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
很冷。
极冷。
寒冬腊月之冷。
冰天雪地之冷。
撕心裂肺之冷。
肝肠寸断之冷。
血脉至亲成为生死仇离……
之冷。
冷得全身血肉皆是变作了僵硬泥土,犹如泥人木偶,没有半点生气;冷得所有思绪也全是来来回回的回放着很多年前的一幕,像是那样一个场景,是烙印在最深重的记忆之中,无论如何都抹除不去。
抹除不去,消湮不去,那便化作了最致命的毒,最绝望的伤,潜藏在身体最深处,侵袭着四肢百骸,腐蚀着五脏六腑,折磨着一生一世都无法将其丢弃遗忘。
是了。
怎能忘记?
明明记得那样深刻,记得那样牢固。
那一幕里,遥远记忆之中的蔚蓝天色已然被重重血色覆盖,入目全是猩红狰狞的尸横遍野。汝阳侯府里最好的云水小筑亦是被熊熊大火所笼罩,赤红的火焰在风中摇摆着狂舞,叫嚣出滚滚灼人烫热,极尽一切的燃烧着其所能燃烧的所有,烧得人的眼睛,都是变得通红,似是能滴下血来一般。
便在这么一个让人几乎要窒息的场景之中,有那么一道素白与血红交织着的纤细影子,站在那血色天空之下,立在那烈烈火海之间。
血色天光映照得她脸容豔红清艳,赤红火舌在她的衣裙身体之上跳跃舞蹈,她长长乌发和火焰一起在风中飞舞,她身体血红,她脸庞血红,就连她的眼睛,她的手指,也尽是血红。
一片茫茫血红之中,他眼睁睁看着她,少女缠连着粘腻血丝的手指抚上尚还未显怀的小腹,姿态温柔是初为人母最真实的情怀。
父亲。
她说,你要有第一个外孙了。
她说父亲,你开心吗?你一直都说你只有孙子,而没有外孙,如今我怀了孩子,你很快就会有第一个外孙了。
她说,你是不是很高兴?
少女笑容是那样的温柔,声音也那样温柔,她抚摸着肚子里自己的孩子,动作也是那样温柔。
然而这样的温柔,看得人眼疼,看得人身体也是要禁不住的颤抖起来,恨不能立即上前去,撕裂她这样温柔的伪装,然后睁大眼睛好好看看,在这温柔之下,潜藏着的到底是怎样的蛇蝎心肠,到底是怎样的佛口蛇心。
可是,不等来到她的面前,将她这笑容给狠狠击碎,就见她的身体,终于是被熊熊烈火吞噬。
火焰在疯狂的灼烧着她的身体,她皮肤崩裂开来,新鲜的滚烫的殷红的血从她身体各处流出,她的笑容倏尔变得十分讽刺而凉薄,好似这烈火灼伤了她身体的同时,也灼伤了她一颗早已千疮百孔陷入深深黑暗泥沼之中的心。
身体在被火海吞噬,她声音亦是变得破碎而嘶哑。
她说,父亲,你真的要打掉这个孩子啊?你不想要外孙了?
他当时……
他当时是怎么回答她的?
他说他哪里来的外孙,那是个野种,不是他的外孙。
其实,他最想说的是,他不想打掉这个孩子,他想要这个外孙。
真的想要。
很想很想。
想得骨头都疼了,血液也凉了。
疼得看着她笑得更加讽刺,凉得听着她说得愈发锥心。
火苗不断的舔舐吞并,她的头颅似是要和身体分离开来。数之不尽的鲜血从她身体里流了一地,她低下头,修长的颈子上有着血痕在不断的蔓延,她对她肚子里的孩子说,孩子,你外祖父不认你呢,外祖父说你是野种,不认你是他的外孙呢。
既然不认,那是不是,也就没有生出来的必要?
所以才要打掉,所以才要抛弃,所以才要杀死。
所以一切一切的情怀,终于是在那样一碗漆黑药汁之下,彻底泯灭,连头发丝儿的那么一点点,都是不曾留下。
明明是这样小的一个生命,明明是这样亲的一个孩子。
为什么你不认呢?
