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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玉堂春落难逢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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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公子初年柳陌游,玉堂一见便绸缪;

    黄金数万皆消费,红粉双眸枉泪流。

    财货拐,仆驹休,犯法洪同狱内囚;

    按临骢马冤愆脱,百岁姻缘到白头。

    话说正德年间,南京金陵城有一人,姓王名琼,别号思竹,中乙丑科进士,累官至礼部尚书。因刘瑾擅权,劾了一本,圣旨发回原籍。不敢稽留,收拾轿马和家眷起身。王爷暗想有几两俸银,都借在他人名下,一时取讨不及。况长子南京中书,次子时当大比,踌躇半晌,乃呼公子三官前来。那三官双名景隆,字顺卿,年方一十七岁。生得眉目清新,丰姿俊雅,读书一目十行,举笔即便成文,原是个风流才子。王爷爱惜胜如心头之气,掌上之珍。当下王爷唤之吩咐道:“我留你在此读书,叫王定讨帐,银子完日,作速回家,免父母牵挂。我把这里帐目,都留与你。”叫王定过来:“我留你与三叔在此读书讨帐,不许你引诱他胡行乱为。吾若知道,罪责非小。”王定叩头说:“小人不敢。”次日收拾起程,王定与公子送别,转到北京,另寻寓所安下。公子谨依父命,在寓读书。王定讨帐。不觉三月有余,三万银帐,都收完了。公子把底帐扣算,分厘不欠。吩咐王定,选日起身。公子说:

    “王定,我们事体俱已完了,我与你到大街上各巷口闲耍片时,来日起身。”王定遂即锁了房门,吩咐主人家用心看着牲口。

    房主说:“放心,小人知道。”二人离了寓所,至大街观看皇都景致。但见:

    人烟凑集,车马喧阗。人烟凑集,合四山五岳之音;车马喧阗,尽六部九卿之辈。做买做卖,总四方土产奇珍;闲荡闲游,靠万岁太平洪福。处处胡同铺锦绣,家家杯-醉笙歌。

    公子喜之不尽。忽然又见五七个宦家子弟,各拿琵琶弦子,欢乐饮酒。公子道:“王定,好热闹去处!”王定说:“三叔,这等热闹,你还没到那热闹处去哩!”二人前至东华门,公子睁眼观看,好锦绣景致。只见门彩金凤,柱盘金龙。王定道:“三叔,好么?”公子说:“真个好所在!”又走在前面去,问王定:“这是那里?”王定说:“这是紫金城。”公子往里一视,只见城内瑞气腾腾,红光闪闪。看了一会儿,果然富贵无过于帝王,叹息不已。离了东华门往前,又走多时,到一个所在,见门前站着几个女子,衣服整齐。公子便问:“王定,此是何处?”王定道:“此是酒店。”乃与王定进到酒楼上。

    公子坐下,看那楼上有五七席饮酒的,内中一席有两个女子,坐着同饮。公子看那女子,人物清楚,比门前站的,更胜几分。公子正看中间,酒保将酒来,公子便问:“此女是那里来的?”酒保说:“这是一秤金家丫头翠香、翠红。”三官道:

    “生得清气。”酒保说:“这等就说标致;他家里还有一粉头,排行三姐,号玉堂春,有十二分颜色。鸨儿索价太高,还未梳栊。”公子听说留心。叫王定还了酒钱,下楼去,说:“王定,我与你春院胡同走走。”王定道:“三叔不可去,老爷知道怎了!”公子说:“不妨,看一看就回。”乃走至本司院门首,果然是:

    花街柳巷,绣阁朱楼。家家品竹弹丝,处处调脂弄粉。黄金买笑,无非公子王孙;红袖邀欢,都是娇姿丽色。正疑香雾弥天霭,忽听歌声别院娇。总然道学也迷魂,任是真僧须破戒。

    公子看得眼花撩乱,心内踌躇,不知那是一秤金的门。正思中间,有个卖瓜子的小伙叫做金哥走来,公子便问;“那是一秤金的门?”金哥说:“大叔莫不是要耍?我引你去。”王定便道:“我家相公不嫖,莫错认了。”公子说:“但求一见。”那金哥就报与老鸨知道。老鸨慌忙出来迎接,请进待茶。王定见老鸨留茶,心下慌张,说:“三叔可回去吧!”老鸨听说,问道:“这位何人?”公子说:“是小价。”鸨子道:“大哥,你也进来吃茶去,怎么这等小器?”公子道:“休要听他。”跟着老鸨往里就走。王定道:“三叔不要进去,俺老爷知道,可不干我事。”在后边自言自语。公子那里听他,竟到了里面坐下。

    老鸨叫丫头看茶。茶罢,老鸨便问:“客官贵姓?”公子道:

    “学生姓王,家父是礼部正堂。”老鸨听说拜道:“不知贵公子,失瞻休罪。”公子道:“不碍,休要计较。久闻令爱玉堂春大名,特来相访。”老鸨道:“昨有一位客官,要梳栊小女,送一百两财礼,不曾许他。”公子道:“一百两财礼小哉!学生不敢夸大话,除了当今皇上,往下也数家父。就是家祖,也做过侍郎。”老鸨听说,心中暗喜,便叫翠红请三姐出来见尊客。翠红去不多时,回话道:“三姐身子不健,辞了吧!”老鸨起身带笑说:“小女从幼养娇了,直待老婢自去唤他。”王定在旁喉急,又说:“他不出来就罢了,莫又去唤。”老鸨不听其言,走进房中,叫:“三姐,我的儿,你时运到了,今有王尚书的公子,特慕你而来。”玉堂春低头不语。懂得那鸨儿便叫:“我儿,王公子好个标致人物,年纪不上十六七岁,囊中广有金银。你若打得上这个主儿,不但名声好听,也够你一世受用。”玉姐听说,即时打扮,来见公子。临行,老鸨又说:“我儿,用心奉承,不要怠慢他。”玉姐道:“我知道了。”

    公子看玉堂春果然生得好:

    鬓挽乌云,眉弯新月。肌凝瑞雪,脸衬朝霞。袖中玉笋尖尖,裙下金莲窄窄。雅淡梳妆偏有韵,不施脂粉自多姿。便数尽满院名姝,总输他十分春色。

    玉姐偷看公子,眉清目秀,面白唇红,身段风流,衣裳清楚,心中也是暗喜。当下玉姐拜了公子。老鸨就说:“此非贵客坐处,请到书房小叙。”公子相让,进入书房,果然收拾得精致,明窗净几,古画古炉。公子却无心细看,一心只对着玉姐。鸨儿帮衬,教女儿捱着公子肩下坐了,吩咐丫鬟摆酒。王定听见摆酒,一发着忙,连声催促三叔回去。老鸨丢个眼色与丫头:“请这大哥到房里吃酒。”翠香、翠红道:

    “姐夫请进房里,我和你吃盅喜酒。”王定本不肯去,被翠红二人,拖拖拽拽扯进去坐了。甜言美语,劝了几杯酒。初时还是勉强,以后吃得热闹,连王定也忘怀了,索性放落了心,且偷快乐。

    正饮酒中间,听得传语公子叫王定。王定忙到书房,只见杯盘罗列,本司自有答应乐人,奏动乐器。公子开怀乐饮。

    王定走近身边,公子附耳低言:“你到下处取二百两银子,四匹尺头,再带散碎银二十两,到这里来。”王定道:“三叔要这许多银子何用?”公子道:“不要你闲管。”王定没奈何,只得到下处,开了皮箱,取出五十两元宝四个,并尺头、碎银,再到本司院,说:“三叔有了。”公子看也不看,都教送与鸨儿,说:“银两、尺头,权为令爱初会之礼;这二十两碎银,把做赏人杂用。”王定只道公子要讨那三姐回去,用许多银子。

    听说只当初会之礼,吓得舌头吐出三寸。却说鸨儿一见许多东西,就叫丫头转过一张空桌。王定将银子、尺头放在桌上,鸨儿假意谦让一回,叫玉姐:“我儿,拜谢了公子。”又说:

    “今日是王公子,明日就是王姐夫了。”叫丫头收了礼物进去。

    “小女房中还备得小酌,请公子开怀畅饮。”公子与玉姐肉手相搀,同至香房,只见围屏小桌,果品珍馐,俱已摆设完备。

    公子上坐,鸨儿自弹弦子,玉堂春清唱侑酒,弄得三官骨松筋痒,神荡魂迷。王定见天色晚了,不见三官动身,连催了几次。丫头受鸨儿之命,不与他传,王定又不得进房,等了一个黄昏,翠红要留他宿歇,王定不肯,自回下处去了。公子直饮到二鼓方散。玉堂春殷勤伏侍公子上床,解衣就寝,不在话下。

    天明,鸨儿叫厨下摆酒煮汤,自进香房,叫一声:“王姐夫,可喜可喜。”丫头、小厮都来磕头。公子吩咐王定每人赏银一两。翠香、翠红各赏衣服一套,折钗银三两。王定早晨本要来接公子回寓,见他撒漫使钱,有不然之色。公子暗想:

    “在这奴才手里讨针线,好不爽利,索性将皮箱搬到院里,自家便当。”鸨儿见皮箱来了,愈加奉承。真个朝朝寒食,夜夜元宵,不觉住了一个多月。老鸨要生心科派,设一大席酒,搬戏演乐,专请三官、玉姐二人赴席。鸨子举杯敬公子说:“王姐夫,我女儿与你成了夫妇,地久天长,凡家中事务,望乞扶持。”那三官心里只怕鸨子心里不自在,看那银子犹如粪土,凭老鸨说谎,欠下许多债负,都替他还。又打若干首饰酒器,做若干衣服,又许他改造房子。又造百花楼一座,与玉堂春做卧房。随其科派,件件许了。正是:

    酒不醉人人自醉,色不迷人人自迷。

    急得家人王定手足无措,三回五次,催他回去。三官初时含糊答应,以后逼急了,反将王定痛骂。王定没奈何,只得倒求玉姐劝他。玉姐素知虔婆利害,也来苦劝公子,道:

    “‘人无千日好,花有几日红?’你一日无钱,他翻了脸来,就不认得你。”三官此时手内还有钱钞,那里信他这话。王定暗想:“心爱的人还不听他,我劝他则甚?”又想:“老爷若知此事,如何了得!不如回家报与老爷知道,凭他怎么裁处,与我无干。”王定乃对三官说:“我在北京无用,先回去吧!”三官正厌王定多管,巴不得他开身,说:“王定,你去时,我与你十两盘费,你到家中禀老爷,只说帐未完,三叔先使我来问安。”玉姐也送五两,鸨子也送五两。王定拜别三官而去。

    正是:

    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家瓦上霜。

    且说三官被酒色迷住,不想回家。光阴似箭,不觉一年。

    亡八、滢妇,终日科派。莫说上头,做生,讨粉头,买丫鬟,连亡八的寿圹都打得到。三官手内财空。亡八一见无钱,凡事疏淡,不照常答应奉承。又住了半月,一家大小作闹起来。

    老鸨对玉姐说:“‘有钱便是本司院,无钱便是养济院’。王公子没钱了,还留在此做甚!那曾见本司院举了节妇,你却呆守那穷鬼做甚!”玉姐听说,只当耳边之风。一日三官下楼往外去了,丫头来报与鸨子。鸨子叫玉堂春下来:“我问你,几时打发王三起身?”玉姐见话不投机,复身向楼上便走。鸨子随即跟上楼来,说:“奴才,不理我么?”玉姐说:“你们这等没天理,王公子三万两银子,俱送在我家。若不是他时,我家东也欠债,西也欠债,焉有今日这等足用?”鸨子怒发,一头撞去,高叫:“三儿打娘哩!”亡八听见,不分是非,便拿了皮鞭,赶上楼来,将玉姐-跌在楼上,举鞭乱打。打得髻偏发乱,血泪交流。

    且说三官在午门外,与朋友相叙,忽然面热肉颤,心下怀疑,即辞归,径走上百花楼。看见玉姐如此模样,心如刀割,慌忙抚摩,问其缘故。玉姐睁开双眼,看见三官,强把精神挣着,说:“俺的家务事,与你无干!”三官说:“冤家,你为我受打,还说无干?明日辞去,免得累你受苦!”玉姐说:

    “哥哥,当初劝你回去,你却不依我。如今孤身在此,盘缠又无,三千余里,怎生去得?我如何放得心?你若不能还乡,流落在外,又不如忍气且住几日。”三官听说,闷倒在地。玉姐近前抱住公子,说:“哥哥,你今后休要下楼去,看那亡八、滢妇怎么样行来?”三官说:“欲待回家,难见父母兄嫂;待不去,又受不得亡八冷言热语。我又舍不得你;待住,那亡八、滢妇只管打你。”玉姐说:“哥哥,打不打你休管他,我与你是从小的儿妇夫妻,你岂可一旦别了我!”看看天色又晚,房中往常时丫头秉灯上来,今日火也不与了。玉姐见三官痛伤,用手扯到床上睡了。一递一声长吁短气。三官与玉姐说:

    “不如我去吧!再接有钱的客官,省你受气。”玉姐说:“哥哥,那亡八、滢女,任他打我,你好歹休要起身。哥哥在时,奴命在,你真个要去,我只一死。”二人直哭到天明。起来,无人与他碗水。玉姐叫丫头:“拿盅茶来与你姐夫吃。”鸨子听见,高声大骂:“大胆奴才,少打。叫小三自家来取。”那丫头、小厮都不敢来。玉姐无奈,只得自己下楼,到厨下,盛碗饭,泪滴滴自拿上楼去。说:“哥哥,你吃饭来。”公子才要吃,又听得下边骂,待不吃,玉姐又劝。公子方才吃得一口,那滢女在楼下说:“小三,大胆奴才,那有‘巧媳妇做出无米粥’?”三官分明听得他话,只索隐忍。正是:

