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道:“这妮子却不弄我!”喝将过去。
带一管锁,走出门去,拽上那门,把锁锁了。走去转弯巷中,叫将四个人来,是本地方所由,如今叫做“连手”,又叫做“巡军”:张千、李万、董霸、薛超四人。
来到门前,用钥匙开了锁。推开门,从里面扯出卖——的僧儿来,道:“烦上名收领这厮。”四人道:“父母官使令,领台旨。”殿直道:“未要去,还有人哩。”从里面叫出十三岁的迎儿,和二十四岁花枝的浑家,道:“和他都领。”薛超唱喏道:“父母官,不敢收领孺人。”殿直道:“你们不敢领他,这件事干人命!”唬得四个所由则得领小娘子和迎儿,并卖——儿的僧儿三个四去,解到开封钱大尹厅下。皇甫殿直就厅下唱了大尹喏,把那简帖儿呈复了。钱大尹看见,即时教押了一个所属去处。叫将山前行山定来。当时山定承了这件文字,叫僧儿问时,应道:“则是茶坊里见个粗眉毛、大眼睛、蹶鼻子、略绰口的官人,教把这封简子来与小娘子。”打杀后也只是恁地供。问这迎儿,迎儿道:“既不曾有人来同小娘子吃酒,亦不知付简帖儿来的是何人。”打死也只是恁么供招。
却待问小娘子,小娘子道:“自从小年夫妻,都无一个亲戚来去,只有夫妻二人;亦不知把简帖儿来的是何等人?”山前行山定看着小娘子生得怎地瘦弱,怎禁得打勘,怎地讯问他?从里面教拐将过来,两个狱子押出一个罪人来。看这罪人时:
面长皴轮骨,胲生渗癞腮;
有如行病鬼,到处降人灾。
小娘子见这罪人后,两只手掩着面,那里敢开眼。山前行喝着狱卒道:“还不与我施行。”狱子把枷梢一纽,枷梢在上,罪人头向下,拿起把荆子来,打得杀猪也似叫。山前行问道:“你曾杀人也不曾?”静山大王应道:“曾杀人。”又问:
“曾放火不曾?”应道:“曾放火。”教两个狱子把静山大王押入牢里去。山前行回转头来,看着小娘子道:“你见静山大王吃不得几杖子,杀人放火都认了。小娘子,你有事,只好供招了,你却如何吃得这般杖子?”小娘子簌地两行泪下,道:
“告前行,到这里隐讳不得。”觅幅纸和笔,只得与他供招。小娘子供道:“自从小年夫妻,都无一个亲戚来往,即不知把简帖儿来的是甚色样人。如今看要教侍儿吃甚罪名,皆出赐大尹笔下。”见恁么说,五回三次问他供,说得一同。
似此三日,山前行正在州衙门前立,倒断不下,猛抬头看时,却见皇甫殿直在面前相揖,问及这件事:“如何三日理会这件事不下,莫是接了寄简帖的人钱物,故意不予决这件公事?”山前行听得,道:“殿直,如今台意要如何?”皇甫松道:“只是要休离了。”当日山前行入州衙里,到晚衙,把这件文字呈了钱大尹。大尹叫将皇甫殿直来,当厅问道:“捉贼见赃,捉奸见双,又无证佐,如何断得他罪?”皇甫松告钱大尹:“松如今不愿同妻子归去,情愿当官休了。”大尹台判:
“听从夫便。”殿直自归。
僧儿、迎儿喝出,各自归去。只有小娘子见丈夫不要他,把他休了,哭出州衙门来,口中自道:“丈夫又不要我,又没一个亲戚投奔,教我那里安身?不若我自寻死后休!”上天汉州桥,看着金水银-汴河,恰待要跳将下去,则见后面一个人,把小娘子衣裳一——住,回转头来看时,恰是一个婆婆,生得:
眉分两道雪,髻挽一窝丝。眼昏一似秋水微浑,发白不若楚山云淡。
婆婆道:“孩儿,你却没事寻死做甚么?你认得我也不?”
小娘子不识婆婆。婆婆道:“我是你姑姑。自从你嫁了老公,我家寒,攀陪你不着,到今不来往。我前口听得你与丈夫官司,我日逐在这里伺候,今且听得道休离了——你要投水做甚么?”小娘子道:“我上无片瓦,下无卓锥;老公又不要我,又无亲戚投奔,不死更待何时!”婆婆道:“如今且同你去姑姑家里后如何?”妇女自思量道:“这婆子知他是我姑姑也不是,我如今没投奔处,且只得随他去了却理会。”当时随这姑姑家去看时,家里没甚么活计,却好一个房舍,也有粉青帐儿,有交椅桌凳之类。
在这姑姑家里过了三两日。当日,方才吃罢饭,则听得外面一个官人高声大气叫道:“婆子,你把我物事去卖了,如何不把钱来还?”那婆子听得叫,失张失志出去迎接来叫的官人:“请入来坐地。”小娘子着眼看时,见入来的人:
粗眉毛,大眼睛,蹶鼻子,略绰口,抹眉裹顶高装大带头巾,阔上领皂褶儿,下面甜鞋净袜。
小娘了子见了,口喻心,心喻口,道:“好似那僧儿说的寄简帖儿官人。”只见官人入来,便坐在凳子上,大惊小怪道:
“婆子,你把我三百贯钱物事去卖了,经一个月日,不把钱来还。”婆子道:“物事自卖在人头,未得钱。支得时,即便付还官人。”官人道:“寻常交关钱物东西,何尝推许多日!讨得时,千万送来!”官人说了自去。
婆子入来,看着小娘子,簌地两行泪下,道:“却是怎好!”
