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度日如年。再延捱几日,他丈夫回来,此事便付东流,却不活活的害死我也!阴司里去,少不得与你索命。”婆子道:“你且莫喉急。老身正要相请,来得恰好。事成不成只在今晚,须是依我而行。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全要轻轻悄悄,莫带累人。”陈大郎点头道:
“好计,好计!事成之后,定当厚报。”说罢欣然而去。正是:
排成窃玉偷香阵,费尽携云握雨心。
却说婆子约定陈大郎这晚成事。午后细雨微茫,到晚却没有星月。婆子黑暗里引着陈大郎埋伏在左近,自己却去敲门。晴云点个纸灯儿开门出来,婆子故意将衣袖一摸,说道:
“失落了一条临清汗巾儿!姐姐,劳你大家寻一寻。”哄得晴云便把灯儿向街上照去。这里婆子捉个空,招着陈大郎一溜溜进门了,先引他在楼梯背后空处伏着。婆子便叫道:“有了!
不要寻了。”晴云道:“恰好火也没了,我再去点个来照你。”
婆子道:“走熟的路,不消用火。”两个黑暗里关了门,摸上楼来。三巧儿问道:“你没了什么东西?婆子袖里扯出个小帕儿来,道:“就是这个冤家。虽然不值甚钱,是一个北京客人送我的,却不道‘礼轻人意重’。”三巧儿取笑道:“莫非是你老相交送的表记?”婆子笑道:“也差不多。”当夜两个耍笑饮酒,婆子道:“酒肴尽多,何不把些赏厨下男女?也教他闹轰轰像个节夜。”三巧儿真个把四碗菜、两壶酒,吩咐丫鬟拿下楼去。那两个婆娘、一个汉子,吃了一回,各去歇息。不题。
再说婆子饮酒中间问道:“官人如何还不回家?”三巧儿道:“便是,算来一年半了。”婆子道:“牛郎织女也是一年一会,你比他倒多隔了半年。常言道‘一品官,二品客。’做客的那一处没有风花雪月!只苦得家中娘子。”三巧儿叹了口气,低头不语。婆子道:“是老身多嘴了。今夜牛女佳期,只该饮酒作乐,不该说伤情话儿。”说罢,便斟酒去劝那妇人。约莫半酣,婆子又把酒去劝两个丫鬟,说道:“这是牛郎织女的喜酒。劝你多吃几杯,后日嫁个恩爱的老公,寸步不离。”两个丫鬟被缠不过,勉强吃了,各不胜酒力,东倒西歪。三巧儿吩咐关了楼门,发放他先睡。
他两个自在吃酒。婆子一头吃,口里不住的说罗说皂。只见一个飞蛾在灯上旋转,婆子便把扇来一扑,故意扑灭了灯,叫声:“阿呀!老身自去点个灯来!”便去开楼门,陈大郎已自走上楼梯,伏在门边多时了,都是婆子预先设下的圈套。婆子道:“忘带个取灯儿。”去了又走转来,便引着陈大郎到自己榻上伏着。婆子下楼去了一回,复上来道:“夜深了,厨下火种都熄了,怎么处?”三巧儿道:“我点灯睡惯了,黑——地,好不怕人!”婆子道:“老身伴你一床睡,何如?”三巧儿应道:“甚好。”三巧儿先脱了衣服床上去了,叫道:“你老人家快睡罢。”婆子应道:“就来了。”却在榻上拖陈大郎上来,赤条条的e在三巧儿床上去。
三巧儿摸着身子,道:“你老人家许多年纪,身上恁般光滑!”那人并不回言,钻进被里就捧着妇人做嘴。妇人还认是婆子,双手相抱,那人蓦地腾身而上,就干起事来。那妇人一则多了杯酒,醉眼朦胧;二则被婆子挑拨,春心飘荡。到此不暇致详,凭他轻薄:
一个是闺中情春少妇;一个是客邸慕色的才郎。
一个打熬许久,如文君初遇相如;一个盼望多时,如必正初谐陈女。分明久旱逢甘雨,胜过他乡遇故知。
