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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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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腾腾的热气带着绿茶特有的清香,缓缓飘浮在空中,蕴菲一个人捧着茶杯,慢慢的、一小口一小口的啜着。她焦虑万分,心浮气躁,握着滚烫的茶杯,在夏季的熟风中,她竟被骨子里的寒气侵袭得簌簌发抖。

    她的心大片大片的崩落下来,她甚至可以听见塌落时的巨大声响,先是一阵,过一会儿,又是一阵,间隔的时间愈来愈短,她的耳朵里“轰隆轰隆”连成了一大片。

    怎么发生的呢?蕴菲的记忆凌乱失序,她吃力地在破碎的心裹,想找出事情的根源,从哪时候开始觉得不对劲的呢?

    在夜色朦胧中,蕴菲彷佛见到丫环春雨进来了,又似乎听见有人叫她吃饭,蕴菲疲倦的挥挥手。天是什么时候黑下来的?她不记得了,大概是在她的心也黑下去的时候

    春雨怯怯的靠了过来,她哭过了,红着眼低声说:“小姐,你别太伤心。”

    为什么叫我别伤心呢?蕴菲不明白,对了!她想起来了!是春雨,最初告诉她真相的人,就是春雨!

    订亲之后,蕴菲和楚南的形迹反而比从前疏远了,师兄妹既然由一根红丝绾住,成了未婚夫妻,遵循礼教,在结婚前他们两人不能像从前一样私下见面,更不能不避嫌疑的说说笑笑。

    时光在蕴菲为自己缝制嫁衣的忙乱中悄然滑逝,有时她一个人停了针线,心思不自觉的就会飘到楚南身上,特别是想到将来的洞房花烛夜,自己被新郎倌掀起大红盖头时,她的心就会一阵狂跳,脸也会红得像成熟的柿子般,混身忸怩万端,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久久萦绕,回味无穷。

    直到那一天,母亲突如其来的要她整理衣物、打包行李“我们最近要搬家了,你把自己和蕴谦的东西收拾、收拾。”

    “为什么要搬家?要搬到哪儿去?”蕴菲觉得突兀。

    但韵琴不是沉默不语,就是顾左右而言他,多问几次之后,她才说:“我们总不能一辈子赖在乔家,楚南成人了,也不需要你爹再教导什么了,不明不白地住下去,惹人笑话。”

    这个理由表面上说得过去,却似是而非,彼此已是姻亲,住得近正好有照应,怎会闹笑话?何况折梅书院只是邻近乔府,有一道小门互通,其实完全是独立屋宇,他们并不是寄食乔家。

    蕴菲不死心的追问下去,但韵琴只淡淡的说:“你爹年纪大了,不想再流寓外乡,想回到故乡杭州,那裹亲戚多,彼此有个照应。”

    这更加不通了,方学礼年少离乡,一向很少和故乡亲友往来,能得他们的什么照应呢?而且他不只一次向妻女谈到苏州山明水秀,是可以终老之处,而且如果说杭州有亲戚照应,那么在苏州的乔家难道不是最有力、最能照应人的至亲吗?

    可是无论她再多问几次,韵琴都不再多说什么,到最后甚至会发怒,要她少多嘴,多体谅父母的心。

    就这样,他们一家人逃难似的匆忙迁居到了杭州,而到杭州之后,乔家便莫名其妙的音讯全无,原本说要投亲的方氏亲友也从来无人上门。方学礼和柳韵琴夫妇的举动很奇怪,时时在灯下背人私语,方学礼更是整天愁眉不展,也不设帐教书,终日长嘘短叹。

    蕴菲心头疑云重重,怀疑父母二疋有什么事瞒着她,而且很可能和她有密切关系,但会是什么事,让亲如父母也要对女儿有所隐瞒呢?

    “春雨!”蕴菲对与她同年的丫环说:“你去打听、打听,我爹和娘到底在烦心什么事?还有咱们为什么要搬到杭州来呢?”

    春雨的动作很快,不到三天就打听到了真相,她一脸苍白的跑到蕴菲的闺房,喘着气说:“小姐,小姐,大事不好了。乔老爷和乔少爷都被官兵捉去了,乔家的宅子、家产都被查封了。一望,颤着声问:“哪个乔老爷?”

    “还有哪个?”春雨带着哭音说:“就是亲家乔老爷和姑爷楚南少爷啊!”证实了恶耗,蕴菲更有摧肝裂胆的痛楚,勉强支持着往下问:“楚南他还好吗?乔家是犯了什么罪呢?”

