刷刷刷,浓墨化作黑字呈现在宣纸上,放妾书一气呵成。
阿九抻脖子去看,双手撑着桌面,莫冠杰并没为难她,把写好的放妾书向阿九面前推了推,随后他后背靠椅子背,慢慢的品茶,闻着满屋的书香,莫冠杰心情极好。
被阿九重新‘休改’过的证据随便的堆放在一旁,莫冠杰根本就懒得再看一眼。
放妾书大多对良妾所言,寻常官宦人家虽不敢把妾称为贵妾,可周姨娘不仅是辅国公的女儿,还是莫冠杰嫡妻的妹妹,又负责抚养嫡妻原配留下的一双儿女,周姨娘的实际地位远比妾来得高,几乎等同于贵妾了,只是不能公布于众。
“你三哥曾说过,他若进学入仕会为周姨娘请封。”
莫冠杰用茶水润了润喉咙,声音极是低沉,“从你三哥说过此话后,我便动了心思放她离开。”
“爹是担心三哥成为众矢之的?影响三哥的仕途。”
为妾,还不是生母请封很招人议论,虽是神武帝出身草莽,但这些年一直美化自己,常常向清流们靠,标榜礼仪。
莫隽咏一旦上请封周姨娘的折子,一准会被御史弹劾,进而在官场上举步维艰。
阿九突然有几分明悟,“爹不是早就盼着这一日吧。”
难怪他对证据只是草草扫过,仿佛能交代过去,让辅国公不得不退步就行,至于真伪……他本就没在意过。
莫冠杰揉了揉阿九的小脑袋,揉乱女儿的发丝,拇指碰到小米粒大小的珍珠辫绳,突然记起其余两个女儿富贵的收拾。他亏欠莫昕岚兄妹的是陪伴,但也在吃穿用度上亏欠阿九。
可少买几本书?
还是少资助寒门学子?
莫冠杰全盘否定了,还是想法设法多赚点银子,或是让莫昕岚她们明白勤俭持家的道理,沉迷于富贵奢靡,不如做些更有意义的事儿。
“爹……”阿九咧嘴,有几分苦涩的感觉。聪明人不用忙。劳碌命跑断肠,她到底该是聪明人?还是天生劳碌命儿?“若我没看出账本有坑,怎么办?”
“我相信你娘。”
莫冠杰弹了阿九脑壳。“别跟我摆愁眉苦脸的样子,阿九,你跟在我身边十年,从小我就抱着你。此时我若说夫人一句不好,你非同我发疯不可。”
他还有一句话没说。若他做得不到位,稍微怀疑夫人,姜灼华就敢带着阿九毫无留恋的离他而去。
没人比他更清楚,一向沉稳温婉的姜灼华有怎样倔强的性情。
同他一直打算放周姨娘离开一样。夫人也一直警惕着他,时刻有抽身的心思。
莫冠杰不敢抱怨姜氏,毕竟当年是他隐瞒纳辅国公庶女为妾的事。在辅国公刁难还是举人的姜岳父时,他除了惭愧外什么都做不了。他又不能因为辅国公霸道不讲道理就迁怒原配留下的一双儿女。只能不停的辗转各地,积累为官的资本,期望再回京城时,不会再被辅国公强迫,做个保护姜氏和妻儿的男人。
不过他着实想不到,姜家岳父能中状元且得神武帝另眼相看,他成为世人口中最有福气的人。
这些‘福气’并非他所求。
他迟迟不肯回京为官,就因为没做好同两任岳父同朝为官的准备。
“当时的无能为力,我会记住一辈子。”
“什么?”
阿九弄不懂父亲因何无能为力,见莫冠杰不打算解释,“娘说我总容易胡思乱想,今儿我算是明白面对时不时走神人的感觉了,您比我还过分呢,起码我不会冷不丁的冒出一句话,除了娘外,也没人看出我走神。”
“你爹经历的太多,脑子里装得东西也多,有时难免会想起往事。”
“……”
阿九刮了刮自己的脸颊,父亲的面皮越来越厚了,“在诏狱里,您是不是受了刺激?”
“哈哈。”
莫冠杰抚掌大笑,“真该让陆贤弟听听这话,阿九……陆贤弟不仅在诏狱里给我许多的优待,他还让我明白了朝廷的局势。”
说到此处,莫冠杰脸上的笑容渐渐隐去,漆黑的眸子深邃幽暗,脸部线条绷紧,“你陆叔叔帮我补上最重要的一课,他救命之恩足以让我记住一本子,指点之情,我同样没齿难忘。”
“陆叔叔本身就很神秘莫测,爹,您了解陆叔叔?”