陈大郎是走过风月场的人,颠鸾倒凤,曲尽其趣,弄得妇人魂不附体。
云雨毕后,三巧儿方问道:“你是谁?”陈大郎把楼下相逢,如此相慕,如此苦央薛婆用计,细细说了。“今番得遂平生,便死瞑目!”婆子走到床间,说道:“不是老身大胆:一来可怜大娘青春独宿;二来要救陈大郎性命。你两个也是宿世姻缘,非干老身之事。”三巧儿道:“事已如此,万一我丈夫知觉,怎么好?”婆子道:“此事你知我知,只买定了晴云暖雪两个丫头,不许他多嘴;再有谁人漏泄,在老身身上。管成你夜夜欢娱,一些事也没有。只是日后不要忘记了老身。”
三巧儿到此,也顾不得许多了。两个又狂荡起来,直到五更鼓绝,天色将明,两个兀自不舍。婆子催促陈大郎起身,送了出门去了。自此无夜不会,或是婆子同来,或是汉子自来。
两个丫头被婆子把甜话儿偎他,又把利害话儿吓他,又教主母赏他几件衣服;汉子到时,不时把些零碎银子赏他们买果儿吃;骗得欢欢喜喜,已自做了一路。夜来明去,凡出入都是两个丫鬟迎送,全无阻隔。真个是你贪我爱,如胶似膝,胜如夫妇一般。陈大郎有心要结识这妇人,不时的制办好衣服好首饰送他,又替他还欠下婆子的一半价钱;又将一百两银子谢了婆子。往来半年有余,这汉子约有千金之费。三巧儿也有三十多两银子东西送那婆子。婆子只为图这些不义之财,所以肯做牵头。这都不在话下。
古人云:“天下无不散的筵席。”才过十五元宵夜,又是清明三月天。陈大郎思想,蹉跎了多时生意,要得还乡,夜来与妇人说知。两下恩深义重,各不相舍。妇人倒情愿收拾了些细软,跟随汉子逃走,去做长久夫妻。陈大郎道:“使不得。我们相交始末,都在薛婆肚里。就是主人家吕公,见我每夜进城,难道没有些疑惑?况客船上人多,瞒得那个?两个丫鬟又带去不得。你丈夫回来,根究出情由,怎肯干休?娘子,你且耐心,到明年此时,我到此觅个僻静下处,悄悄通个信儿与你,那时两口儿同走,神鬼不觉,却不安稳?”妇人道:“万一你明年不来,如何?”陈大郎就设起誓来。妇人道:
“你既然有真心,奴家也决不相负。你若到了家乡,倘有便人,托他捎个书信到薛婆处,也教奴家放意。”陈大郎道:“我自用心,不消吩咐。”又过几日,陈大郎雇下船只,装载粮食完备,又来与妇人作别。这一夜倍加眷恋,两下说一会儿,哭一会儿,又狂荡一会儿,整整的一夜不曾合眼。到五更起身,妇便去开箱,取出一件宝贝,叫做“珍珠衫”,递与陈大郎道:
“这件衫儿,是蒋门祖传之物。暑天若穿了它,清凉透骨。此去天道渐热,正用得着。奴家把与你做个记念。穿了此衫,就如奴家贴体一般。”陈大郎哭得出声不得,软做一堆。妇人就把衫儿亲手与汉子穿了。叫丫鬟开了门户,亲自送了他出门,再三珍重而别。诗曰:
昔年含泪别夫郎,今日悲啼送所欢。
堪恨妇人多水性,招来野鸟胜文鸾。
话分两头,却说陈大郎有了这珍珠衫儿,每日贴体穿着,便夜间脱下,也放在被窝中同睡,寸步不离。一路遇了顺风,不两月行到苏州府枫桥地面。那枫桥是柴米牙行的聚处,少不得招个主家脱货,不在话下。忽一日,赴个同乡人的酒席。
席上遇个襄阳客人,生得风流标致。那人非别,正是蒋兴哥。