    “听说是因为一本什么明史辑略,惹出大祸。”春雨打听得很详细。“明史”一案是满清立国以来最大的文字狱,株连人数高达千人以上,因为改朝换代之际,当朝最痛恶的莫过于在文字言语之间,引入怀念前朝,满清以异族入主中原,对这一点更是格外忌讳。

    明史辑略正是犯了这点,全书中不但将满清视为逆王的明室唐王、鲁王、桂王等人奉为正统,而且对清朝祖先的用语也不甚客气。

    “可是这本书不是一位叫庄廷胧的人著作的吗?”蕴菲也在楚南的书斋中见过这本书“和楚南又有什么关系?”

    春雨解释说,这本明史辑略并不是一个人的著作,而是由庄廷胧出资邀集各方名家撰述,他本人再总其成,而且原稿完成后,他还分赠江南知名的文士,请他们修改其中的揣误之处,乔楚南在江南文名日高,很早就有神童之称,当然也参与其事,但他并未具名,本来可以无事,糟就糟在乔慕希好面子,出钱助印这本明史辑略,以致被官府逮到证据。

    “这是大逆重罪,外头人家都说,不是杀头就是充军。”春雨说到这儿,忍不住抽抽噎噎的哭了起来“乔少爷真有孝心,他到衙门裹哭求,自愿代父受死,衙门不准,还把乔少爷也捉了起来,斩过乔老爷之后,就将他和乔夫人一起充军到关外的宁古塔,发配为军奴。”

    “我都不知道”蕴菲喃喃自语。

    春雨拭了拭泪,狠着心一古脑儿地全说出来“乔少爷在祸事发生前,通知了老爷,叫咱们先逃离苏州,交代以后别提起和乔家有来往,怕咱们受牵连。还写了退婚书给老爷,让小姐另行择配。”

    最后一句话,蕴菲已经是听而不闻了“退婚书”二个字一入耳,魂动神摇,一颗心仿佛飞离了胸膛,昏昏沉沉的一跤跌坐在床上,模模糊糊中只听见春雨的狂喊:“小姐!小姐!你怎么了?”

    ----

    如今蕴菲再也等不到令人脸红心跳的洞房花烛夜了!地久天长,她对楚南的绵绵相思,又该如何寄托呢?

    满腔柔情和无限的相思、悬念,都只有寄托在那幅“倦绣圃”中。那是订亲之后,楚南拜托春雨送来给她,还转了一句话:“这上面是我的一片心,现在交给蕴菲,等成亲之日,请她再把我的心带回来。”

    接连几天,蕴菲的举止大异往常,饮食不进,终日垂泪,整天凝视着一幅昼,喃喃念着其上的题诗。韵琴大吃一惊,马上叫了春雨来问,等明白了事情的始末,在忧急之外,又加添愤怒,气女儿太不懂事了。

    泄漏消息的春雨,自然被狠狠的斥骂一顿;见到妻子盛怒,方学礼劝慰的说:“纸包不住火,事情终究瞒不住。阿菲知道了也好,早一日对楚南死了心,未必不是好事。”

    “死心?她要是能这么容易死心,我又怎么会苦苦瞒她到现在?”

    “唉!这也是没法子的事。”方学礼叹了口气“你多花点时间劝劝她吧!阿菲很识大体,她会明白做父母的苦心。”

    说是这么说,当韵琴走进蕴菲闺房时,脸色依然很难看,她深吸一口气,先把春雨支了出去,自己拉开椅子,坐在蕴菲面前,却不先开口,望着女儿憔悴清减的容颜,心不由得软了。

    蕴菲一向体贴孝顺,但这两天乍闻乔家的恶耗,心都碎了,除了伤心,什么都顾不得了。此刻见到母亲满脸寒霜的走进来,约略猜得到来意,但她却不知道还能有什么话好说。

    经过片刻的沉默,做母亲的叹了口气,语带怜爱的说:“就算你不吃不喝,对乔家又有什么帮助?白白弄坏了自己的身子,何苦呢?”

    “为什么你们都瞒着我?”蕴菲红了眼眶。

    “让你知道了,不就是现在这样的结果吗?”韵琴微恼的说“我瞒着不让你知道,就是怕你惹祸。”

    “乔家出了事,我伤心哭泣也是人之常情,能惹什么祸事?”蕴菲抗议着“连哭也不许,岂非太势利了吗?”

