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还了一批降官降将的妻小。金声桓的妻儿恰在其列,几天前已经平安抵达了南昌。
王得仁口中的吴胜兆则是原满清苏松常镇提督,当初的经历与金声恒也有些类似,都是与当地文官不合,常有利益冲突。去年四月,吴胜兆不甘受满清江宁巡抚土国宝的长期排挤,在帐下幕僚、原抗清义师首领戴之俊和吴著等人的劝说下决心举兵反清。但吴胜兆为人犹豫不决、缺乏果断,又加之原本计划前来接应的舟山明军张名振、黄斌卿部于海上遭遇风浪,最终事泄兵败。吴胜兆以及大批参与起事的反清志士都被押往南京处死。
此时听王得仁说起吴胜兆之事,金生桓的眼皮不由自主地跳了跳,关上窗户后沉吟半晌,叹了口气道:“你所说的这些我未尝没有考虑,但有些事不知你有没有想过。如今我等虽过得不大如意,可终究也已身处高位,执掌重兵镇守一方。这一切,都来得不容易啊!一旦决心起兵,便是与大清朝廷彻底决裂,你我二人也就再也做不成这安安稳稳的提督、副将,而是要将自己的身家性命押进去再赌一把前程。若是事成,倒还好说。倘若失败,结果也是不言而喻。你,”
说到这儿,金声桓猛地回过身来,盯着王得仁:“可做好一旦兵败便身首异处的准备了吗?”
王得仁楞了片刻,继而哈哈大笑。笑罢,语气更是异常地坚决:“我王杂毛早年落草为寇,这么多年的血雨腥风闯荡下来,能活到现在已是大赚,就算现在便掉了这颗脑袋也谈不上赔本。区区一个死字,又哪还会在我眼里?而军门戎马半生,也绝不是贪生怕死之人。既是如此,我等又何必要为了贪图这么点安稳而忍受那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鸟气?替那个不知好歹的鞑子朝廷拼死拼活地卖命?”
鞑子朝廷!王得仁说得理直气壮。金声恒虽非胆怯之人,眼下听到这四字也不免心中一惊。稍微平复了一下心情之后,继续盯着王得仁。等他的下文。
而王得仁见金声恒听到“鞑子朝廷”四字后也并无过激的反应,也大松了一口气。继续道:“再者,军门也完全不必那么担心。满人虽号称战无不胜。但其真正实力,哼,你我也是了解的。想当初,咱们尚未投清之时,听到满洲大兵四个字的确会有些胆寒,甚至连迎战的勇气都没有。可后来真正投到了这边,对他们的实力咱们也就不再陌生。往最多了算,满人所有壮丁也不过数万,根本经不起太多折腾。即便加上各省绿营。他们的可用之兵也是捉襟见肘。就比方说,前年赣州之战,鞑子朝廷派了柯永盛、李应宗两镇绿营前来支援,可战事一结束便又将柯永盛调回了江南,李应宗调回了福建。这两部兵马总共也不过万人,却让鞑子如此看重,他们手头的兵力究竟宽裕与否,可想而知。此外,鞑子朝廷虽表面上占据了大半个天下。但却犹如坐在火堆上。湖广、福建、江浙的烽火从未断绝,乃至山东、北直隶、山西等地也是反师渐起,鞑子朝廷可谓应顾不暇。分守各地的原大明降将中,受到不公正对待的大有人在。军门不是第一人,也不会是最后一人。吴胜兆兵败身死,尚且震动江南。一旦我等起兵,拿下江西可谓易如反掌。到那时,响应者定会云集影从。如此大好时机。难道军门还要白白地错过吗?”