原来兴哥在广东贩了些珍珠、玳瑁、苏木、沉香之类,搭伴起身。那伙同伴商量,都要到苏州发卖。兴哥久闻得“上说天堂,下说苏杭”,好个大码头所在,有心要去走一遍,做这一回买卖,方才回去;还是去年十月中到苏州的。因隐姓为商,都称为罗小官人,所以陈大郎更不疑虑他。两个萍水相逢,年相若,貌相似,谈吐应对之间,彼此敬慕,即席间问了下处,互相拜望,两下遂成知己,不时会面。
兴哥讨完了客帐,欲待起身,走到陈大郎寓所作别。大郎置酒相待,促膝谈心,甚是款洽。此时五月下旬,天气炎热,两个解有饮酒。陈大郎露出珍珠衫来。兴哥心中骇异,又不好认他的,只夸奖此衫之美。陈大郎恃了相知,便问道:
“贵县大市街有个蒋兴哥家,罗兄可认得否?”兴哥倒也乖巧,回道:“在下出外日多,里中虽晓得有这个人,并不相认。陈兄为何问他?”陈大郎道:“不瞒兄长说,小弟与他有些瓜葛。”
便把三巧儿相好之情,告诉了一遍,扯着衫儿看了,眼泪汪汪道:“此衫是他所赠。兄长此去,小弟有封书信,奉烦一寄。
明日侵早送到贵寓。”兴哥口里便应道:“当得,当得。”心下沉吟:“有这等异事!现有珍珠衫为证,不是个虚话了。”当下如针刺肚,推故不饮,急急起身别去。回到下处,想了又恼,恼了又想,恨不得学个缩地法儿,顷刻到家。连夜收拾,次早便上船要行。只见岸上一个人气吁吁的赶来,却是陈大郎,亲把书信一大包,递与兴哥,叮嘱千万寄去。气得兴哥面如土色,说不得,话不得,死不得,活不得。只等陈大郎去后,把书看时,面上写道:“此书烦寄大市街东巷薛妈妈家。”
兴哥性起,一手扯开,却是六尺多长一条桃红绉纱汗巾,又有个纸糊长匣儿,内有羊脂玉凤头簪一根。书上写道:
微物二件,烦干娘转寄心爱娘子三巧儿亲收,聊表记念。相会之期,准在来春。珍重,珍重。
兴哥大怒,把书扯得粉碎,撇在河中,提起玉簪在船板上一掼,折做两段。一念想起,道:“我好糊涂,何不留此做个证见也好?”便拾起簪儿和汗巾,做一包收拾,催促开船,急急的赶到家乡。望见了自家门首,不觉坠下泪来,想起:当初夫妻何等恩爱,只为我贪着蝇头微利,撇他少年守寡,弄出这场丑来,如今悔之何及!”在路上性急,巴不得赶回;及至到了,心中又苦又恨,行一步,懒一步。进得自家门里,少不得忍住了气,勉强相见。兴哥并无言语;三巧儿自己心虚,觉得满脸惭愧,不敢殷勤上前攀话。兴哥搬完了行李,只说去看看丈人丈母,依旧到船上住了一夜。次早回家,向三巧儿说道:“你的爹娘同时害病,势甚危笃,昨晚我只得住下,看了他一夜。他心中只牵挂着你,欲见一面。我已雇下轿子在门首。你作速回去,我也随后就来。”三巧儿见丈夫一夜不回,心里正在疑虑;闻说爷娘有病,却认真了,如何不慌?慌忙把箱笼上钥匙递与丈夫,唤个婆娘跟了,上轿而去。兴哥叫住了婆娘,向袖中摸出一封书来,吩咐他送与王公:“送过书,你便随轿回来。”
却说三巧儿回家,见爷娘双双无恙,吃了一惊。王公见女儿不接而回,也自骇然;在婆子手中接书,拆开看时,却是休书一纸。上写道:
立休书人蒋德,系襄阳府枣阳县人,从幼凭媒聘定王氏为妻。岂期过门之后本妇多有过失,正合七出之条。因念夫妻之情,不忍明言,情愿退还本宗,听凭改嫁,并无异言。休书是实。成化二年月日手掌为记。
书中又包着一条桃红汗巾,一枝打折的羊脂玉凤头簪。王公看了,大惊,叫过女儿,问其缘故。三巧儿听说丈夫把他休了,一言不发,啼哭起来。王公气忿忿的,一径跑到女婿家来。蒋兴哥连忙上前作揖。王公回礼,便问道:“贤婿,我女儿是清清白白嫁到你家的,如今有何过失,你便把他休了?
