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向洞府深处走去,脚步中渗出一丝滞怠与疲倦。
他边走,边用力一甩衣袖。钟月末顿觉被一股暗流包裹着猛地提起,头晕目眩之后,周围霍然开朗,光线明亮。他睁开眼四下环视,却原来站在江畔芦苇丛中,离自己的家仅有半里之地。
久违的狂喜与急切撞进心扉,钟月末放声大叫大笑,头也不回地朝家奔去。
江底洞府,巴陵掐灭了水镜中的少年身影,感觉一颗心仿佛烧到极致的炭火被泼了盆冰水,在剧烈的疼痛中嘶叫,最终只剩腾起的惨白烟雾,与一抔无人在意的残烬。
他现出青螭原形,朝圆厅中央那根极高极大的石柱盘缠上去。怀抱着冰冷的岩石,他垂下龙首,慢慢闭了眼,再度陷入漫无止境、心如死灰的孤独寂寞中去。
钟家老两口做梦也没想到,在洪水中失踪了近两个月、以为早已生还无望的幺儿,竟然安然无恙地回到家中,一家人又叫又笑,抱头哭作一团。老妇人忙着去厨房给幺儿烹煮吃食,钟老爹则絮絮地问他两个月来的经历,知道是被青螭所救,老泪纵横地连连叩谢江神,表示翌日天一亮就要去龙王庙谢神还愿,从此每逢初一、十五上香供奉。
钟月末欢天喜地整日痴缠着父母,在家中待了三五天,又去呼朋引伴地四处玩耍了几日,归家的热切喜悦逐渐冷却下来,不由自主地思念起江底水府中的陵哥来。
“我把陵哥孤零零一个人丢在水府里。”他坐在江畔,用苇秆在沙地上胡乱涂画,嘴里喃喃道,“至少我还有父母朋友,他身边却一个能说得上话的都没有。凡人见了他,不是又敬又怕,就是许愿求福、讨要恩惠,而那些水妖精怪他又瞧不上,我这一走,他心里不知道有多难受哩。”
“怎么办,我要不要回去找他?”
“可他如果又扣住我,不让我回家陪爹娘怎么办?”
“爹娘老了,总要有人照顾。”
“陵哥好可怜,待我又这般好,我挺想他的。”
手中一根苇秆左右为难地划过来划过去,最终被折腾得断成两截,钟月末叹了口气,起身拍了拍身上的沙土,走到江边喝水。
桐吾江水恢复了清澈,比往昔更加甘甜而冷冽,钟月末被冰得呲牙咧嘴,又觉浑身畅快,就像待在陵哥身边的感觉一样。系在红绳末端的青黑色鳞片从衣领里掉出来,他用手指捏住,忽然就云开月朗地下定了决心,转身朝家的方向飞奔而去。
“陵哥!陵哥!”
青螭隐约听见下方有个声音呼叫,声音十分耳熟,纯实中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亮,将他从沉睡中唤醒。他睁开巨大的眼睑,暗红色竖瞳冷漠地朝下方看去:
钟月末笑嘻嘻地抱着他的尾巴尖道:“陵哥,我回来啦。我跟爹娘说了,江神看中我,要收我做侍从,我爹高兴得眼泪都要掉下来,说我们家能出神侍真是祖坟冒青烟呢。他说皇上仁慈,赐给我们家许多财物,下辈子都足够花用啦,用不着我帮忙干活,我打算隔三岔五地回家去看看,你不会不答应吧?”
少年唠唠叨叨地说个不停,青螭忽然有种想要落泪的冲动。他从盘绕的石柱上调头而下,用鼻尖轻轻触碰着少年的脸颊,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满足。
青螭巴陵与凡人少年钟月末的悲欢离合,此乃后话不提,单说县城的客栈里,侍卫们轻快而有条不紊地打理着杂物,准备御驾次日离开运泽地界,继续北上前往边陲之地雾、震两州。
夜里印云墨正睡得天昏地暗,耳畔有人嘤嘤嗡嗡地叫着:“……殿下!历王殿下!”
“出什么事,要烦扰到我?”他睁开困顿的眼皮,半死不活地问。
一名紫衣卫神色焦急道:“圣上突发热疾,高烧不退,御医们会诊过却说不出个所以然,药吃了许多也不见效。听闻殿下精通岐黄,恳请前往探视。”
印云墨惊而坐起,急匆匆地穿戴完毕,赶到印暄的寝室,见年轻的天子躺在床榻上,双目紧闭,脸色潮红,嘴唇干燥开裂,满额都是汗珠。他坐在床沿叫了几声“暄儿”,对方毫无反应,便伸手搭脉,片刻后又翻了翻眼睑,摸了摸胸口与四肢,感觉烫热得快要烧起来了。他转头问地面跪成一排的御医:“可诊出是何疾病?”
御医们惶惶然地摇头,一个个口称医术不精,谢罪不迭。
印云墨诊过脉,心里也有些疑惑:从脉相上看,印暄身体强健,真气流转如常,并无疾病症状,却为何突发高热,药石枉然?
他思索片刻,对御医与一干侍从道:“你们都出去,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准进来。”
侍从们犹豫起来,印云墨又道:“哪个觉得自己留在这里,圣上的病便会好转,那你留下。”
这话一出口,众人连忙告退,在邻近房间待命,只留一队紫衣卫把守门口,随时听候屋内的差遣。
印云墨望着高烧昏迷的印暄,无奈地叹了口气,用衣袖拭去他额头汗水,爬上床躺在他身边,握住他的一只手,十指相扣,闭眼任由睡意袭来,伤痕累累的神魂缓缓沉入梦境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