朴素净的长亭内,此刻正有人用金丝炭火煮着一壶甘冽的茶水,温热的蒸汽不断从壶嘴中冒出来,熏染了守在茶壶边人儿的眉眼,将那精致的轮廓勾勒的更加精美动人。
当上官无痕骑着快马飞快赶来这里的时候,看见的正是这一幕。
空旷的四野,古灰沉静的长亭,亭内,一席锦绣华袍早已换下,取而代之的是那纯净无垢的白衣,就像是回到他们小的时候第一次遇见时一般。
上官无痕从马背上翻下来,牵着马缰怔怔的站在原处久久不动,怔怔的看着那个挺直熟悉的背影,却是半点也不敢靠上前;仿佛那人儿是从九重天上飘下来似的,带着薄薄的雾霭,稍有触碰,就会消散;隐约中他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而那点察觉却是他不愿意面对、看到的。
“傻站着做什么?过来喝茶吧,我煮了你最爱喝的云雾龙井。”清越华丽的声线一边说着,一边细细的做着手里的动作:“很久都没给你煮茶了,也不知手艺生疏了没有。”
上官无痕听着熟悉的声音,脚步轻轻地移动了一下,可很快又停下来,看着那如梦似幻的背影:“无策,我不是来喝茶的,跟我回去吧,我来接你。”
上官无策正在拨弄茶叶的动作微微一顿,但很快又恢复如往常,声音亦如往日那般好听:“你真的不喝吗?我刚才在这里准备了很久的。”
紧捏着马缰的手指猛地收紧,眼眶开始微微泛热,只是这次,脚步再也没有停下,而是飞快朝着长亭走去,待他迈进亭内,将那煮茶之人看清楚时,眼泪,终于不受控制的落了下来,耳边,飘过先才梁帝凑与他耳旁对他说的那几句话。
昨晚,他还清楚地记得他离开自己时还是意气风发的,可是为什么只是短短一夜不见,他就、他就……
上官无策抬起头,看着上官无痕一脸的泪,轻笑着收回手摸了摸自己的脸;他知道自己现在这个样子很吓人,不用猜也知道,一定是脸色雪白,眼角泛青;就算他一直用内里压制着体内翻腾的毒素,可依然还是阻止不了毒液的渗入和破坏。
上官无策浅浅的笑着,招招手叫他:“过来,坐到我身边来。”
“你怎么了,无策。”
睁大的眼睛里带着空茫,讷讷的表情带着茫然,小声的呢喃带着哭腔,此时的上官无痕就像一只受了重伤的小兽,缩成一团发出呜咽般的可怜祈求的声音。
听到这个问题,上官无策垂眸浅笑;虽说早就猜出来再见他一面会惹得他更加伤心,可是,他还是控制不住的想要见他;这辈子,他都为了眼前这个人活着,就让他在人生的最后一刻,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为了自己自私一次吧。
沸腾的茶水发出咕噜噜的声音,初晨清冷的空气中漂浮着淡淡的茶香。
就是在这一缕缕醉人的茶香中,上官无策红唇轻启,缓缓说道:“无痕,还记得我们小的时候第一次见面时的样子吗?我趴在树上,你站在树下仰着头对着我笑,然后问我,是不是下不来了,跟着便要来扶我。”
说到这里,上官无策仰起头长出一口气,白色的哈气和茶香混合在一起,空气中的冷冽似乎在这一刻淡去了不少,隐隐间,有一丝酣甜引人沉醉;潋滟的眸子里带着醉人的光晕,似乎是在回忆着这辈子最美好的记忆,久久不能自拔。
“这是我这辈子第一次被人关心,其实在你之前我已经趴在树上很久了,来来往往很多人看见我都不理我,或许在他们的眼中我只是一个顽劣的只会爬树的孩子,等我累了自己就会下来;而我也不愿意搭理他们,因为就在不不久前我刚从家里跑出来,母亲又跟父亲吵架了,她哭着摔碎了他们当初的定情信物;宛城的人都知道,住在长庆街王府大宅的靖南王只是个皮相长的好看的庸庸无碌的男人罢了,他之所以年纪轻轻就被封王,那是因为他娶了跟当今天子关系最好的姐姐,当初父亲就是看中了母亲能够给他来到荣华富贵这才娶了痴心思慕与他的母亲,可为什么等他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后,就开始不满足?开始野心越来越大?甚至丢下母亲,在外面跟别的女人厮混,让别的女人为他生下让母亲倍感屈辱的孩子?”