    囊中有物精神旺,手内无钱面目惭。

    却说亡八恼恨玉姐,待要打他,倘或打伤了,难教他挣钱;待不打他,他又恋着王小三。十分逼的小三极了,他是个酒色迷了的人,一时他寻个自尽,倘或尚书老爷差人来接,那时把泥做也不干。左思右算,无计可施。鸨子说:“我自有妙法,叫他离咱门去。明日是你妹子的生日,如此如此,唤做‘倒房计’。”亡八说:“倒也好。”鸨子叫丫头楼上问:“姐夫吃了饭还没有?”鸨子上楼来说:“休怪!俺家务事,与姐夫不相干。”又照常摆上了酒。吃酒中间,老鸨忙陪笑道:

    “三姐,明日是你姑娘生日,你可禀王姐夫,封上人情,送去与他。”玉姐当晚封下礼物。第二日清晨,老鸨说:“王姐夫早起来,趁凉可送人情到姑娘家去。”大小都离司院。将半里,老鸨故意吃了一惊,说:“王姐夫,我忘了锁门,你回去把门锁上。”公子不知鸨子用计,回来锁门不提。

    且说亡八从那小巷转过来,叫:“三姐,头上掉了簪子。”

    哄的玉姐回头,那亡八把头口打了两鞭,顺小巷流水出城去了。

    三官回院,锁了房门,忙往外赶着。不见玉姐,遇着一伙人,公子躬身便问:“列位曾见一起男女,往那里去了?”那伙人不是好人,却是短路的。见三官衣服齐整,心生一计,说:

    “才往芦苇西边去了。”三官说:“多谢列位。”公子往芦苇里就走。这人哄的三官往芦苇里去了,即忙走在前面等着。三官至近,跳起来喝一声,却去扯住三官,齐下手剥去衣服帽子,拿绳子捆在地上。三官手足难挣,昏昏沉沉,捱到天明,还只想了玉堂春,说:“姐姐,你不知在何处去,那知我在此受苦!”

    不说公子有难,且说亡八、滢妇拐着玉姐,一日走了一百二十里地,野店安下。玉姐明知中了亡八之计,路上牵挂三官,泪不停滴。

    再说三官在芦苇里,口口声声叫救命。许多乡老近前看见,把公子解了绳子,就问:“你是那里人?”三官害羞,不说是公子,也不说嫖玉堂春。浑身上下又无衣服,眼中掉泪说:“列位大叔,小人是河南人,来此小买卖,不幸遇着歹人,将一身衣服尽剥去了,盘费一文也无。”众人见公子年少,舍了几件衣服与他,又与了他一顶帽子。三官谢了众人,拾起破衣穿了,拿破帽子戴了。又不见玉姐,又没了一个钱,还进北京来,顺着房檐,低着头,从早至黑,水也没得口。三官饿的眼黄,到天晚寻宿,又没人家下他。有人说:“想你这个模样子,谁家下你?你如今可到总铺门口去,有觅人打梆子,早晚勤谨,可以度日。”三官径至总铺门首,只见一个地方来雇人打更。三官向前叫:“大叔,我打头更。”地方便问:

    “你姓什么?”公子说:“我是王小三。”地方说:“你打二更吧!

    失了更,短了筹,不与你钱,还要打哩!”三官是个自在惯了的人,贪睡了,晚间把更失了,地方骂:“小三,你这狗骨头,也没造化吃这自在饭,快着走。”三官自思无路,乃到孤老院里去存身。正是:

    一般院子里,苦乐不相同。

    却说那亡八、鸨子说:“咱来了一个月,想那王三必回家去了,咱们回去吧。”收拾行李,回到本司院。只有玉姐每日思想公子,寝食俱废。鸨子上楼来,苦苦劝说:“我的儿,那王三已是往家去了,你还想他怎么?北京城内多少王孙公子,你只是想着王三不接客,你可知道我的性子,自讨分晓,我再不说你了。”说罢自去了。玉姐泪如雨滴,想王顺卿手内无半文钱,不知怎生去了?“你要去时,也通个信息,免使我苏三常常挂牵。不知何日才得与你相见?”

    不说玉姐想公子。却说公子在北京院讨饭度日。北京大街上有个高手王银匠,曾在王尚书处打过酒器。公子在虔婆家打首饰物件,都用着他。一日往孤老院过,忽然看见公子,吓了一跳,上前扯住,叫:“三叔,你怎么这等模样?”三官从头说了一遍。王银匠说:“自古狠心亡八!三叔,你今到寒家,清茶淡饭,暂住几日。等你老爷使人来接你。”三官听说大喜,随跟至王匠家中。王匠敬他是个尚书公子,尽礼管待,也住了半月有余。他媳妇见短,不见尚书家来接,只道丈夫说谎,乘着丈夫上街,便发说话:“自家一窝子男女,那有闲饭养他人!好意留吃几口,各人要自达时务,终不然在此养老送终。”三官受气不过,低着头,顺着房檐往外出来,信步而行。走至关王庙,猛省关圣最灵,何不诉他?乃进庙,跪于神前,诉以亡八、鸨儿负心之事。拜祷良久,起来闲看两廊画的三国功劳。

    却说庙门外街上,有一个小伙儿叫云:“本京瓜子,一分一桶;高邮鸭蛋,半分一个。”此人是谁?是卖瓜子的金哥。

    金哥说道:“原来是年景消疏,买卖不济。当时本司院有王三叔在时,一时照顾二百钱瓜子,转的来,我父母吃不了。自从三叔回家去了,如今谁买这物?二三日不曾发市,怎么过?