该说得都已经说完了,王得仁也不再多嘴,静静地退到了一边。
金声恒依旧沉默不语,但眼神中却已有了明显的变化。
福建泉州府,南安县英都镇
夜幕笼罩下的镇子一片静谧,街道两边的一座座宅院里透出点点灯光,不时传来的犬吠和路旁草丛里不知名昆虫的鸣叫衬托着浓郁的田园气息。
两个晚归的乡民走在镇中的街道上,路过一座气派而戒备森严的宅院时,其中那个年轻些的乡民似乎不经意地看了大门一眼,等到又走过一段距离之后,终于忍不住回头朝那扇大门方向狠狠地吐了口唾沫,并用当地方言轻声地骂了一句。旁边那个年长者赶紧低声制止,两人很快消失在街道深处。
这座宅院的主人之所以被如此记恨,倒不是因为乡民的仇富心理使然,而是因为眼下这座宅子里住着的正是身为“两朝重臣”、为父守孝在家的洪承畴。
一提起洪承畴的名字,方圆数十里的人们都不会感到陌生,不少人还能在暗地里说出多个与这位前明朝蓟辽总督、现满清内院大学士有关的段子。
当年在松锦大战被俘之初,洪承畴还表现得极为忠贞,宁死不屈以绝食明志,老牌汉奸范文程等人前去劝降都被骂得狗血淋头。可等到皇太极亲自出马,洪老大人的底线顷刻间土崩瓦解,被皇太极嘘寒问暖又披衣的举动感动得热泪盈眶,连呼“明主”
降清之后,洪承畴便就此与之前判若两人,竭心尽力为“我大清”出谋划策,比起范文程、宁完我等人来有过之而无不及。据后世有人推测,洪某人降清,终究还是因为贪生怕死,而为满清出谋划策、鞠躬尽瘁则是为了自身的脸面和利益考虑。其心理说得通俗点无非就是如此:你们不是都笑话我洪某人当了汉奸了吗?那我便帮着主子一统天下,让你们都梳辫子当汉奸,到那时你们又能比我强到哪儿去?
但不管是因为何种心理,洪承畴的降清之举都已为万人所不耻,招来了无数明嘲暗讽。当年,他为了感念崇祯皇帝的隆恩,曾自拟对联一副“君恩深似海,臣节重如山”等他降清之后,便有人在原来这副联上加了两字,变成了“君恩深似海矣,臣节重如山乎?”表忠心的对联立时变成了对汉奸贰臣的讽刺。
去年五月,坐镇南京的洪承畴在亲自指挥镇压了吴胜兆起兵之后,许多被俘的反清义士也对其极尽嘲讽、蔑视。著名的少年英雄夏完淳故意装作不认识洪承畴,并大骂他冒充英烈之名,被洪某人恼羞成怒地下令处死。随后,洪承畴希望找回点脸面,又亲自审问参与起事的原明朝中书舍人殷之辂:“汝是明朝多大官,作谋反大逆的事?”不料却再一次被打脸。殷之辂反唇相讥道:“汝是明朝多大官?作谋反大逆的事?”也被恼羞成怒的洪承畴下令处斩。
单就名声上来说,洪承畴即便在自己的家乡也早已臭了大街,不值得一提。自从他去年因父丧回乡守制以来,早年的亲朋故旧几乎无人上门,就连他的母亲傅氏和弟弟洪承畯也都搬出了洪家老宅,不再与他见面。大门前的路面更是不知被多少唾沫浇灌过。
此刻,洪家老宅深处一灯如豆,洪承畴披衣坐在书房里,愁眉紧锁。
他这倒不是因为众位亲友乡邻对他的态度,对这些事他早已习以为常。而是因为今日有清帝的圣旨传来,委任他为湖广等五省经略,”驻于武昌,以内翰林国史院大学士、兵部尚书兼都察院右副都御史的身份经略湖广、江西、广东、广西、贵州等处地方,总督军务兼理粮饷。并敕谕抚镇以下咸听节制,攻守便宜行事,满兵当留当撤,即行具奏。”
另外,因去年的荆州之败,满清的湖广官场也被做了重大调整。原湖广总督罗绣锦因荆州之败而被追责免官、召还京师,湖广总督一职改由“剿抚地方得力”的原宁夏巡抚胡全才接任。其余地方官员,如湖广巡抚何鸣銮、偏远巡抚线缙等人也被一一追责,只不过由免官召还改为了戴罪留任。各镇守武将,武昌总兵张国柱、汉阳总兵魏守职、偏远总兵余世忠以及各督、抚标营总兵等也在之前被洪承畴以“剿贼不利”为由向清廷建议或撤职或调离,空出的职位由新来的一干武将接替。
在这个节骨眼上被委以重任,洪承畴既有感于“圣上隆恩”也深切地预感到了此行的任重道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