说到这里,上官无策的眼角有些微红,好像透过远处皑皑的白雪看到了母亲面目冰霜凄楚的站在眼前,对着他流泪,对着他哭;那时他还太小,每次在母亲哭的时候只会伸出手替她擦眼泪,奶声奶气的一声声的喊着娘;总是以为自己这样做了,母亲的眼睛就不会再流出让人心疼的泪水了;可是到最后,还是……
上官无策转头看向上官无痕,眼底翻卷着薄薄的哀伤,伤痛浓而不散,要人只觉得心里直发苦:“所以在那天,父亲又当着母亲的面提起要将外面生养的孩子接回府中来住时,母亲终于悲痛欲绝,摔碎了她这辈子最珍爱的定情之物;我没有办法看到母亲那般绝望的样子,就偷跑出来爬到树上,以为只要爬的高一点,就不必再听到父母的争吵,不必再听到母亲的哭泣;可没想到,却在那时候遇到了你。”
上官无痕轻轻走到他身边,学着他当初保护他的样子,将上官无策的头轻轻地搁在自己的小腹上,一下一下的抚摸着他过于冰凉的脸颊:“无策,不要说了,你不喜欢的以后都不会再发生;跟我回去吧,我们不要坐在这里,这里好冷,我们回宫好不好?”
上官无策身体放松的靠在上官无痕的小腹上,伸手依恋的握住他的手,像是抓住人生最贪恋的羁绊,缓缓摇头:“我说这些,不是讲我是有多怨自己的父亲,也不是讲有多心疼自己的母亲;我只是想要告诉你,这么多年过去,那一天对我来说是最特殊的,因为在那一天我遇到了你,从那一刻开始,我就不再是那个孤独的孩子,因为有你一直陪着我;这些年来你总是说是你拖累了我,可是无痕你知不知道,其实是你陪伴了我。”
上官无策贪恋般的在那让他依恋了几乎是一辈子的怀里轻轻地蹭了蹭,嘴角勾起幸福快乐的笑容:“我很开心能够遇到你,很开心能够守护你,这二十多年来和你在一起的每一天我都是快乐的,为你做任何事,都是心甘情愿的;无痕,谢谢你,谢谢你同意让我陪着你,谢谢你也陪在我身边。”
眼泪,从上官无痕的脸上滚落,‘滴答’一声落在那双潋滟深情的眼角,和他沁在眼角的泪光混在一起,最后合二为一,一起滴落。
“无策,我不想听你说这些。”上官无痕紧紧地抱着怀里似乎已经有些开始僵硬的身体,紧紧地抱住,用尽全身的力气狠狠的抱住,就像当年他抱住他一样:“我很伤心无策,我好害怕你说这些;我总是觉得、总是觉得……”
将要脱口而出的话被哽在喉间,更多的是他不愿意说出来那几个字;天真的以为只要不说出来,就不会有残酷的现实发生。
感受着紧抱着自己的人儿颤抖的恐惧,上官无策安抚的触摸着他的手指,声音依旧缓而平:“傻瓜,你是不是害怕我会死?”
“不要!无策,我不要听你说这句话!……”哽咽的嗓音已经彻底哭出来。
听到那令人刺痛的哭声,上官无策抬起头,示意着将这个一瞬间像是回到了小时候只会躲在他怀里哭的人拉坐在自己身边,然后伸出手,温柔的擦掉他脸上的泪,笑了:“马上就要当天子的人了,怎么还哭的像个孩子?”