    我到庙里歇歇再走。”金哥进庙里来,把盘子放在供桌上,跪下磕头。三官却认得是金哥,无颜见他,双手掩面,坐于门限侧边。金哥磕了头,起来,也来门限坐下。三官只道金哥出庙去了。放下手来,却被金哥认出,说:“三叔!你怎么在这里?”三官含羞带泪,将前事道了一遍。金哥说:“三叔休哭,我请你吃些饭。”三官说:“我得了饭。”金哥又问:“你这两日,没见你三婶来?”三官说:“久不相见了!金哥,我烦你到本司院秘密的与三婶说,我如今这等穷,看他怎么说?

    回来复我。”金哥应允,端起盘,往外就走。三官又说:“你到那里看风色,他若想我,你便提我在这里如此。若无真心疼我,你便休话,也来回我。他这人家,有钱的另一样待,无钱的另一样待。”金哥说:“我知道。”辞了三官,往院里来,在于楼外边立着。

    说那玉姐手托香腮,将汗巾拭泪,声声只叫:“王顺卿,我的哥哥!你不知在那里去了?”金哥说:“呀!真个想三叔哩!”咳嗽一声,玉姐听见,问:“外边是谁?”金哥上楼来,说:“是我。我来买瓜子与你老人家磕哩!”玉姐眼中掉泪,说:

    “金哥,纵有羊羔美酒,吃不下,那有心绪磕瓜仁!”金哥说:

    “三婶,你这两日怎么淡了?”玉姐不理。金哥又问:“你想三叔,还想谁?你对我说。我与你接去。”玉姐说:“我自三叔去后,朝朝思想,那里又有谁来?我曾记得一辈古人。”金哥说:“是谁?”玉姐说:“昔有个亚仙女,郑元和为他黄金使尽,去打莲花落。后来收心勤读诗书,一举成名。那亚仙风月场中显大名。我常怀亚仙之心,怎得三叔他家郑元和方好。”金哥听说,口中不语,心内自思:“王三倒也与郑元和相象了,虽不打莲花落,也在孤老院讨饭吃。”金哥乃低低把三婶叫了一声,说:“三叔如今在庙中安歇,叫我秘密的报与你,济他些盘费,好上南京。”玉姐吓了一惊,“金哥休要哄我。”金哥说:“三婶,你不信,跟我到庙中看看去。”玉姐说:“这里到庙中有多少远?”金哥说:“这里到庙中有三里地。”玉姐说:

    “怎么敢去?”又问:“三叔还有甚话?”金哥说:“只是少银钱使用,并没甚话。”玉姐说:“你去对三叔说:‘十五日在庙里等我。’”金哥去庙里回复三官,就送三官到王匠家中,“倘若他家不留你,就到我家里去。”幸得王匠回家,又留住了公子不提。

    却说老鸨又问:“三姐!你这两日不吃饭,还是想着王三哩!你想他,他不想你。我儿好痴,我与你寻个比王三强的,你也新鲜些。”玉姐说:“娘!我心里一件事不得停当。”鸨子说:“你有甚么事?”玉姐说;“我当初要王三的银子,黑夜与他说话,指着城隍爷爷说誓。如今等我还了愿,就接别人。”

    老鸨问:“几时去还愿?”玉姐道:“十五日去吧!”老鸨甚喜。

    预先备下香烛纸马。等到十五日,天未明,就叫丫头起来:

    “你与姐姐烧下水洗脸。”玉姐也怀心,起来梳洗,收拾私房银两,并钗钏首饰之类,叫丫头拿着纸马,径往城隍庙里去。

    进得庙来,天还未明,不见三官在那里。那晓得三官却躲在东廊下相等,先已看见玉姐,咳嗽一声。玉姐就知,叫丫头烧了纸马,“你先去,我两边看看十帝阎君。”玉姐叫了丫头转身,径来东廊下寻三官。三官见了玉姐,羞面通红。玉姐叫声:“哥哥王顺卿,怎么这等模样?”两下抱头而哭。玉姐将所带有二百两银子东西,付与三官,叫他置办衣帽,买骡子,再到院里来,“你只说是从南京才到,休负奴言。”二人含泪各别。玉姐回至家中,鸨子见了,欣喜不胜。说:“我儿还了愿了?”玉姐说:“我还了愿,发下新愿。”鸨子说:“我儿,你发下甚么新愿?”玉姐说:“我要再接王三,把咱一家子死的灭门绝户,天火烧了。”鸨子说:“我儿这愿,忒发得重了些。”从此欢天喜地不提。

