蚀,就是质量好抗得住糟践的意思……
韩耀往怀里揣了两个花卷,熟门熟路翻出张父的胶鞋和大褂、手套,好说歹说劝动了张母让他出来,站在鲤鱼铁门前跳上骡子车,甩着鞭子嘎呦嘎呦的往屯子东头张杨大舅住的小土坯房跑,三五分钟的路程。
大舅的家孤立在边缘土道旁,用向日葵杆子圈出一圈围栏。木质刷漆的旧窗户破了一块,屋里漆黑一片,不远处的电线杆子并没有扯到这幢小破房,全屯只有这里终年不通电,可想家里怎么可能电灯。男人站在院子里眺望,容色苍老蜡黄,后背狠狠驼着,身上的衣服倒是不破――那一身从上到下都是张杨给他买的――也可以看出尽量保持着整洁,奈何他并不太会洗衣服,倘若离近了细看,袖口和衣摆的缝合处,黑渍印记磨得铮亮,早已洗不掉了。
韩耀不过比他小五六岁,两人站在一起却如同真真差了一个辈分似的,显得大舅愈发的沧桑,苍老。
“来啦,杨儿,韩呐,都来啦。”大舅笑着迎上来,“吃饭了没有?来来上屋里。”说着要让他们进屋去,并紧忙从门后的灶台大锅里端出一盘窝头。
张杨忙让他别端,说已经吃过了,并从怀里掏出纸包的花卷和咸鹅蛋。与此同时韩耀也拿出两个花卷,一起递过去。
大舅笑了笑,接过来咬了口,不断点头说好吃,香。
面对外甥,他没有因在意脸面而推让,或者他自己都明白早也就没有脸面了,太穷了,脸面吃不进嘴里。将一大包吃食拿进里屋去,他对坐在炕上的女人说:“吃吧,你挑一个大的,知道哪个最大么?”
那女人穿的是张杨从省城回来第一年给她买的那条裙子,裙摆有些开线。她咯咯笑,不然又不高兴了,一脸“当然知道”的表情,还真指中了其中最大的一个,然而下一秒却拿起没剥皮的鹅蛋就要往嘴里塞。
“诶!”张杨忙过去拦住:“舅姆,这个不能直接吃,咸的得扒皮,吃这个,来。”
张杨接过纸包,大舅蹲在地上,慢慢将女人的腿拿到炕沿边,给她穿鞋,告诉她:“今天我不在家,你老头儿不在家,你饿了就吃饭,困了就睡觉。”
女人兀自在吃花卷,仿佛压根儿没听见大舅的话。大舅见韩耀站在一旁看着,朝他无奈的笑了笑,意思是就这样了,脑袋不好使。他轻轻推了她,又重复了两次。
临出门时,大舅同锁头勾住锁鼻,这样门就推不开了,但是锁扣没有按死,转个弯就能拿下来。大舅对韩耀说,他家里没啥玩意儿,偷也偷不走,扣一下就是怕他婆娘跑出来,要是她在家有什么不对的动静,屯里人一走一过听见了也进得去。
仨人坐上板车,沿土路晃晃悠悠的驶往北边大旷地,晨曦将至,火红的初阳刚刚迎着照在他们身上,晨风中的寒气渐渐消弭。
一路无话,到达北地一大片收完了并割倒苞米杆子的农田前,各自分了麻袋和垄沟,大舅自个儿一伙,张杨照顾韩耀腰不好不能频繁弯腰,所以让他负责撑袋子,他俩一伙。
大舅干活仍十分麻利,很快翻开大片杆子逐渐往里面靠近南山的方向去了。张杨瞄见他走远,终于得着机会跟韩耀说话,问:“哥们儿,你跟我大舅说去,雇他伺候大棚的事。”
“我说啥,我不好说,得你去说。”韩耀道,“你跟他讲,这三个棚其实是咱俩合资的,但是你怕你二姨他们讹上来,所以对外就说是我的。这么说完了他能安心干,而且以后你给他提成是你孝顺,不然我单独给他提成算怎么回事儿,是吧。”
“噢,对对。”张杨明白过劲儿来了,想了想说:“那啥,我现在跟他说,现在人少,中午我怕秋收的一窝蜂聚过来再让人听见。”
“去吧,我在这儿等你。”韩耀帮他正了正头上的金奈时。
“嗯,你就在这儿等我啊,别乱动,看我回来再找不着你。”说完张杨扔下长柄镰刀,追着往南山的方向跑去。
韩耀望着他的背影,把苞米杆子踢到一堆垒成垛子,坐在上头看着山尖上飘忽的云,摸到兜里有小块的花卷渣子,拈出来扔进嘴里嚼了嚼。
不远处的谈话声顺着风刮了过来,他侧着耳朵也听不太真切,断断续续的说了快有半刻钟。
突然,张杨的音调骤然提高:“你凭什么不要我的钱,你付出劳动了,这是你应得的,什么叫记得我的情,我是你外甥啊!”