    “唉!你这孩子。”韵琴轻抚蕴菲的肩“娘都坦白告诉你吧!那本明史辑略不只牵连乔家,你爹也参与过校勘工作,只是没列名,一家人躲到杭州,不光是怕受乔家的连累而已,咱们一家也是自身难保。”

    蕴菲拾起红肿的双眼,望着母亲,才惊觉到她的白发和皱纹增加了许多,一定是过度忧虑和恐惧,让母亲苍老了不少。

    “娘不是不知道你为楚南伤心,可是”韵琴摇摇头“你是聪明识大体的人,想想看,这是谋逆重罪,一被官府发觉,你爹杀头问斩,我们娘儿几个发配充军,可怜你弟弟才只十多岁,你就算不为自己想,也要为父母、弟弟想想。”

    蕴菲垂泪不语。

    韵琴继续往下说:“一家人避到杭州,你爹不敢出大门一步,就是要躲开这场祸事,你支使春雨出外公然打听乔家的事,又整日哭哭啼啼,岂不惹邻居们疑心?万一泄漏底细,有人到衙门去告状,怎么得了?”

    一颗心悬悬念念只想到楚南的蕴菲,万万料不到会有如此严重的利害关系,在母亲的解说下,才知道自己可能为家人带来一场滔天大祸。

    “娘!我我不是故意的”蕴菲不安极了,急忙奉不愿意补过“您放心!从今以后,我绝口不再提半个乔字,也不在人前露出伤心的神色,反正我心裹头明白,一个人悄悄守着自己的志向就是了。”

    “这样也不行!”韵琴不得不残忍而冷酷的打断女儿的念头“外头或许有人正在疑心我们和乔家的关系没有断得干净,你现在不肯另嫁,不是明摆着告诉人,我们还认定乔家是至亲吗?”

    这才是青天霹雳的打击,蕴菲止不住泪如雨下,情势所迫,她连为楚南守节也不被允许吗?

    眼见女儿心碎的模样,韵琴心中阵阵疼痛,但是她必须压抑下来,冷冷的说:“何况楚南连退婚书都写好了,你的八字庚帖也退回来了,人家不承认你是未过门媳妇,你有什么名目守节呢?”

    蕴菲知道,母亲是要逼她彻底断了和乔家的联系,她左思右想,无可奈何中只好先安慰母亲,于是擦去泪水,毅然回答:“娘的意思我明白了。不过恋旧也是人情,叫我一时片刻忘了楚南,真的太为难我了,娘能不能答应我,先等三年,三年内不谈我的婚事。”

    “这个”韵琴沉吟不答。

    “娘,求您答应。”蕴菲哀求着“我今年才十八,就留在家里向娘学习家务和女工,暂时不必急着谈婚论嫁。”

    “好吧!我暂且答应你。”韵琴松了一口气,又接腔补充“不过,婚姻大事也要看天意、看缘分,如果有了门当户对的好亲事,错过了也可惜。”

    这等于说并没有完全同意蕴菲“暂待三年”的要求,而且母亲的语气冷淡,似乎恨不得马上就将她嫁了出去,断绝祸根,这样子苦苦相逼,未免太狠心了,蕴菲又是伤心又是悲哀。

    韵琴也十分后悔,不该把话说得如此决绝,毕竟是亲生骨肉,不该过分相逼,于是爱怜的将蕴菲栖在怀裹,一边替她拭去泪水,一边柔声安慰她“乖女儿,别再哭了。爹娘也不是不讲理的人,会做出什么不近人情的事。说来说去都是为了一家人的生死祸福,只要你能体谅父母,爹娘也不会不谅解你的心事。乖,洗洗脸,出去吃饭。”

    ----

    转眼间,两年过去了。方家在杭州的日子备极艰辛,为了避祸,方学礼成了隐姓瞒名的“黑人”教书的工作也不敢做了,一家大小的家计全赖妻子韵琴、女儿蕴菲和丫环春雨做女工针线支撑。

    最辛苦的人莫过于柳韵琴,家计日渐困窘,加上要担心官府的搜捕,韵琴内外交迫,身心俱疲,很快就忧患成疾了。这场病来势汹汹,很快的就到葯石罔效的阶段,然而病榻中的韵琴还是无法安心静养,她的神志很少有清明的时刻,多半的时间都是悠悠昏昏、恍恍惚惚身前身后事茫茫,欲话因缘恐断肠

    “春雨,叫蕴菲过来!”病了整整一个月之后,有天韵琴突然难得的清醒了“我有话交代她。”

    正在小炉子上煎葯的春雨,注意到韵琴苍白的脸上有一抹不同寻常的赭红,心头闪过不祥的忧惧,急忙应声答:“是!我造就去!”

    蕴菲进房之后r赞琴又陷入昏聩中,她眼神茫然的望着半空,伸出双手向上乱捉。“娘,您想要什么?”蕴菲难过的想掉泪“我是阿菲,您认得我吗?”

    “阿、菲。”韵琴困难的二子一字念着,慢慢的她茫然的眼神有了焦距,蜡黄的脸上有了一丝笑意“阿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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