小娘子问道:“有甚么事?”婆子道:“这官人原是蔡州通判,姓洪,如今不做官,却卖些珠翠头面。前日,一件物事教我把去卖,吃人交加了,到如今没这钱还他,怪他焦躁不得。他前日央我一件事,我又不曾与他干得。”小娘子问道:“却是甚么事?”婆子道:“教我讨个细人,要生得好的;若得一个似小娘子模样去嫁与他,那官人必喜欢。小娘子,你如今在这里,老公又不要你,终不为了,不若姑姑说合,你去嫁官人,不知你意如何?”小娘子沉吟半晌,不得已,只有统姑姑口,去这官人家里来。
逡巡过了一年。当年是正月初一日,皇甫殿直自从休了浑家,在家中无好况,正是:
时间风火性,烧了岁寒心。
自思量道:“每年正月初一日,夫妻两人双双地上本州大相国寺里烧香。我今年独自一个,不知我浑家那里去!”簌地两行泪下,闷闷不已,只得勉强着一领紫罗衫,手里把着银香盒,来大相国寺里烧香。
到寺中烧香了,恰待出寺门,只见一个官人领着一个妇女。看那官人时,粗眉毛、大眼睛、蹶鼻子、略绰口,领着的妇女,却便是他浑家。当时丈夫看着浑家,浑家又觑着丈夫,两个四目相视,只是不敢言语。那官人同妇女两个入大相国寺里去。皇甫松在这山门头正恁沉吟,见一个打香油钱的行者,正在那里打香油钱,看见这两人入去,口里道:“你害得我苦!你这汉如今却在这里!”大踏步赶入寺来。皇甫殿直见行者赶这两人,当时叫住行者,道:“五戒,你莫待要赶这两个人上去?”那行者道:“便是。说不得!我受这汉苦。到今日抬头不起,只是为他!”皇甫殿直道:“你认得这个妇女?”
行者道:“不识。”殿直道:“便是我的浑家。”行者问:“如何却随着他?”皇甫殿直把送简帖儿和休离的上件事,对行者说了一遍。行者道:“却是怎地。”行者却问皇甫殿直:“官人认得这个人?”殿直道:“不认得。”行者道:“这汉原是州东播台寺里一个和尚。苦行便是-台寺里行者。我这本师却是-台寺监院,手头有百十钱,剃度这厮做小师。一年前,这厮偷了本师二百两银器,不见了。吃了些个情拷,如今赶出寺来,没讨饭吃处。罪过!这大相国寺里知寺厮认,留苦行在此间打化香油钱。今日撞见这厮,却怎地休得?”方才说罢,只见这和尚将着他浑家从寺廊下出来。行者牵衣带步,却待去-这厮,皇甫殿直扯住行者,闪那身已在山门一壁,道:
“且不得-他。我和你尾这厮去,看那里着落,却与他官司。”
两个后地尾将来。
话分两头。且说那妇人见了丈夫,眼泪汪汪入去大相国寺里,烧香了出来。这汉一路上却问这妇女道:“小娘子,你如何见了你丈夫便眼泪出?我不容易得你来!我当初从你门前过,见你在帘子下立地,见你生得好,有心在你处。今日得你做夫妻,也不通容易。”两个说来说去,恰到家中门前,入门去。那妇人问道:“当初这个简帖儿,却是兀谁把来?”这汉道:“好教你得知,便是我教卖——儿的僧儿把来。你的丈夫中我计,真个便把你休了。”妇人听得说,-住那汉,叫声:
“-!不知高低!”那汉见那妇人叫将起来,却慌了,就把只手支-着他脖项,指望坏他性命。外面皇甫殿直和行者尾着他两人,来到门首,见他们入去,听得里面大惊小怪,跟将入去看时,见-着他浑家,——悦。皇甫殿直和这行者两个即时把这汉来捉了,解到开封府钱大尹厅下:
出则壮士携鞭,入则佳人捧臂。
世世靴踪不断,子孙出入金门。
他是:
两浙钱王子,吴越国王孙。
大尹升厅,把这件事解到厅下。皇甫殿直和这浑家,把前面说过的话,对钱大尹历历从头说了一遍。钱大尹大怒,教左右索长枷把和尚枷了,当厅讯一百腿花,押下左司理院,教尽情根勘这件公事。勘正了,皇甫松责领浑家归去,再成夫妻;行者当厅给赏。和尚大情小节一一都认了,不合设谋奸骗,后来又不合谋害这妇人性命,准杂犯断,合重杖处死。这婆子不合假装姑姑,同谋不首,亦合编管邻州。
当日推出这和尚来,一个书会先生看见,就法场上做了一只曲儿,唤做《南乡子》:
怎见一僧人,犯滥铺模受典刑。案款已成,招状了遭刑,棒杀髡囚示万民。沿路众人听,犹念高王观世音。护法喜神,齐合掌低声,果谓金刚不坏身。
话本说彻,且做散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