丽日当空,柳条儿拂过池塘水面,荡起一圈圈的涟漪。
七巧回到夏府,瞥一眼熟悉的庭园景色,随即踏稳脚步,走向大厅。
时候到了,就该面对,有话直说,没什么好害怕的。
“夏老爷,我们周家最高就只能出三百两了。”
周文德等着回话,好整以暇地坐在一边吃糖饼,吃得嘴巴干了,拿起茶碗,一闻到那淡得几乎无色无味的茶水,又皱眉放了回去。
“周三公子。”夏公明满头大汗,肥油直冒,直接哀求道:“既然你有意结亲家,看在我拉拔闺女十九年的份上,聘金三百两未免太少了。”
“是啊,夏老爷养女儿辛苦了。”周文德起身,彬彬有礼打个揖道:“夏大小姐秀外慧中,蕙质兰心,聪明能干,宜室宜家,实在是位不可多得的好对象。可是呀,还只是个大闺女,就传出夜宿牛家的丑事唉”
那一声长长的叹息引得陪在一边的夏仲秋一阵恐慌,忙向父亲道:“爹,你别计较聘金了,快将妹妹嫁了,免得她又做出丑事。”
“爹,我不嫁姓周的!”
七巧踏进门槛,开门见山,毫无畏惧地看着众人。
“你?!”夏公明一见到她,马上发作,跳起来吼道:“你回来得正好,我问你,你到底还要不要脸,竟然跑去睡牛家?!”
“爹,我那天不舒服,就在牛家妹妹房间睡下了。”七巧想到那晚竟被小虫吓晕,不觉脸蛋又燥热了起来,但她仍很镇定地继续道:“后来丰富之家的米家姐妹见我没回去,赶来看我,她们来,孩子也带过来,既然孩子来了,安老板和陈先生也跟着过来帮忙照顾,接着大夫来了,多多小爷煮的消夜又特别香,牛家附近的街坊邻居全过来瞧着”
然后,整个苏州城都知道她那晚睡在牛家了。
清者自清,七巧倒觉得好笑,她何必解释得这么清楚?
“很有趣。”周文德依然笑容满面,直勾勾地盯视七巧。“但毕竟还是败坏大家闺秀的清誉了,这下子苏州除了我,可没人敢娶你了。”
七巧不作声,懒得理会他的“善心”
“虽然你和令尊在开店这方面意见不同,不过你放心,你若嫁来周家,我照样让你出去开店,还要再帮你扩充店面,广开分店。”
“谢谢周三公子,可我绝对、绝对、绝对不会嫁你。”
“周兄,我妹妹实在太无礼了。”夏仲秋忙着先安抚周文德,又急道:“妹妹,人家周三公子亲自上门谈婚事,他是尊重你,这番诚意你要心领”
“周三公子若尊重姑娘,就不会写出这种文章!”
七巧早有准备,从袖筒里拿出一张纸,抖了开来,标题正是最近流传江南一带的“金莲颂”作者就是周文德。
“哈,果然是知书达礼的大小姐。”周文德见她珍藏自己的文章,喜出望外地道:“还请夏大小姐指正一二。”
“是的,我读过了,亏你写得出这种文章!”七巧稳住自己的气势,今天她单打独斗,一定要赢。
“你将姑娘当作货色品评,还分类各种形状的小脚,安上什么好听的莲瓣、金月、香柳名称。你有没有想过,你玩赏的是什么?就是为了满足你这种怪癖而几乎残废的女人小脚啊!”夏公明和夏仲秋不料从小文静温柔的七巧竟会阔论高谈,眼睛嘴巴张得老大,因为过度震惊,反而忘了责骂。
“还有,我知道你已经有三个小妾了,就凭这点,我也不会嫁你。”
七巧将那篇文章撕了,对半再撕,撕了又撕,最后将纸屑洒了满地。
“你!”周文德脸皮抽跳,嘴唇歪抖,再也摆不出俊美的笑容。
“这缠小脚是很痛,”夏仲秋结结巴巴地,试图面面俱到打圆场。“可是周三公子才情并茂”
“三妻四妾有什么不对?!”夏公明大吼道:“你爹我还不是娶了五个太太!你是嫁过去当大太太,还得摆出贤慧的榜样给底下的姐妹们效法,不要落了个夏家没有家教的口实!”
“爹,我不当大太太,我没有雅量容许我夫君有其它女人。”
“你说这什么话!你娘怎么教你的?!”夏公明气得胡子乱颤。“周三公子还在这里,你把我们夏家的脸都丢光了!”
