襟一样一年又一年脉脉流淌,各朝各代兴起更迭,不变的却是秦淮两岸秀丽但庄重的白墙灰瓦,温婉多情的秦楼楚馆,夜夜霓虹。
夜市把头第一家是个卖瓷器的小摊子,我随手拿起一个盘子细细看,老板见了我忽然眼前一亮,“诶,小老弟一瞧就似识货滴银,偶叽个盘子呀,前朝古东,好滴很!”
我暗暗发笑,还未来得及开口,身后有人道:“盘子是好盘子,景德镇的好盘子。”
手一打滑,手里盘子差点砸在地上摔个粉碎,幸好被另一只手及时拖住,放回摊上:“东西矜贵,公子可要拿稳了。”
老板咧嘴向来人呵呵笑:“公子更似识货银,不扯谎,的确似景德镇滴盘子,不蛮二位,古东易碎,不若偶叽个好,要么?”
我也望向太子殿下,他随意地束着发,带着满眼笑意,站在金陵夜景中,秦淮河两岸灯火渐远,人声消散,方才那个盘子好像真的落在了地上,砸在我心里,传来清晰又清脆地碎裂声。
脑子里似乎有跟弦断了,我再也顾不得什么,扑进他怀里大哭起来,嘴里不由自主地喊道:“小……小四……梁小四……?”
我感觉靠着的胸膛温文尔雅,两只胳膊生涩地环住我。
曾几何时,好像也有这样一个人,站在万家灯火中对我笑。可是我想不起来他是谁,想不起来他长什么样子,却让我觉得他异常亲切。这让我无比贪恋太子,抑或是维清的怀抱,每次看到他我都会有种感觉,就好像永远失去的东西突然间失而复得。
我甚至觉得那个人就是维清,但他是太子,我怎么可能认识太子?更何况,我与维清苏州初见,他亦不认识我。
那这个人会是谁呢?
哭了一会,耳边渐渐传来嘈杂声,神智也逐渐恢复过来,一旁卖盘子的老板目瞪口呆看着我们,周围行人或驻足观望或指指点点,议论声隐隐传来:
“快看!有断袖!”
“又瘦又小,是兔儿爷吧!”
太子面色微红,见我抬头看他,尴尬地松开手,包容而温和地抿起嘴。我顿感无地自容,迅速挡住脸,拉着他狂奔而去。
我俩跑到秦淮河岸边一处僻静之地,弯腰扶着膝盖上气不接下气,太子也微微急喘,我发冠跑歪了,在头上左摇右摆乱动,几缕头发顺着额前和两鬓垂下来。半晌,我俩都平复过来,太子不说话,只是出神地看着我,我终于意识到今晚闯了大祸,于是赶在他开口前膝盖一软跪了下去:
“殿……殿下恕罪,小人一时糊涂啊殿下!”
太子轻轻叹气:“你我本不必如此。”他亲自扶我起来,道:“我曾随父皇去过不少地方,各地官员无不鞍前马后小心翼翼,像这样私访江南,于我来说还是第一次,连母妃都瞒着没知晓。你不要觉得与我一处有压力,虽然你是女子,却一点不输给那些飞扬跋扈的世家公子。在苏州你我初次相识,你说我是你的朋友,我也希望今晚的金陵城里,没有储翎郡主和太子,只有董三公子与维清。你愿意么?”
他的语气很真诚,总之从我第一次见到太子便觉得他其实很平易近人,贵气内敛却绝对不容人忽视,太子如此与我说,我也只好小声唤他:“维清……”
太子仿佛松了一口气,替我取下发冠,又重新簪好,语气很轻快:
“朝中许多官员均由江南贡院选拔而来,金陵最有名之处又当数夫子庙,此两处均在秦淮一岸,不知三公子可否与在下同去?”
我这个人最大的优点就是识抬举,所以顺势抬手一让:“那自然是求之不得,维清兄请。”
夫子庙和江南贡院并不难找,两处几乎堪堪挨在一处,只是金陵虽夜色繁华,但学问清静之地却早已无人再踏入,我二人站在夫子庙门前,双双叹气。
一个书生模样的年轻人忽然对我们说:“二位公子是想进夫子庙拜见孔夫子吧?”
维清道:“不错,只可惜似乎来得晚了。”
书生言语谨慎,恭敬却不谄媚地说:“夫子庙每日辰时开门,申时末关门,二位的确晚了些,但拜见夫子也是为来年科举讨个好彩头,在下见二位亦是读书人,所以此事讲究心诚,即便见不到夫子他老人家,在庙门前求一副,或亲笔题一副字,也不算白来一次。”
我道:“哦?依公子之言,何处使得?”
读书人道:“在下便有一席摊位。”
维清诧异:“我见你也是读书人,怎的也要在此处摆摊?”
读书人苦笑:“在下家境贫寒,今年首次来金陵赶考,到得早了些,索性识得几个字,还能在庙前赚些盘缠补贴。二位请。”
摊子离庙门不远,的确不大,一张桌子和一把椅子,身后横架上挂着许多样子,有的是单个字,有的是一句成语,还有一首诗或词,字迹竟然颇有风骨。维清连连点头,看着字下署名印,道:“兄台才华不浅,且写得一手好字,今时虽如此,他日必将脱颖而出榜上有名。”
书生连连作揖:“公子抬举了。”
对于维清的看法我也十分赞同,此人今时今日虽穷困却不潦倒,他日绝非池中之人。想到此处,我忽然想起一件事,于是对维清说:“维清兄与我行至此处,借孔夫子之名,须得留下墨宝才好,不如就请你写一幅字送给我吧!”
他笑得很腼腆,有些犹豫,终于在我渴求的目光攻势下才勉强点头同意。
书生闻言,当即开始磨墨,我讨好地铺好宣纸压上镇纸,太子殿下当夜写了两幅共八个字:
功成名就。
天下第一。
我二人沿着金陵的秦淮从头走到尾,今晚不是大节日,河上并没有灯火通明的游船画舫,也没有绚烂漫天的爆竹烟花,但我却觉得很幸福,因为这位未来的天子陛下必将是位明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