须还我个明白!”蒋兴哥道:“小婿不好说得,但问令爱便知。”
王公道:“他只是啼哭,不肯开口,教我肚里好闷。小女从幼聪慧,料不到得犯了滢盗;若是小小过失,你可也看老夫薄面恕了他罢。你两个是七八岁上定下的夫妻,完婚后并不曾争论一遍两遍,且是和顺。你如今做客才回,又不曾住过三日五日,有甚么破绽落在你眼里?你直如此狠毒!也被人笑话,说你无情无义。”蒋兴哥道:“丈人在上,小婿也不敢多讲。家中有祖遗下珍珠衫一件,是令爱收藏,只问他如今在否。若在时,半字休题;若不在时,只索休怪了。”王公忙转身回家,问女儿道:“你丈夫只问你讨什么珍珠衫,你端的拿与何人去了?”那妇人听得说着了他紧要的关目,羞得满脸通红,开口不得,一发号啕大哭起来。慌得王公没做理会处。王婆劝道:“你不要只管啼哭,实实的说个真情与爹妈知道,也好与你分剖。”妇人那里肯说,悲悲咽咽,哭一个不住。王公只得把休书和汗巾簪子,都付与王婆,教他慢慢的偎着女儿,问他个明白。王公心中纳闷,走在邻家闲话去了。王婆见女儿哭得两眼赤肿,生怕苦坏了他,安慰了几句言语,便走厨房下去暖酒,要与女儿消愁。
三巧儿在房中独自想着珍珠衫泄漏的缘故,好生难解:
“这汗巾簪子,又不知那里来的?”沈吟了半晌,道:我晓得了,这折簪是镜破钗分之意。这条汗巾,分明叫我悬梁自尽。
他念夫妻之情,不忍明言,是要全我的廉耻。可怜四年恩爱,一旦决绝!是我做的不是,负了丈夫恩情。便活在人间,料没有个好日。不如缢死,倒得干净。”说罢,又哭了一会儿,把个坐杌子填高,将汗巾兜在梁上。正欲自缢,也是寿数未绝,不曾关上房门,恰好王婆暖得一壶好酒走进房来。见女儿安排这事,急得他手忙脚乱,不放酒壶,便上前去拖拽。不期一脚踢番坐杌子,娘儿两个跌做一团,酒壶都泼翻了。王婆爬起来,扶起女儿,说道:“你好短见!二十多岁的人,一朵花还没有开足,怎做出没下梢的事!莫说你丈夫还有回心转意的日子,便真个休了,恁般容貌,怕没人要你?少不得别选良姻,图个下半世受用。你且放心过日子去,休得愁闷!”
