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阴郁地耸了耸肩,低下头去。“我并不掩饰我的感情,全城都知道这个,——酒店里的人全都知道。新近在修道院里,在佐西马长老的修道院里还公开说过。当天晚上就打了父亲,几乎把他打死,并且起誓说一定要再来杀死他,当着证人的面这样说的。哦,证人有成百上千!整个月都在叫嚷,大家都是证人!事实是明摆着的,事实会说话,会自己叫嚷出来,但——情感,诸位,情感是另外一回事。你们瞧,诸位,”米卡皱着眉说“我以为关于感情你们没有讯问我的权利,你们固然是执行职务,我明白这个情况,但这是我的事情,我私人的内心的事情,不过既然我过去就没有隐瞒我的感情比方说,在酒店里对大家,对每一个人都说过,所以所以现在我也不再把它当作什么秘密。你们瞧,诸位,我也明白在这种情形之下,在我身上有严重的嫌疑:我对大家说,我要杀死他,正好他被杀死了,那还不是我么?哈,哈!我可以谅解你们的,诸位,我完全谅解你们。我连自己都惊愕到极点,不是我,那么究竟是谁杀死的呢?这不是实话么?不是我,那是谁?谁?诸位,”他突然喊了起来“我想知道,我甚至要求你们告诉我:他在哪里被杀死的?他怎样被杀,用什么凶器?告诉我吧。”他急促地问着,目光来回地望着检察官和预审推事。
“我们发现他仰面朝天地躺在他书房的地板上,脑袋被砸破了。”检察官说。
“这真是可怕,诸位!”米卡突然哆嗦了一下,把肘头支在桌上,右手捂住脸。
“我们继续谈下去。”尼古拉-帕尔费诺维奇接口说“那么说,究竟是什么使您产生仇恨感情的呢?您好象公开说过是吃醋的感情?”
“是的,醋意,但不单是醋意。”
“银钱上的争执?”
“是的,也为了钱。”
“好象争执的数目是三千,似乎按照遗产还有这个数目没有给够您。”
“什么三千?多些,还要多些,”米卡嚷了起来“六千以上,也许在一万以上。我对大家这样说过,对大家这样嚷嚷过!但是我决计只要三千就算了结了吧。我急需要这三千卢布,因而我知道他为格鲁申卡准备着,就藏在他枕头底下那个信封里的三千卢布,我简直根本认为那等于是从我手里偷去的,是的,诸位,认为那是我的,简直就好象是我的所有物。”
检察官意味深长地和预审推事对看了一下,还悄悄挤了挤眼。
“我们以后还要再谈这个问题的,”检察官立刻说“眼下请您允许我们书面记录下这一点,就是:您认为那个信封里的钱简直就是自己的所有物。”
“记吧,诸位,我也明白这对我又是一个罪证,但是我不怕罪证,是我自己拿话把自己套住的。听见吗,是我自己!瞧吧,诸位,你们好象把我看作和我的本相完全不符的另一个人了。”他突然忧郁而阴沉地加了一句。“同你们说话的是一个正直的人,最正直的人,主要地——请你们不要忽略这一点——是一个做了无数卑鄙的事,却仍不失其高贵的人,是一个在内心,在心灵深处总之,我不善于表达出这个意思。我一辈子感到痛苦就是因为我一方面渴求正直,可以说为追求正直而受难,打着灯笼寻找它,打着戴奥吉尼兹的灯笼1,但另一方面却一辈子只做了一些肮脏事,象我们一切人一样,哦,只是我一个人,不是一切人,诸位,是我一个人,我错了,我一个人,我一个人!诸位,我有点头痛。”他痛苦地皱着眉头。“你们瞧,诸位,我不喜欢他的外貌,毫无诚意的样子,大言不惭,轻侮一切神圣的事情,喜好嘲笑,没有信仰。真是讨厌,真是讨厌!但是现在他死了,我对他的看法不同了。”
“有什么不同?”
“并不是不同,只是惋惜,我这样仇恨他。”
“感到悔恨么?”
“不,并不是悔恨,这个你们不必记下来。诸位,我自己也并不好,对,我自己也不很漂亮,所以没有权利认为他可憎,就是这句话!这话是可以记录下来的。”——
注:1戴奥吉尼兹(公元前422?-前323年),古希腊哲学家,轻视安乐,曾白昼点灯寻找正人君子——
说完这句话,米卡忽然变得十分忧郁起来。他在回答预审推事的问题的时候,神情早就越来越显得阴沉了。恰巧这时候忽然又出现了一件突如起来的事。原来刚才虽然把格鲁申卡隔开了,但是离得并不很远,只是让她呆在和现在举行审讯的天蓝色房间相隔一间的屋子里。那是一间小屋,只有一个窗户,就在夜里跳舞饮酒的大厅的紧隔壁。她坐在里面,只有马克西莫夫一人作伴。他受了很大的惊吓,害怕得不得了,紧紧地黏在她的身旁,好象寻求她的保护似的。他们的门前站着一个胸前挂着号牌的汉子。格鲁申卡一直哭泣着,当哭到心中实在悲痛难忍的时候,突然跳起身来,拍着手,大声喊了一句:“苦命啊,我好苦命啊!”就冲出屋子,朝着他,朝着她的米卡那里跑去,而且来得那么突然,竟谁也来不及拦住她。米卡听到她的喊声,猛地哆嗦一下,跳起身来,叫嚷着,飞快地迎着她跑过去,简直什么也不顾了。但是他们虽然互相见了面,却还是到不了一块儿。几个人紧紧地抓住了他的手;他拼命挣扎,想要挣脱,三四个人好容易才把他拦住。她也被人抓住,他看见人家把她拉走的时候,她喊着向他伸出手来。在这个场面结束了以后,他又面对检察官坐在桌旁原来的地方,神智重新清醒了过来,朝他们喊道:
“你们想在她身上找到什么?你们干吗要折磨她?她是无辜的,无辜的!”