“无策……”除了呢喃着这个让他心疼的名字,上官无痕不知道自己该继续说什么,该做什么。
“我是不会死的,你应该知道我的武功有多厉害,你不是经常说嘛,祸害遗千年,作为一只最厉害的祸害,我怎么可能轻易就死了呢;我还要继续守着你呢。”一边说着,一边用手指贪恋的描绘着指下那芝兰玉树的容颜,声音柔软,就像是对着今生最爱的情人般,缱绻的说着痴人的情话:“我只是有些累了,这些年来我一直都在你身边,害怕你被人害了,害怕你受人欺负,害怕一不小心没照顾好你,就再也见不到你了;现在好了,那些欺负你的人都死了,再也没有人敢伤害我的无痕了;所以我就想,我是不是可以出去走走了,你应该知道我是个很喜欢到处走动的人,你曾经说过我是个像风一样的人,风是自由的,不该被捆缚。”
“那我陪你去,你到哪儿我就跟到哪儿。”
“傻瓜!现在大宛朝局正是乱着,你作为太子必须拨乱反正,稳定朝局、安定民心,怎么能跟着我一起瞎溜达呢。”带着宠溺般的笑容,再次出现在这张苍白到近乎透明的脸上。
“你要丢下我一个人?”
无奈的笑容软软的绽放:“说你傻还真是傻,我怎么会丢下你一个人呢;我只是出去走走,很快就回来。”
“很快是什么时候?”
“……”潋滟的瞳孔中,带着一抹温柔,一抹哀伤:“很快!”
*
一声‘很快’,像是审判终结了命运中最重要的什么东西,从此天高云阔,就算是拼尽所有的力气,恐怕也看不到、摸不到。
上官无痕看着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对着他笑的无策,这次是他亲自抬起手擦掉脸上的泪,他不要再哭了,尤其是在这时候,他不要再哭。
紧紧相握的两只手,带着对彼此体温的依恋从一开始就不曾松开;坐在古朴长亭中的两个人,像是彻底沉静在属于他们的世界中,一边谈笑着喝着茶,一边互相紧牵着对方,似乎只要这样拉着,就不会失去。
他们说起小时候,讲起那年的草长莺飞、青雉少年,像是要把过去的点点滴滴都回忆起来,讲述出来,生怕对方会忘记般一再叮嘱、一再重复,然后在面面相对后,知足的相视而笑。
不知过了多久,上官无痕被催促着离开,只是这次,他不再像刚才那样紧缠着不断追问,而是潇洒的笑着站起来,任由那跟着他一起站起来的人仔细小心地为他整理好身上的衣衫后,朝着早已备好的马儿走去。
翻身上马,一气呵成,再回头浅笑时,忍不住开口:“无策,我等你回来。”
站在古朴长亭中的人影微微晃动了一下,可很快就站稳,笑着点头:“好,我会回来的。”
马鞭被扬起,哒哒的马蹄声传响在空旷的四野上;天边,一朵朵纯白的云朵如少女手中的丝绸,舒卷开后又折叠起,随着扬起的清风变动着各种各样的形态和动作。
上官无策目眺远送的看着那几乎快要与茫茫天地融为一体的奔驰之人,然后在勾起的微笑中慢慢的闭上眼睛,顺着冰冷的亭柱滑坐到冰凉得地上;长亭内,又重新煮了一壶茶,茶水咕隆,茶香四溢,温蔼的热气蒸散了空气中的寒意,带着淡淡的甜,飘向远方。
无痕,你知道吗?
我这辈子最大的心愿就是永远能够守护你,用尽一生的时光保护在你身边;现在,我也算是做到了自己的这个心愿,只可惜,我的一生,太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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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顶锅盖,飘走!
知道无策可怜,知道无痕可怜,可……
漫漫自觉蹲到墙角反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