王公回家,知道女儿寻死,也劝了他一番;又嘱咐王婆用心提防。过了数日,三巧儿没奈何,也放下了念头。正是:
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限来时各自飞。
再说蒋兴哥将两条索子,将晴云暖雪捆缚起来,拷问情由。那丫头初时抵赖,吃打不过,只得从头至尾,细细招将出来,已知都是薛婆勾引,不干他人之事。到明朝,兴哥领了一伙人赶到薛婆家里,打得他雪片相似,只饶他拆了房子。
薛婆情知自己不是,躲过一边,并没一人敢出头说话。兴哥见他如此,也出了这口气。回去唤个牙婆,将两个丫头都卖了。楼上细软箱笼,大小共十六只,写三十二条封皮,紧紧封了,更不开动。这是甚意儿?只因兴哥夫妇本是十二分相爱的,虽则一时休了,心中好生痛切,见物思人,何忍开看。
话分两头。却说南京有个吴杰进士,除授广东潮阳县知县,水路上任,打从襄阳经过,不曾带家小,有心要择一美妾,一路看了多少女子,并不中意。闻得枣阳县王公之女,大有颜色,一县闻名。出五十金财礼,央媒议亲。王公倒也乐人;只怕前婿有言,亲到兴哥家说知。兴哥并不阻挡。临嫁之夜,兴哥雇了人夫,将楼上十六个箱笼,原封不动,连钥匙送到吴知县船上交割,与三巧儿当个赔嫁。妇人心上倒过意不去。傍人晓得这事,也有夸兴哥做人忠厚的,也有笑他痴呆的,还有骂他没志气的:正是人心不同。闲话休题。
再说陈大郎在苏州脱货完了,回到新安,一心只想着三巧儿,朝暮看了这件珍珠衫,长吁短叹。老婆平氏心知这衫儿来得跷蹊,等丈夫睡着,悄悄的偷去,藏在天花板上。陈大郎早起要穿时,不见了衫儿,与老婆取讨。平氏那里肯认。
急得陈大郎性发,倾箱倒箧的寻个遍,只是不见,便破口骂老婆起来。惹得老婆啼啼哭哭,与他争嚷,闹吵了两三日。
陈大郎满怀撩乱,忙忙的收拾银两,带个小郎,再望襄阳旧路而进。将近枣阳,不期遇了一伙大盗,将本钱尽皆劫去,小郎也被他杀了。陈商眼快,走向船梢舵上伏着,幸免残生。思想还乡不得,且到旧寓住下,待会了三巧儿,与他借些东西,再图恢复。叹了一口气,只得离船上岸。走到枣阳城外主人吕公家,告诉其事,又道:“如今要央卖珠子的薛婆,与一个相识人家借些本钱营运。”吕公道:“大郎不知,那婆子为勾引蒋兴哥的浑家,做了些丑事。去年兴哥回来,问浑家讨甚么珍珠衫,原来浑家赠与情人去了,无言回答。兴哥当时休了浑家回去,如今转嫁与南京吴进士做第二房夫人了。那婆子被蒋家打得个片瓦不留,婆子安身不牢,也搬在隔县去了。”陈大郎听得这话,好似一桶冷水没头淋下。这一惊非小,当夜发寒发热,害起病来。这病又是郁症,又是相思症,也带些怯症,又有些惊症。床上卧了两个多月,翻翻覆覆,只是不愈。连累主人家小厮,伏侍得不耐烦。
陈大郎心上不安,打熬起精神,写成家书一封,请主人来商议,要觅个便人捎信往家中取些盘缠,就要个亲人来看觑同回。这几句正中了主人之意。恰好有个相识的承差,奉上司公文,要往徽宁一路,水陆传递,极是快的。吕公接了陈大郎书札,又替他应出五两银子送与承差,央他乘便寄去。
果然的“自行由得我,官差急如火”,不够几日,到了新安县。
问着陈商家中,送了家书,那承差飞马去了。正是:
只为千金书信,又成一段姻缘。
话说平氏拆开家信,果是丈夫笔迹,写道:
陈商再拜。贤妻平氏见字,别后襄阳遇盗,劫资杀仆,某受惊患病,现卧旧寓吕家,两月不愈。字到,可央一的当亲人,多带盘缠,速来看视。伏枕草草。
平氏看了,半信半疑,想道:“前番回家,亏折了千金资本。据这件珍珠衫,一定是邪路上来的。今番又推被盗,多讨盘缠,怕是假话。”又想道:“他要个的当亲人速来看视,必然病势利害。这话是真也未可知。如今央谁人去好?”左思右想,放心不下,与父亲平老朝奉商议,收拾起细软家私,带了陈旺夫妇,就请父亲作伴,雇个船只,亲往襄阳看丈夫去。
到得京口,平老朝奉痰火病发,央人送回去了。平氏引着男女水路前进。不一日,来到枣阳城外,问着了旧主人吕家。原来十日前陈大郎已故了,吕公赔些钱钞,将就入殓。平氏哭倒在地,良久方醒,慌忙换了孝服,再三向吕公说,欲待开棺一见,另买副好棺材,重新殓过。吕公执意不肯。平氏没奈何,只得买木做个外棺包裹,请僧设法事超度,多焚冥资。吕公早已自索了他二十两银子谢仪,随他闹吵,并不言语。
过了一月有余,平氏要选个好日子扶柩而归。吕公见这妇人年少,且有姿色,料是守寡不终;又是囊中有物,思想:
“儿子吕二还没有亲事,何不留住了他,完其好事,可不两便。”
吕公买酒请了陈旺,央他老婆委曲进言,许以厚谢。陈旺的老婆是个蠢货,那晓得什么委曲,不顾高低,一直的对主母说了。平氏大怒,把他骂了一顿,连打几个耳光子,连主人家也数落了几句。吕公一场没趣,敢怒而不敢言。正是:
羊肉馒头没的吃,空教惹得一身腥。
吕公便去撺掇陈旺逃走。陈旺也思量没甚好处了,与老婆商议,教他做脚,里应外合,把银两首饰偷得罄尽,两口儿连夜走了。吕公明知其情,反埋怨平氏,说不该带这样歹人出来,幸而偷了自家主母的东西,若偷了别家的,可不连累人。又嫌这灵柩碍他生理,教他快些抬去。又道后生寡妇在此居住不便,催促他起身。平氏被逼不过,只得别赁下一间房子住了,雇人把灵柩移来,安顿在内。这凄凉景象,自不必说。
间壁有个张七嫂,为人甚是活动,听得平氏啼哭,时常走来劝解。平氏又时常央他典卖几件衣服用度,极感其意。不够几月,衣服都典尽了。从小学得一手好针线,思量要到个大户人家教习女工度日,再作区处。正与张七嫂商量这话。张七嫂道:“老身不好说得,这大户人家不是你少年人走动的。
死的没福自死了,活的还要做人。你后面日子正长哩!终不然做针线娘,了得你下半世?况且名声不好,被人看得轻了。
还有一件,这个灵柩如何处置?也是你身上一件大事。便出赁房钱,终久是不了之局。”平氏道:“奴家也都虑到,只是无计可施了。”张七嫂道:“老身倒有一策。娘子莫怪我说。你千里离乡,一身孤寡,手中又无半钱,想要搬这灵柩回去,多是虚了。莫说你衣食不周,到底难守;便多守得几时,亦有何益?依老身愚见,莫若趁此青年美貌,寻个好对头,一夫一妇的随了他去,得些财礼,就买块土来葬了丈夫,你的终身又有所托,可不生死无憾?”平氏见说得近理,沉吟了一会,叹口气道:“罢罢!奴家卖身葬夫,傍人也笑我不得。”张七嫂道:“娘子若定了主意时,老身现有个主儿在此,年纪与娘子相近,人物齐整,又是大富之家。”平氏道:“他既是富家,怕不要二婚的。”张七嫂道:“他也是续弦了。原对老身说,不拘头婚二婚,定要人才出众。似娘子这般丰姿,怕不中意!”