为什么你要害死它呢?
她重新抬起头来,容颜已经出现一道道的裂缝,她的神情她的笑容在血色火海之间变得支离破碎。
她的身体就这样怦然破碎开来,她那尚未显怀的肚子,也是在裂缝的蔓延之下,一点点的碎裂。
他眼睁睁地看着她身体化作一团模糊的血肉,所有的五官轮廓皆是消散。而他一直都在期待着的那个孩子,也是伴随着母体的破碎,从而化作一滩血水,从她血肉之上流到他的脚边。
殷红的粘稠的血水沾染上他的身体,有婴孩嘶哑的哭声响起,冲进他的耳膜,疯狂的散发着无穷无尽的恨意。
他听见那婴孩在嘶喊,你为什么要杀我,你为什么要杀我?
嘶喊犹如魔咒,不停的在他耳畔响起,我是你的亲人,我是你的外孙,我是你亲生女儿的孩子!
你为什么要杀我?
你为什么要杀我?
婴灵的嘶喊声声好似刀刃,一刀一刀的狠狠洞穿他的心脏,将他冰冷的心脏刺伤得再也拼凑不起。他能看到那一滩血水流到自己脚下,顺着自己的双腿便蔓延了上来,血水所过之处,皮肤瞬间溃烂,骨头也瞬间破碎,婴灵嘶喊伴随着真正彻骨的疼痛,遍布了他的全身,他眼前彻底变得鲜红,所有的意识在瞬间变得分崩离析。
直至变得溃散,直至变得消亡。
直至变得什么都再感觉不到,也什么都再听不到。
像是一缕清风,吹来吹去,到了最后,不知不觉的,便散去了。
他以为,自己这便要死了。
然而,死,是那么容易的一件事么?
真正的死亡,即便是堕入阿鼻地狱之中,也根本享受不到的。
地狱,那从来都是只有着无边无际的折磨,鬼风阵阵,哭啸阵阵,是所有失去了躯壳的魂魄最惧怕之地。
那里没有天,没有地,没有太阳,没有月亮。
有的只是漫无边际的血海,有的只是不见天日的阴暗。
父亲。
混沌苍茫之中,一片漆黑阴冷,他听见她又说,父亲,你对不起我,你对不起我。
又有那婴孩的哭声在耳边继续响起,你为什么不要我,你为什么要杀我?
她说你对不起我,你下地狱也是罪有应得。
婴孩哭喊你要杀我,我要你永生永世尽受阿鼻地狱之苦。
一道声音接一道声音不停的响起,他恍惚着,他迷茫着,他痛苦着,他悔恨着。
然而这一切,有用吗?
他扪心自问。
此刻他身在地狱,那么她和她的孩子呢?
她和她的孩子早已先他入了地狱,并且还是他亲自送进去的。
地狱里这样冷,这样寒,她和孩子在这里呆了这么久,一定很不好受。
所以啊,才要将他拖进来,要他陪着他们一起享受,如此,才是真正的一家人,不是么?
他闭上眼,微笑。
嘴角有血,慢慢流淌。
殷红,夹杂着些许乌黑。
毒已入骨。
恨已入骨。
骨肉之亲,生死相离。
这种痛,比一千刀的凌迟还要更苦。
侯爷,侯爷……
恍惚之中,好似有谁在耳边不停的呼唤,声声入耳,听得他濒临破碎虚无的意念,慢慢的清醒,慢慢的清醒。
侯爷,侯爷你醒醒,侯爷……
呼唤声不停的响着,在无边黑暗中凝聚成最耀眼的一线灯火,他摸索着靠近,终于睁开眼。
那一瞬间——
无边黑暗倏然消散,取而代之的,乃是下午还显得明亮的天光,以及一张苍白带泪的脸。
“侯爷,你醒了。”
目前楚家里唯一还算得上是完好的赵氏正坐在床边,双手紧紧握着他的手,看他果然是睁眼醒来了,赵氏又喜又悲,禁不住便泪如雨下:“侯爷,你终于醒了,你可吓死我了。”
楚玺睁眼看着她,分明是能看清楚的,但却又觉得有些模糊,是毒素所造成的后果。
他不由闭了闭眼,声音沙哑得似是半个字都说不出来:“云裳呢?”