“夏老爷别动怒。”周文德皱了皱鼻子,恢复俊美仪容,笑道:“夏大小姐,你没雅量容下我的小妾,可我却是胸襟宽阔,有容乃大。瞧,这外头说三道四讲你的闲话,我周文德完全不计较,也是要娶你进门啊。”
“我知道,你家绣庄的总管走了,带走了十几个好手艺的绣娘,你想我过去主持绣庄,是不是?”七巧直言道。
“妹妹,你怎么知道?”夏仲秋兴奋地道:“周兄说你嫁过去了,不但是自己人,女红又好,一定可以振兴周家没落的绣庄生意。”
“夏兄!”周文德两眼翻白,赶忙制止夏仲秋说实话。
“果然周三公子只是找个帮手罢了。”七巧更加肯定了。
“难道夏大小姐目前不是在帮牛老板吗?”周文德不服气地反问。
“不是。七姑娘小铺是我自己的事业,牛老板只是出资者。”
“用的就是他的银子,不就是他的事业?”
“我要跟周三公子解释清楚。所谓出资,就是拿出一笔钱,交给别人去经营生意,然后坐收分红”
“你说的我都明白。”周文德打断她的话,嘴角勾起,不怀好意地笑道:“可有一件事,我也要教夏大小姐明白。牛老板是大老板,手里有的是钱,他想帮哪个姑娘开店,银子随手就拿出来了,将来还不知道要娶几个老婆来服侍他,左拥右抱,好不快活,连我都要瞠乎其后了。”
七巧慢慢握起拳头,脸色变得惨淡,抿紧唇瓣不愿回话。
“是呀。”夏仲秋也劝道:“妹妹,商人重利,牛青石见你赚钱,又想拿回二千两,说什么也想挽留你,当然百般对你好、欺骗你的感情,你千万不要上当了。”
“哼!”夏公明鼻孔里哼出了一声。“同样是当大太太,你自己放亮眼睛,看是周家体面,还是牛家体面!”
七巧心头一震!或许,牛青石不会欺骗她的感情事实上也没有任何迹象显示出他故意博取她的好感,他对她总是那么平淡、有礼、疏离然而,以他的能力是极有可能娶妾的,这一点她从来不怀疑。
可是那晚,就算他只有一只手臂可动,他还是拥紧了她、护卫着她,焦急地呼唤她;在她醒来时,见到的就是一张极其担忧的脸孔,那两只黑眸深深地凝视她,彷佛要将她的每一口呼吸都看在眼里才放心。
在睁眼的那一剎那,她竟期待这个片刻可以地久天长下去。
但,抱住一个昏倒的姑娘并不等同于他喜欢她,他待她好也不表示他不会娶妾,更何况,说不定他对她的退婚仍耿耿于怀。
那么,她将自己的心挂到他那儿,不就成了悬在树上的枯藤?飘飘何所似,大风吹来,离枝而去,四处飘荡,天地流浪!
好凄凉!七巧心口酸涩,失神地拿指头抚摩左手腕的铜钱手炼。
周文德见她不说话,心想夏家父兄一番恐吓果然奏效,又洋洋得意地道:“牛青石也快完蛋了,他要是不能将贡米送进宫中,咱当今皇上是圣德仁慈,不至于砍人啦,可他牛记粮行的招牌就砸了。”
“他扬州货栈的青杆米早已上路,这两天就会运抵北京,如期让万岁爷吃到最新鲜的好米。”
“什么?!”周文德大惊失色。
“周三公子。”七巧冷眼看他。“你做了什么事,我也不揭穿,就你这等阴险害人的手段,我更看不起你。”
“粗鲁!这是一个姑娘家讲的话吗!”夏公明不悦地道。
“爹,总之一句话,我绝对不会嫁给周三公子。”
“你嫁不嫁他,还由不得你决定,在家从父”
“爹,请原谅女儿不孝,只要你一天逼我嫁人,我就一天不回家。”
七巧眸光晶亮,语气坚决,说完便转身离去。
“不肖女!站住!傍我站住!”夏公明气得跳脚。“仲秋,你这个书呆子,还不快去拉你妹妹回来?!”
“这男女授受不亲”夏仲秋犹豫了一下,这才跑到门边,惊道:“吓!果然大脚也有好处,妹妹跑好快!”
“笨蛋,叫前面看门的拦住她呀,别再让她跑了!”
“啊?”夏仲秋这才如梦初醒,赶紧跑了出去。
“呼!”周文德喘了一口气,抹掉刚才吓出来的额头汗水,随即脸色一沉,拧起嘴角。“牛青石果然好角色,想得周到!”
“周三公子,这亲事我们再慢慢谈”夏公明转回笑脸。
“不谈了。”
夏公明笑脸僵住,刚才还剑拔弩张的胡子垂了下来。
“可恶!凭什么我比不过那头牛!”周文德咬牙切齿地道:“三百两,我周文德娶定你们夏家大小姐了!”
她不嫁周文德,那她要嫁谁?