韩耀微微蹙眉,起身往声音源头走去,谈话声越来越清晰。
“大舅不要钱,大舅就帮你伺候大棚就行,大舅知道……杨儿,你孝顺……我都这样大半辈子了,大舅啥也没有,要钱也没什么意思……”
“什么叫没意思!?人活着就有意思!到死前一天也有意思!”
韩耀止住脚步,看见张杨指着地平线处的南山,恸然大喊:“什么叫你啥也没有?不就是没儿没女么,你难道一定要为了别人才活着,才有动力攒钱?!你只要为了你自己!人再活不起的都往上爬坡,你甘心一辈子杵在山脚下头?”
“大舅,你才不到五十岁啊,有啥福兴许都在后头,你看,我大舅姆都能分得清大小了,她都一点点儿好了,你差啥啊。都说你让我二姨他们给欺负住了,都说屯子里瞧不起你,都说我妈为你操了这么多心!咱们试试看,要是你以后赚得跟他们一样多,咱们也利利索索的过日子,靠自己的力量盖新房,天天抬起头做人,谁还敢瞧不起你!?”
大舅别过头,忽然抬起干枯扭曲的手死死捂住眼睛,肩膀一颤一颤,泣不成声,“……大舅欠你们家太多了……”
张杨哽声说:“……我不是这个意思,你是我的舅舅啊。我们家不用你报答,我们家只想看着你好。”
大舅最终答应了张杨,没有拒绝工资,当然提成的事情张杨还没告诉他。大棚陆续盖起来了,预备春秋育苗使用,暂时张母张父冬天闲着,帮忙种菜,暖棚需要烧煤烧柴增加温度,这个工作由大舅负责,他干得非常卖力。
张杨家秋收时,老姨一家并没有到屋里坐,而是一下车就直接上地帮忙,忙完了回来住,韩耀早睡了,也没见着面,最后一天干完活直接就回去冷家屯了。一直到暖棚投入使用准备雇人了,韩耀终于见到了张杨推荐的冷大兴,二十四五岁,长得矮粗胖,乍一看是个敦实浑厚的人。不过张杨私底下表示,这个人其实心眼子特别够用,让他跟大舅在一起的意思也是为了防止以后屯里某些人再来讹他,拿他好欺负,有大兴能帮忙挡着,护着自个儿舅。
回省城前一天,韩耀到暖棚最后转了一圈,对大舅说:“好好干,一年保准能把房子盖起来,到时候我回来帮你上梁。”
大舅笑着说谢谢你啊,埋头继续干活,说:“我好好干,我想明白了。”
韩耀微怔,从黄瓜秧子前转身看向他。
“我不争气啊,老大不小了,让大姐和外甥操心,以后我不能再靠他们,给他们加负担,我就靠我自己,我能干动。”说着说着,大舅直起腰背,拄着铁锨笑了起来,目光透过暖棚厚膜往外瞅,今天的阳光热烈。
“我把我自个儿过好,然后我干活攒钱,都留给小容,留着让他念书,娶媳妇儿。”
他有些不好意思的埋头嘿嘿了两声,眼角的纹路深刻,像是怕韩耀误会似的解释:“我也给我自己攒钱,我以后不用谁养活我老,我听广播说现在不都有那个啥……叫养老院么,我上那住去,挺好,我就是想把小容供大,他是老张家,也是我们老杨家最小的,那可是新一辈儿啊!我算了,我再干二十年……”
韩耀微笑着听这个男人对未来的规划和畅想,很想告诉张杨,那天他说的不对。
人活着不可能只为了自个儿,那样是活不下去的,像他二姨那样的人,争啊讹的也是为了一个目的,也许是儿子,或者孙子。
无论如何,人生在世总得有那么一两个念想,支撑着这个人一路走下去,让他觉得自己能够磊落坦荡,安心宽慰的走到最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