原来张七嫂曾受蒋兴哥之托,央他访一头好亲;因是前妻三巧儿出色标致,所以如今只要访个美貌的。那平氏容貌虽及不得三巧儿,论起手脚伶俐,胸中泾渭,又胜似他。张七嫂次日就进城与蒋兴哥说了。兴哥闻得是下路人,愈加欢喜。这里平氏分文财礼不要,只要买场好地殡丈夫要紧。张七嫂往来回覆几次,两相依允。话休烦絮。
却说平氏送了丈夫灵柩入土,祭奠毕了,大哭一场,免不得起灵除孝。临期,蒋家送衣饰过来,又将他典下的衣服都赎回了。成亲之夜,一般大吹大擂,洞房花烛。正是:
规矩熟闲虽旧事,恩情美满胜新婚。
蒋兴哥见平氏举止端庄,甚相敬重。一日从外而来,平氏正在打叠衣箱,内有珍珠衫一件。兴哥认得了,大惊,问道:“此衫从何而来?”平氏道:“这衫儿来得跷蹊。”便把前夫如此张智,夫妻如此争嚷,如此赌气分别,述了一遍。又道:“前日艰难时,几番欲把它典卖,只愁来历不明,怕惹出是非,不敢露人眼目。连奴家至今不知这物事那里来的。”兴哥道:“你前夫陈大郎,名字可叫做陈商?可是白净面皮,没有须,左手长反指甲的么?”平氏道:“正是。”蒋兴哥把舌头一伸,合掌对天道:“如此说来,天理昭彰,好怕人也!”平氏问其缘故。蒋兴哥道:“这件珍珠衫原是我家旧物。你丈夫奸骗了我的妻子,得此衫为表记。我在苏州相会,见了此衫,始知其情。回来把王氏休了。谁知你丈夫客死,我今续弦,但闻是徽州陈客之妻,谁知就是陈商。却不是一报还一报!”平氏听罢,毛骨竦然。从此恩情愈笃。这才是《蒋兴哥重会珍珠衫》的正话。诗曰:
天理昭彰不可欺,两妻交易孰便宜?
分明欠债偿他利,百岁姻缘暂换时。
再说蒋兴哥有了管家娘子,一年之后,又往广东做买卖。
也是合当有事。一日,到合浦县贩珠,价都讲定,主人家老儿只拣一粒绝大的偷过也,再不承认。兴哥不忿,一把扯人袖子要搜,何期去得势重,将老儿拖翻在地,跌下便不做声。
忙去扶时,气已断了。儿女亲邻,哭的哭,叫的叫,一阵的簇拥将来,把兴哥捉住,不由分说,痛打一顿,关在空房里。
边夜写了状词,只等天明,县主早堂,连人进状。县令准了,因这日有公事,吩咐把凶身锁押,次日候审。
你道这县主是谁?姓吴名杰,南畿进士,正是三巧儿的晚老公。初选原任潮阳,上司因见他清廉,调在这合浦县采珠的所在来做官。是夜,吴杰在灯下将进过的状词细阅。三巧儿正在傍这闲看,偶见宋福所告人命一词,凶身罗德,枣阳县客人,不是蒋兴哥是谁?想起旧日恩情,不觉酸痛,哭告丈夫道:“这罗德是贱妾的亲哥,出嗣在母舅罗家的。不期客边犯此大辟。相公可看妾之面,救他一命还乡!”县主道:
“且看临审如何。若人命果真,教我也难宽宥。”三巧儿两眼噙泪,跪下苦苦哀求。县主道:“你且莫忙。我自有道理。”明早出堂,三巧儿又扯住县主衣袖,哭道:“若哥哥无救,贱妾亦当自尽,不能相见了!”
当日县主升堂,第一就问这起。只见宋福、宋寿兄弟两个,哭哭啼啼,与父亲执命,禀道:“因争珠怀恨,登时打闷,仆地身死。望爷爷做主!”县主问众干证口词。也有说打倒的,也有说推跌的。蒋兴哥辩道:“他父亲偷了小人的珠子,小人不忿,与他争论。他因年老脚,自家跌死,不干小人之事。”
县主问宋福道:“你父亲几岁了?”宋福道:“六十七岁了。”县主道:“老年人容易昏绝,未必是打。”宋福、宋寿坚执是打死的。县主道:“有伤无伤,须凭检验。既说打死,将尸发在漏泽园去,候晚堂听检。”原来宋家也是个大户有体面的,老儿曾当过里长,儿子怎肯把父亲在尸场剔骨?两个双双叩头道:“父亲死状,众目共见,只求爷爷到小人家去相验,不愿发检。”县主道:“若不见贴骨伤痕,凶身怎肯伏罪?没有尸格,如何申得上司过?”兄弟两个只是苦求。县主发怒道:
“你既不愿检,我也难问。”慌得他弟兄两个连连叩头道:“但凭爷爷明断。”县主道:“望七之人,死是本等。倘或不因打死,屈害了一个平人,反增死者罪过,就是你做儿子的,巴得父亲到许多年纪,又把个不得善终的恶名与他,心中何忍?