见楚玺一醒就立即问起楚云裳,回想起之前亲眼目睹的那一幕,赵氏面色倏忽变得更加惨白。但还是定了定神,回道:“七小姐在安排客人们离开。”
他昏倒之前楚云裳就说要着手处理侯府的事,现在也还在安排着,看来他昏迷的时间不长,想来应该只有一刻钟左右。
“其他的人呢?”
他又问,想要就着赵氏的手坐起来,然腰上的伤口已经被包扎好,稍稍动一动便是极疼,他便只能仰躺着,左半边身子也还要微微斜侧,以免靠近腰眼的那个伤口被压到。
赵氏怕他这样躺着不舒服,伸手在他头下又垫了一个薄枕头,然后道:“都请了大夫在疗伤看病,于岚她们也被控制住了,没再闹起来。”
这样啊。
他闭了闭眼。
居然就这样停手了,这么快就息事宁人?
这不像是她的风格。
她之所以会这样大方的安排宴会后续,应该是如他之前所想的,她是要准备关门放狗,不想在人前那样有所顾忌从而不能放开手去做,她才难得这样大度一次。
对于他们来说,尤其是对他而言,她的温柔,她的大度,她的好心,全是为了下一次更深重的打击的到来,从而做出的铺垫。
他们曾经那样对她,她不要了他们的命,就已经是仁至义尽,所以,不管她手段怎样,慢慢的折磨也好,一浪接一浪的报复也罢,终究他们只能受着。
等受过了,她报复得痛快了,她便能和楚家老死不相往来,不会再如何对付他们。
所以,他们现在需要做的,就是等。
等她报复慢慢到来,等她某天对楚家彻底失了耐心,她就会真正的停手,他们也将获得真正的救赎和安宁。
想到这里,楚玺皱了皱眉,疲惫道:“等她送走客人,让她过来一趟。”
赵氏握了握手心:“侯爷可是担心,云裳还会再做出什么来?”
“不是担心,是她绝对会继续。”楚玺脸色苍白,唇色也是白的,“你以为她会这样善良?你别忘了,她今天对我们做出来的,不及当年我们对她千分之一。”
赵氏听了,手心握得更紧。
然赵氏却深切的明白,侯爷说的话,是再正确不过的。
楚云裳这么久以来所做的一切,看似心狠手辣,看似心胸狭隘,实则却只是针对他们这些人,她对外人的态度还是很正常的,对人对事都是处理得游刃有余,她只对楚家这样。
或者说,她只对她的仇人这样。
否则,和她划不来的人那么多,和她针锋相对的人也那么多,为什么她独独只对付她的仇人?
这确实是爱恨分明,让他们怕得厉害,却也对她指责不了半句。
做错了,就要受着,因果循环,这只是命而已。
于是赵氏便点头应承了:“好,我这就去让人找她。”顿了顿,改口,“算了,这个时候,还是我自己去找她吧。”
说着,服侍楚玺喝了杯水,起身便要出去。
楚玺这时候才抬眼看了看。
这里却不是听风小筑了,而是他书房所在的院子。有时候他处理公务太累,不想动身去赵氏或者妾室那里休息,索性就在书房旁辟了个房间,当做是睡觉的地方。
显然听风小筑那里因着之前的动乱,短时间内还没来得及打扫干净,赵氏就让人将他带到这里来躺着。
至于其他受伤的人,则也是安排在了各处,尤其是楚于岚楚元翘和楚未琼三个,专门分开来请大夫看病,以免谁突然魔怔了,带动其他两个也一起魔怔,然后又造成之前的惨事。
目送着赵氏离开,楚玺躺在床上,眼眸微瞌,似是在闭目养神,又似是在想着什么。
他想了很多。
想了很久以前的事,也想了今天才发生的事。
零零总总,他全认真的想了个遍。
然而最终,等他想起莫青凉走的时候所说过的那句话,想起自己这么多年来为什么要这样对付他曾经最疼爱的女儿,他终于还是没忍住,唇角动了动,笑容苦涩,却又带着不为人知的一点疯狂。
莫青凉知道很多。
他也知道很多。
其实莫青凉不说那句话也无所谓,他这些年来的所作所为,他也是会强硬的控制着自己,不让自己和其他人将楚云裳折磨至死。
只要楚云裳不死,一切都好说。
只要她不死!