    且说三官回到王匠家,将二百两东西递与王匠。王匠大喜,随即到了市上,买了一身衲帛衣服,粉底皂靴,绒袜,瓦椤帽子,青丝绦,真川扇,皮箱,骡马,办得齐整。把砖头瓦片,用布包裹,假充银两,放在皮箱里面。收拾打扮停当,雇了两个小厮跟随,就要起身。王匠说:“三叔!略停片时,小子置一杯酒饯行。”公子说:“不劳如此,多蒙厚爱,异日须来报恩。”三官遂上马而去。

    妆成圈套入胡同,鸨子焉能不强从;

    亏杀玉堂垂念永,固知红粉亦英雄。

    却说公子辞了王匠夫妇,径至春院门首。只见几个小乐工,都在门首说话。忽然看见三官气象一新,吓了一跳。飞风报与老鸨。老鸨听说,半晌不言:“这等事怎么处!向日三姐说:‘他是宦家公子,金银无数。’我却不信,逐他出门去了。今日倒带有金银,好不惶恐人也!”左思右想,老着脸走出来见了三官,说:“姐夫从何而至?”一手扯住马头。公子下马唱了半个喏,就要行,说:“我伙计都在船中等我。”老鸨陪笑道:“姐夫好狠心也。就是寺破僧丑,也看佛面,纵然要去,你也看看玉堂春。”公子道:“向日那几两银子值甚的?

    学生岂肯放在心上!我今皮箱内,现有五万两银子,还有几船货物,伙计也有数十人。有王定看守在那里。”鸨子一发不肯放手了。公子恐怕掣脱了,将机就机,进到院门坐下。鸨儿吩咐厨下忙摆酒席接风。三官茶罢,就要走,故意-出两锭银子来,都是五两头细丝。三官捡起,袖而藏之。鸨子又说:“我到了姑娘家,酒也不曾吃,就问你,说你往东去了。

    寻不见你,寻了一个多月。俺才回家。”公子乘机便说:“亏你好心,我那时也寻不见你。王定来接我,我就回家去了。我心上也欠挂着玉姐,所以急急而来。”老鸨忙叫丫头去报玉堂春。丫头一路笑上楼来,玉姐已知公子到了。故意说:“奴才笑甚么?”丫头说:“王姐夫又来了。”玉姐故意吓了一跳,说:

    “你不要哄我!”不肯下楼。老鸨慌忙自来。玉姐故意回脸往里睡。鸨子说:“我的亲儿!王姐夫来了,你不知道么?”玉姐也不语,连问了四五声,只不答应。老鸨一时待要骂,又用着他。扯一把椅子拿过来,一直坐下,长吁了一声气。玉姐见他这模样,故意回过头起来,双膝跪在楼上,说:“妈妈!

    今日饶我这顿打。”老鸨忙扯起来说:“我儿!你还不知道,王姐夫又来了。拿有五万两花银,船上又有货物并伙计数十人,比前加倍。你可去见他,好心奉承。”王姐道:“发下新愿了,我不去接他。”鸨子道:“我儿!发愿只当取笑。”一手挽玉姐下楼来,半路就叫:“王姐夫,三姐来了。”三官见了玉姐,冷冷的作了一揖,全不温存。老鸨便叫丫头摆桌取酒,斟上一盅,深深万福,递与王姐夫:“权当老身不是。可念三姐之情,休走别家,教人说话。”三官微微冷笑,叫声:“妈妈,还是我的不是。”老鸨殷勤劝酒,公子吃了几杯,叫声多扰,怞身就走。翠红一把扯住,叫:“玉姐,与俺姐夫陪个笑脸。”老鸨说:“王姐夫,你忒做绝了;丫头把门顶了,休放你姐夫出去。”叫丫头把那行李抬在百花楼去。就在楼下重设酒席,笙琴细乐,又来奉承。吃了半更,老鸨说:“我先去了,让你夫妻二人叙话。”三官、玉姐正中其意,携手登楼。

    如同久旱逢甘雨,好似他乡遇故知。

    二人一晚叙话,正是“欢娱嫌夜短,寂寞恨更长”。不觉鼓行四更,公子爬将起来,说:“姐姐!我走吧!”玉姐说;