阿九不认为陆叔叔会做善事,那人沉默内敛,对人的戒心很重,心计同样很重,做任何事都是有一定的目的,她着实不想善良,纯正的父亲被陆叔叔‘利用’。
莫冠杰摇头道:“我只晓得他天资聪颖,及为适合官场。历任锦衣卫指挥使都不得善终的传统许是会在他身上破例,不过,陆贤弟还是不能太大意,天意如刀,圣心难测。一旦镇国长公主一系发力,皇上不可能不给勋贵留有几分的面子。”
“既然有外公即将出狱,升任首辅的风声,我想皇上对清洗开国勋贵即将告一段落,眼下虽是盛世,一统的局面,然帝国东西南北也只是稍稍平静而已,帝国并没达到汉唐盛世,万邦来朝的地位。”
阿九冷静的分析,劝解道:“我看爹您去吏部选官,最好先别涉及中枢的官位,先弄明白朝廷上走势,看看状况风向再说。位居太高的位置,您会备受人非议的,也不利于爹您和同僚的关系。况且您一直从事学政,监考举子,不如从事最熟悉的位置,也能更好的彰显您的才干,为国选才,人才——真正出色的人才才是帝国的根基。”
莫冠杰高升的根本原因是说通欧阳珧,可随着欧阳珧的自尽,这份功劳不好宣之于众,贸然位于显赫且不熟悉的位置,只会成为朝廷重臣的靶子。尤其是他还有个首辅岳父,旁人对姜首辅没有办法,不见得不会借助莫冠杰攻击首辅大人。
这也是阿九跟来外书房的另一个重要原因,“爹,官场上老狐狸都是脸皮厚心黑的,您千万不能意气用事啊。”
“噗。”
莫冠杰差一点被茶水呛到,咳嗽了好一会。打量阿九。喉咙沙哑的遗憾道,“你怎么就不是儿子呢。”
如果灼华能给他生个儿子,是不是也会和阿九一样的聪慧?像极姜岳父?
莫隽咏虽是不错。然莫家想要兴盛,不能单靠莫隽咏一个人,其余侄子……莫冠杰不怎么信任老太太的眼光和老家的教养方式。
想到此处,莫冠杰心底多了几分火热。灌了好几口茶水舒缓,眼角看了看外面。还有一个时辰太阳才会落山,今晚他缠着灼华,不会被推开吧,推开……他也缠定了。
他俊脸可以见到的簇起红晕。阿九歪着脑袋想不通,爹又想到哪里去了?不是在讨论官场吗?脸红个什么?
阿九想到周姨娘的千娇百媚,抓着放妾书。认真的问道:“您做好面对辅国公的准备了?三哥哥未必会理解您的苦心。”
莫冠杰淡淡一笑,“当断不断。必受其乱。”
他能走到今日全靠决断力,在大事上从未有过半点犹豫,莫隽咏即便一时想不通,将来也会明白他的一片苦心。
“莫怪你外祖父只娶一妻。”莫冠杰摇摇头,女人多了会很麻烦,有时他也挺羡慕别人家后院妻妾成群的场景,可惜他没那命儿,一妻一妾都让他头疼不已。
既是放不下姜氏,只能让周姨娘离去,省得在后院里空耗岁月。
周姨娘今年也不过只有二十五六岁,以辅国公的背影,再嫁人并不难,便是夫人也做得。
莫冠杰把大半的责任都拦在自己身上,放妾书写的很恳切,说明周姨娘并没犯错,而是他深感愧疚,才放周姨娘离去。
“您让周姨娘大归,祖母一准还会给您纳小。”
“这事你不必操心。”
“我只是提醒您一句,娘的忍耐是有限度的。”
“阿九你还小,不明白。”
莫冠杰竟然同尚未及笄的女儿先讨论纳妾的事儿,又讨论仕途?!他脸上带出几分好笑,亦有几许的狐疑,面前的幺女怎么一下子就长大了?
以前阿九也很懂事,但行事上还保留几分天真,娇憨,完全不像今日这般成熟,连朝廷上的事都能分析一二。
莫冠杰见阿九执着的等待答案,心底泛起一丝怜惜,看来回京这段日子,阿九过得并不轻松,也是岚姐儿虽是稳重,但到底同姜氏不是亲生母女,总有隔阂。
“我愿意孝顺你祖母,会尽力的让她晚年过得顺心。但她无法勉强我做事,收小妾。”
莫冠杰从年轻读书起就没听过老太太的话,一直独断专行,同老太太拧着来。
阿九悬着的心放下一半,笑眯眯的挽住莫冠杰的胳膊,“我发觉爹您很厉害呢。”
“如你心意,就是厉害?”
“哪有,我不是盼着您和娘能白头到老嘛。”
阿九吐了吐小舌头,拽着莫冠杰去后院用膳。
儿女齐聚一堂,莫冠杰心情极好,在晚膳时,他自然不会提起放妾书的事儿,只是在用膳后,同莫隽咏提起请辅国公明日过府。
一直侍奉在一旁的周姨娘身体一顿,悄悄抬眼看向姜氏……不知为何她总有几分发憷的感觉,“老爷刚从诏狱出来,还是先歇息两日养养身体为好。”
姜氏默默的饮茶。
莫冠杰淡淡的说道:“我有事同国公爷相商。”
“何事?”周姨娘问道。
“明日你们便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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