她若死了,一切就都没了。
说楚天澈才是楚家的未来,但其实,楚家真正的未来,是维系在了楚云裳的身上。
但这个秘密,楚云裳并不知道,准确来说,是她知道的秘密里,并没有包含这一个,所以她才会不顾一切的想要毁了整个楚家,她并不知道楚家之于她,她之于楚家,互相是多么的重要。
如果楚家真的毁在她手中,等有朝一日她得知了莫青凉所说她不能死的背后秘密,她就会明白,她毁了楚家的这个举动,其实,是有多么的愚蠢……
只是,这个秘密,并不能被她知道罢了。
楚玺还在想着,就听推门声,轻轻响起。
他抬眼一看。
这才发现,原来他这一出神,居然是快要到了傍晚,太阳已经要下山了。
房门被从外推开,阳光照射进来,没有之前的耀眼了。
还算柔和的光线之中,换了一身干净衣服,除去了满身血腥味的楚云裳走进来,面色是一贯的平淡清冷,好似今天所发生的事对她而言,并不能让她心境产生如何的波澜。
她进了房间,身后没有任何人。
她把门关好,才朝楚玺躺着的床榻走来:“你找我有什么事吗?父亲。”
“你坐。”
见她来,他神态也是平静,似乎也并不为她今日所做的事感到如何的愤怒恼火。
于是她就在床边捞了把椅子坐下,她竟连亲密一点,坐在他床边都不肯。
楚玺没说什么。
等到她坐好了,他抬眼看她,视线所及的她也和赵氏一样,能看得清楚,但隐隐有些模糊。脑袋也还是晕眩的,是她亲口跟他说的他被人下了毒,一年里没有她为他扔掉投毒物品所造成的后果。
不过模糊归模糊,晕眩归晕眩,他还是能看见她的。
“你接下来,还准备要干什么?”他直截了当的问,半点废话都不多说,“外人都已经走了,你今天晚上,是准备对付谁?”
今晚要对付谁?
楚云裳听了,笑了笑。
她已经做好要离开侯府的准备,她本人要离开侯府,哪里还能亲自出手再对付谁?
再者,今日达成的目的,已经很让她满意了,毁容的毁容,受伤的受伤,她已经心满意足,不想再怎样继续了。
“不对付谁。”她也直截了当的回答,答案却很出乎他的意料,“我不对付你,我也不想对付其他人。我现在来,只是想跟你说一句话。”
说了这句话,他就会让她离开侯府了。
他听了,心头一跳。
莫名有种预感。
她要和他说的这句话,绝对是能让整个楚家都要掀起滔天巨浪的。
果然,她俯身凑近过来,附耳轻声说了几个字。
这几个字一说,楚玺眸中神采立即一凝,苍白的面色,也是陡然变得肃穆了起来。
等她说完了,直起身来坐好,他目光已然变得犹如刀刃,锋锐到了极点,刺在她的身上,恍惚都能让她感到疼痛。
他紧紧盯着她,一字一句问道:“你怎么会知道这个?”
楚云裳目光奇异的回视着他,道:“我为什么不能知道这个?”说着,她突然想起什么,问道,“父亲,我问你一个问题,你认真考虑好了再回答我。假如,我是说假如,假如有朝一日,我找到了喻儿的亲生父亲,你觉得,我是让喻儿和他相认呢,还是和他各过各的,井水不犯河水?”
本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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