七巧一路跑回铺子,脑袋里转来转去的竟是这个问题。
她用力摇头,甩去不断浮现脑海的牛青石脸孔。她谁都不嫁,一心努力赚钱还债,总成了吧?
她心头一紧,脚步便慢了下来,拿右手去抓左手腕的铜钱手炼,轻轻扯着带子,再将那枚铜钱摩挲了又摩挲。
她该如何向神仙祈求?而神仙又要怎么帮她呢?
方才回家拒婚,她似乎在气势上略胜一筹,但她还是满心空虚,好像踩高跷走路似地,很不踏实。
不知不觉,她竟然走过了自己的七姑娘小铺,站在牛记粮行前面。
“七姑娘,找我们老板吗?”热心的汤元马上招呼她。
“我啊!不”
“我这壶枸杞菊花茶正要给您提过去,您就先在这儿喝一杯吧。”
闻到淡甜的茶香味,七巧一颗心不觉怦怦跳了起来。
好久以来,每天总有这么一壶茶从粮行提到小铺去,让她一整日闻得清香、喝到好茶;那是牛青石担心她刺绣耗费眼力,特地要汤元每天烧一壶明目清血的枸杞菊花茶,默默为她调养身子。
当然,这不是他告诉她的,而是采苹旁敲侧击问出来的。
“老板在后头看帐呢,我为您引路。”
汤元热情极了,他哪不知七姑娘在老板心目中的份量。
“老板,七姑娘过来找您了。七姑娘,请进。”
牛青石坐在桌前,右手搭在算盘上,左手正在核对帐本,颜掌柜站在他身后瞧着,另一张桌上则坐着薛掌柜,也是忙着写字记帐。
“啊,我打搅你们了。”七巧见到屋内的阵仗,忙道:“我走了。”
“七姑娘有事?”薛掌柜耳聪目明,眼明手快,赶紧起了身,笑道:“老颜,我们去瞧瞧伙计有没有在偷懒。”
两个年纪有一把的掌柜笑嘻嘻地你推我挤,身手矫健地离开帐房。
午后天光一片耀眼的亮白,相对地,屋内显得有些阴暗。
“对不起,牛老板,你正在忙”七巧低头绞着手指头。
“没关系,夏小姐,请坐,有事请说。”牛青石涸仆气地道。
“唔我刚才回家了”
“我听采苹说了。”
他都不担心她?不怕她再也出不了门?七巧抬起头,见他又去看帐簿,语气冷淡,漫不经心,顿时令她一颗心如坠深渊,一箩筐的话全堵在喉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我还是不打搅你。”她声音略微沙哑,只怕再说就要哭了。
“你回掉周文德的提亲了?”牛青石这才盖上帐簿。
“是的。”七巧提起精神,带着赌气的口吻道:“也不是每件事情都要麻烦牛老板,我自个儿的事情,我自己就可以解决。”
“做得好。我相信你做得到。”牛青石又拿起另一本帐簿,翻了开来,眼睛放在帐本上,道:“前几天听你跟姑娘们批评那篇谈小脚的文章,我就知道你的决心和本事。”
他是在跟他的伙计训话吗?七巧瞪了眼,拿出帕子扭成长条,用力一扯,打了一个结。
要拒绝周文德,当然得靠自己,不然牛青石跟她非亲非故的,他凭仗什么当说客!
不知为什么,自那晚他抱过她之后,每回见到她,他嘴巴就像被线缝死了似地,不然就是语调淡得出水,甚至不过来陪她结帐,关门后就叫汤元陪她回丰富之家,再也不亲自送她,彷佛拒她于千里之外。
她忽然明白心头空虚的原因了。
她今日之所以会有勇气拒婚,完全是因为他带她走出了闺阁,给了她一片新的空间,让她重新审视自己所求所想的生活;她不只感激他对她所做的一切,也在不知不觉中,渐渐喜欢上沉稳的他。
因为心意笃定了,所以她更明白自己该走的路,更渴望他能陪她熬过这段不得不让父亲生气、母亲烦忧的“叛逆”日子,可是一直默默支持她的他却突然抽了身。
是否他认为已仁至义尽,报恩够了?
她又将帕子扭了一个死结,决心弄清楚他的想法。就算要她死心,她也要死得理直气壮、心甘情愿、无怨无悔!
“牛老板,我问你一件事。你怎么不娶妻?年纪很大了呀。”
牛青石不料她有此一问,愣了一下,这才缓缓抬头注视她。
“早先我跟着伯伯忙,没想到这;后来开了粮行,更忙,常常几个月不在家,早出晚归的,没空谈亲事。”
“你是大老板,应该有很多机会。”
“不,他们怕嫁了女儿要服侍我爹,更怕生出一个傻小子。”
“哈!”七巧忍不住绽开两朵梨涡。“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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