    “哥哥!我本欲留你多住几日,只是留君千日,终须一别。今番作急回家,再休惹闲花野草。见了二亲,用意攻书。倘或成名,也争得这一口气。”玉姐难舍王公子,公子留恋玉堂春。

    玉姐说:“哥哥,你到家,只怕娶了家小,不念我。”三官说:

    “我怕你在北京另接一人,我再来也无益了。”玉姐说:“你指着圣贤爷说了誓愿。”两人双膝跪下。公子说:“我若南京再娶家小,五黄六月害病死了我。”玉姐说:“苏三再若接别人,铁锁长枷永不出世。”就将镜子拆开,各执一半,日后为记。

    玉姐说:“你败了三万两银子,空手而回,我将金银首饰器皿,都与你拿去吧。”三官说:“亡八、滢妇知道时,你怎打发他?”

    玉姐说:“你莫管我,我自有主意。”玉姐收拾完备,轻轻的开了楼门,送公子出去了。

    天明,鸨儿起来,叫丫头烧下洗脸水,承下净口茶,“看你姐夫醒了时,送上楼去。问他要吃甚么?我好做去。若是还睡,休惊醒他。”丫头走上楼去,见摆设的器皿都没了。梳桩匣也出空了,撇在一边。揭开帐子,床上空了半边。跑下楼,叫:“妈妈罢了!”鸨子说:“奴才!慌甚么?惊着你姐夫。”

    丫头说:“还有甚么姐夫?不知那里去了。俺姐姐回脸往里睡着。”老鸨听说,大惊,看小厮、骡脚都去了。连忙走上楼来,喜得皮箱还在。打开看时,都是个砖头瓦片。鸨儿便骂:“奴才!王三那里去了?我就打死你!为何金银器皿他都偷去了?”

    玉姐说:“我发过新愿了,今番不是我接他来的。”鸨子说:

    “你两个昨晚说了一夜说话,一定晓得他去处。”亡八就去取皮鞭,玉姐拿个首帕,将头扎了。口里说:“待我寻王三还你。”

    忙下楼来,往外就走。鸨子、乐工恐怕走了,随后赶来。玉姐行至大街上,高声叫屈:“图财杀命!”只见地方都来了。鸨子说:“奴才,他倒把我金银首饰尽情拐去,你还放刁!”亡八说:“由他,咱到家里算帐。”玉姐说:“不要说嘴,咱往那里去,那是我家?我同你到刑部堂上讲讲,恁家里是公侯宰相,朝郎驸马,你那里的金银器皿?万务要评个理。一个行院人家,至轻至贱,那有甚么大头面,戴往那里去坐席?王尚书公子在我家,费了三万银子,谁不知道他去了就开手。你昨日见他有了银子,又去哄到家里,图谋了他行李。不知将他下落在何处?列位做个证见。”说得鸨子无言可答。亡八说:

    “你叫王三拐去我的东西,你反来图赖我。”玉姐舍命,就骂:

    “亡八、滢妇,你图财杀人,还要说嘴?现今皮箱都打开在你家里,银子都拿过了。那王三官不是你谋杀了是那个?”鸨子说:“他那里有甚么银子?都是砖头瓦片哄人。”玉姐说:“你亲口说带有五万银子,如何今日又说没有?”两下厮闹。众人晓得三官败过三万银子是真,谋命的事未必。都将好言劝解。

    玉姐说:“列位,你既劝我不要到官,也得我骂他几句,出这口气。”众人说:“凭你骂吧!”玉姐骂道:

    你这亡八是喂不饱的狗,鸨子是填不满的坑。不肯思量做生理,只是排局骗别人。奉承尽是天罗网,说话皆是陷人坑。只图你家长兴旺,那管他人贫不贫。八百好钱买了我,与你挣了多少银。我父叫做周彦亨,大同城里有名人。买良为贱该甚罪?兴贩人口问充军。哄诱良家子弟犹自可,图财杀命罪非轻!你一家万分无天理,我且说你两三分。

    众人说:“玉姐,骂得够了。”鸨子说:“让你骂许多时,如今该回去了。”玉姐说:“要我回去,须立个文书执照与我。”

    众人说:“文书如何写?”玉姐说:“要写‘不合买良为娼,及图财杀命’等话。”亡八那里肯写。玉姐又叫起屈来。众人说:

    “买良为娼,也是门户常事。那人命事不的实,却难招认。我们只主张写个赎身文书与你吧!”亡八还不肯。众人说:“你莫说别项,只王公子三万银子也够买三百个粉头了。玉姐左右心不向你了,舍了他吧!”众人都到酒店里面,讨了一张绵纸,一人念,一人写,只要亡八、鸨子押花。玉姐道:“若写得不公道,我就扯碎了。”众人道:“还你停当。”写道:

    “立文书本司乐户苏淮,同妻一秤金,向将钱八百文,讨大同府人周彦亨女玉堂春在家,本望接客拿老,奈女不愿为娼。……”

    写到“不愿为娼”,玉姐说:“这句就是了。须要写收过王公子财礼银三万两。”亡八道:“三儿!你也拿些公道出来,这一年多费用去了,难道也算?”众人道:“只写二万吧。”又写道:

    “……有南京公子王顺卿,与女相爱,淮得过银二万两,凭众议作赎身财礼。今后听凭玉堂嫁人,并与本户无干。立此为照。”

    后写“正德年月日,立文书乐户苏淮同妻一秤金”,见人有十余人。众人先押了花,苏淮只得也押了,一秤金也画个十字。玉姐收讫。又说:“列位老爹!我还有一件事,要先讲个明。”众人曰:“又是甚事?”玉姐曰:“那百花楼,原是王公子盖的,拨与我住。丫头原是公子买的,要叫两个来伏待我。以后米面、柴薪、菜蔬等项,须是一一供给,不许-勒短少,直待我嫁人方止。”众人说:“这事都依着你。”玉姐辞谢先回。亡八又请众人吃过酒饭方散。正是:

    周郎妙计高天下,赔了夫人又折兵。

    话说公子在路,夜住晓行,不数日,来到金陵自家门首下马。王定看见,吓了一惊。上前把马扯住,进的里面。三官坐下。王定一家拜见了。三官就问:“我老爷安么?”王定说:“安。”“大叔、二叔、姑爷、姑娘何如?”王定说:“俱安。”

    又问:“你听得老爷说我家来,他要怎样处?”王定不言,长吁一口气,只看看天。三官就知其意:“你不言语,想是老爷要打死我。”王定说:“三叔!老爷誓不留你,今番不要见老爷了。私去看看老奶奶和姐姐、兄嫂,讨些盘费,他方去安身吧!”公子又问:“老爷这二年,与何人相厚?央他来与我说个情。”王定说:“无人敢说。只除是姑娘、姑爹,意思间稍提提,也不敢直说。”三官道:“王定,你去请姑爹来,我与他讲这件事。”王定即时去请刘斋长、何上舍到来。叙礼毕,何、刘二位说;“三舅,你在此,等俺两个与咱爷讲过,使人来叫你。若不依时,捎信与你,作速逃命。”

    二人说罢,竟往潭府来见了王尚书。坐下,茶罢,王爷问何上舍:“田庄好么?”上舍答道:“好!”王爷又问刘斋长:

    “学业何如?”答说:“不敢,连日有事,不得读书。”王爷笑道:“‘读书过万卷,下笔如有神。’秀才将何为本?‘家无读书子,官从何处来?’今后须宜勤学,不可将光阴错过。”刘斋长唯唯谢教。何上舍问:“客位前这墙几时筑的?一向不见。”

    王爷笑曰:“我年大了,无多田产,日后恐怕大的二的争竟,预先分为两份。”二人笑说:“三分家事,如何只做两分?三官回来,叫他那里住?”王爷闻说,心中大恼:“老夫平生两个小儿,那里又有第三个?”二人齐声叫:“爷,你如何不疼三官王景隆?当初还是爷不是,托他在北京讨帐,无有一个去接寻。休说三官十六七岁,北京是花柳之所,就是久惯江湖,也迷了心。”二人双膝跪下,掉下泪来。王爷说:“没下梢的狗畜生,不知死在那里了,再休提起了!”正说间,二位姑娘也到。众人都知三官到家,只哄着王爷一人。王爷说:

    “今日不请都来,想必有甚事情?”即叫家奴摆酒。何静庵欠身一躬曰:“你闺女昨晚作一梦,梦三官王景隆身上褴褛,叫他姐姐救他性命。三更鼓做了这个梦,半夜捶床捣枕哭到天明,埋怨着我不接三官,今日特来问问三舅的信音。”刘心斋亦说:“自三舅在京,我夫妇日夜不安,今我与姨夫凑些盘费,明日起身去接他回来。”王爷含泪道:“贤婿,家中还有两个儿子,无他又待怎生?”何、刘二人往外就走。王爷向前扯住问:“贤婿何故起身?”二人说:“爷撒手,你家亲生子还是如此,何况我女婿也?”大小儿女放声大哭,两个哥哥一齐下跪,女婿也跪在地上,奶奶在后边掉下泪来。引得王爷心动,亦哭起来。

    王定跑出来说:“三叔,如今老爷在那里哭你,你好过去见老爷,不要待等恼了。”王定推着公子进前厅跪下说:“爹爹!不孝儿王景隆今日回了。”那王爷两手擦了泪眼,说;

    “那无耻畜生,不知死的往那里去了。北京城街上最多游食光棍,偶与畜生面庞厮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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