检察官和预审推事劝慰着他。就这样乱了大约有十分钟光景,方才离开了一会儿的米哈伊尔-马卡罗维奇又匆匆走进屋来,兴奋地对检察官大声说:
“她被拉走了,在楼下。诸位,请允许我对这不幸的人说一句话,好不好?当着你们,诸位,当着你们!”
“请说吧,米哈伊尔-马卡罗维奇,”预审推事回答说“在目前情况下,我们一点也不反对。”
“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你听我说,”米哈伊尔-马卡罗维奇开始对米卡说了起来,他的整个激动的脸上流露出对这位不幸者的热情的、几乎近于慈父般的同情。“我亲自把你的阿格拉菲娜-阿历山德罗芙娜送了下去,交给老板的女儿们,现在那个小老头儿马克西莫夫也寸步不离地和她在一起。我已经把她劝说好了,你听见么,劝说好了,使她安静了下来,让她明白,你需要给自己辩护,所以她不应该来干扰,引起你烦恼,否则你心里一乱,也许会做出对自己不相宜的供词,你明白么?总而言之,我一说,她就明白了。她是聪明人,老弟,是个好人,她还想来吻我这老头子的手,替你求情哩。她自己叫我来对你说,叫你不要挂念,现在亲爱的,现在你也应该安静一下,让我能够跑去对她说,你已经安静下来,也不再替她担心了。所以你应该安静,明白么?我方才对不起她。她有着基督徒的灵魂,是的,诸位,她有温顺的灵魂,她是清白无邪的。现在怎么说,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你能安静地坐着么?”
这好人虽说了许多不相干的话,但是格鲁申卡的悲痛,一个人的悲痛,确实深深印入了他善良的心里,他的眼眶里甚至都含着泪水。米卡跳了起来,跑到他面前。
“对不起,诸位,允许我,哦,允许我说一下!”他大声说“您真有天使一般的,天使一般的灵魂,米哈伊尔-马卡罗维奇!我替她向您道谢。我会安静下来,我会的,我会快乐的。您既然这样的好心,就请您转告她,我很快乐,很快乐,甚至快乐得马上会笑起来,因为知道有象您这样的护身天使在她的身边。我立刻了结一下,一抽出身子,马上去找她:让她等着,她会见得着我的!诸位,”他突然对检察官和预审推事说“现在我要完全向你们开诚布公,把全部真情都讲出来,我们一下子就会了结这件事,高高兴兴地了结它,——到末了我们都会笑起来的,不是么?不过,诸位,这个女人实在是我心中的女王!哦,请你们允许我这样说,这也是我对你们说的真心话。我看得出,我现在是在跟一些极正直的人打交道,我告诉你们:她是我的光明,她是我心头的瑰宝,这是你们简直都难以想象的!你们都听见她喊:‘哪怕是判死刑也要同你在一块儿!’可是,我这个乞丐,穷光蛋,我给了她什么?为什么她这样爱我?我这个愚蠢的、可耻的东西,丢尽了脸面,配受到她这样的爱,甚至都情愿和我一块儿流放去么?她刚才为了我,竟对你们下跪,她是那样骄傲,那样清白的呀!我怎么能不爱她,不哭喊,不扑到她面前,象刚才那样呢?哦,诸位,请你们原谅!但是现在,现在我得到安慰了!”
他说着倒在椅子上,两手捂住脸,痛哭起来。但这是幸福的泪。他马上就控制住了自己。这使老警察局长很满意,两位司法官似乎也这样,他们感到现在审讯会进入一个新阶段了。米卡目送着警察局长走出去以后,简直显得心情十分愉快。
“好吧,诸位,现在我一切都听候吩咐。而且要是不去扯那些琐碎事的话,我们这会儿本来都已经谈妥了。我又扯起琐碎事来了。诸位,我听候你们吩咐,但是老实说,必须要有相互间的信赖——你们对我、我对你们的信赖才行,——要不然我们会永远谈不清的。我这话是为你们着想才说的。现在我们谈正事,诸位,我们谈正事。主要是请你们不要那么刨根问底探究我的内心,不要用一些不相干的事情折磨它,只问正事和实情,我马上就可以让你们满意。那些琐碎事就抛到一边去吧!”
米卡这样嚷着。审讯重又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