但打死是假,推仆是真。若不重罚罗德,也难出你的气。我如今教他披麻带孝,与亲儿一般行礼,一应殡殓之费,都要他支持。你可服么?”兄弟两个道:“爷爷吩咐,小人敢不遵依?”兴哥见县主不用刑罚,断得干净,喜出望外。当下原被告都叩头称谢。县主道:“我也不写审单,着差人押出,待事完回话,把原词与你销讫便了。”正是:
公堂造孽真容易,要积阴功亦不难。
试看今朝吴大尹,解冤释罪两家欢。
却说三巧儿自丈夫出堂之后,如坐针毡,一闻得退衙,便迎住问个消息。县主道:“我如此如此断了。看你之面,一板也不曾责他。”三巧儿千恩万谢,又道:“妾与哥哥久别,渴欲一见,问取爹娘消息。官人如何做个方便,使妾兄妹相见,此恩不小!”县主道:“这也容易。”看官们,你道三巧儿被蒋兴哥休了,恩断义绝,如何恁地用情?他夫妇原是十分恩爱的。因三巧儿做下不是,兴哥不得已而休之,心中兀自不忍,所以改嫁之夜,把十六只箱笼完完全全的赠他。只此一件,三巧儿的心肠也不容大软了,今日他身处富贵,见兴哥落难,如何不救?这叫做知恩报恩。
再说蒋兴哥听了县主明断,着实小心尽礼,更不惜费,宋家弟兄都没话了。丧葬事毕,差人押到县中回覆。县主唤进私衙赐坐,讲道:“尊舅这场官司,若非令妹再三哀恳,下官几乎得罪了。”兴哥不解其故,回答不出。少停茶罢,县主请入内书房,教小夫人出来相见。你道这番意外相逢,不像个梦景么?他两个也不行礼,也不讲话,紧紧的你我相抱,放声大哭,就是哭爹哭娘,从没见这般哀惨。连县主在旁,好生不忍,便道:“你两人且莫悲伤。我看你两人不像哥妹。快说真情,下官有处。”两个哭得半休不休的,那个肯说?却被县主盘问不过,三巧儿只得跪下,说道:“贱妾罪当万死!此人乃妾之前夫也。”蒋兴哥料瞒不过,也跪下来,将从前恩爱,及休妻再嫁之事,一一诉知。说罢,两人又哭做一团。连吴知县也堕泪不止,道:“你两人如此相恋,下官何忍拆开?幸然在此三年,不曾生育,即刻领去完聚。”两个插烛也似拜谢。
县主即忙讨个小轿,送三巧儿出衙。又唤集人夫,把原来赔嫁的十六个箱抬去,都教兴哥收领。又差典吏一员,护送他夫妇出境——此乃吴知县之厚德。正是:
珠还合浦重生采,剑合丰城倍有神。
堪羡吴公存厚道,贪财好色竟何人?
此人向来艰子,后行取到吏部,在北京纳宠,连生三子,科第不绝,人都说明德之报。这是后话。
再说蒋兴哥带了三巧儿回家,与平氏相见。论起初婚,王氏在前,只因休了一番,这平氏倒是明媒正娶,又且平氏年长一岁,让平氏为正房,王氏反做偏房,两个姊妹相称。从此一夫二妇,团圆到老。有诗为证:
恩爱夫妻虽到尖,妻还作妾亦堪羞。
殃祥果报无虚谬,咫尺青天莫远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