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有所不知,这家人生了天花,按照我们村子里的规矩,应该全家都迁到山顶上去,任他们自生自灭。但这一家人十余年前搬到我们村子里来,那时候村子中闹瘟疫,是这家的老先生出钱治好了全村人的病,是我们的大恩人,所以我们绝不能如此对他一家。”
“所以,要封门窗?”拓跋雷冷笑两声,这笑声简直让人发毛。
“你不要错怪了苏长老。”身后那位白衣少女慢慢走出,站到他身边,她的身材比起他简直太过娇小了,必须要仰起头才能够对到他的眼神,但是她的气韵中自有一股清华的贵气,即使是两人身材如此悬殊,依然不会让人觉得她的气势输人,彷佛她与拓跋雷是平等的。
“不要说这个村子,就是在天雀和东辽两国,这样的病症也足以让所有人胆寒。他们没有把我们一家送到山上去已经算是有情有义了,如今他们只是想用土办法来救我们全家的性命,虽然我一直不同意。”
“办法?”拓跋雷困惑地看着她。
“你知道冲喜吗?”她苦笑道。
“冲喜?”他不解地摇头,在东辽没有这样一个字眼。
“就是在非常时刻将两个也许本不相干的男女用婚姻绑在一起,希望借着这场婚事的喜气冲走霉运。”
“什么?”他睁大眼睛“这样有用?”
“我不知道,但我不认为这样有用。”少女说:“生死有命,如果一场婚礼可以赶走死亡的话,那人世间就永远只有生没有死了。这是绝不可能的。”
拓跋雷看了看苏长老及在小院外面远远围观的那些村民“他们,在给你找丈夫?”
“是的。”少女的脸上并没有尴尬和羞涩的表情。
“但是他们自己不肯?”拓跋雷生硬的字眼让苏长老显得很不自在。
少女依然淡淡微笑“不是所有人都可以坦然地面对生死。”
“你可以?”拓跋雷凝视着她“你几岁了?”
“十六。”她简单地回答“我不可以,但他们是我的亲人。”
他的心头一震“如果我不来,你们怎么办?”
“我会陪着他们,等待奇迹,或者死亡。”
她淡淡的笑容如东辽南山上的清泉一样纯净,但是她的眼神又比东辽太白山上的冰雪还要坚定。
等待死亡?
这四个字让拓跋雷听得很别扭。从他有记忆以来,做人就是要乐观积极,勇往直前,就是上阵杀敌也绝不会做束手就擒的懦夫。
等死?这不是他做人的习惯,他也很不喜欢别人这样做。
忽然之间,也不知道是哪根筋不对了,他冲口而出“我留下来,帮你。”
少女一怔,以为听错了,或是他说错了。她连忙摆了摆手“你大概不知道这种病的厉害,我的父母已经病入膏肓,可能熬不过去这一关,我弟弟”
“我病饼。”拓跋雷捏住她的腕骨,沉声说:“病饼的人,不会再得,不会死。”
少女吃惊地看着他“为什么?”
为什么他这个外乡人会愿意留下来帮她?在这村子中有许多人是他们一家十几年的邻居,或是曾经受惠于他们家的人,在此刻都是尽可能的远离、逃避他们。但是他与她素未谋面,并无交情,甚至他还是一个传说中可能杀人不眨眼,吃人不吐骨头的东辽人。
拓跋雷咧开嘴角,露出雪白的牙齿,呵呵一笑“你叫什么?”
“宋初颜。”她轻声道出闺名。
他点点头“我不会让你死的。”
她全身轻颤,这一瞬间,他好像是一尊如山般让人望而生敬的天神,就这样平空而落,又真切无比地出现在她的眼前,在她几乎绝望之时,带来了一丝光明。
“你叫什么?”她问。
他用一根树枝在地面的沙土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是东辽文,怕她看不懂,他一个字一个字地指着念给她听“拓跋雷。”
“拓、跋、雷?”她学着他的发音,用心地记下这个名字,她要将这个人,以及和他有关的一切,永远的刻在心里。
“拓跋雷,谢谢你。”她柔弱无骨的小手握住他铁一般的手腕,垂下眼睑,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拓跋雷不由分说的拆掉了门窗上所有的挡板,还升起了窗户里外两层的竹帘及纱窗。
苏长老担心地说:“这会让天花飘到外面来吧?”
“要通风。”拓跋雷因为天雀话说得比较差,所以总是以几个字来回答别人的问题。
苏长老派来两个人帮忙,但是那两个人根本不敢靠近房子。
拓跋雷冷冷地看了那两人一眼“拿干净的布。”
除了干净的布,还有清水,以及衣服。
正如宋初颜所说,她的父母全身都是疱疹,而且开始溃烂,的确病得很重,相比之下,她的弟弟病情要轻一些,只是还在发高烧。
“是小文先病的,起先我们都以为是发烧,没想到后来他开始出疹子,娘不让我们靠近,由她亲自护理,但是几天之后她也病了,再接下来,父亲也”宋初颜在此刻才露出哀戚之色。
“你离开。”拓跋雷正色对她说:“你没病,现在走还来得及。”
“不行。”她摇头“我不可能丢下他们自己逃命,他们是我在这世上最后的亲人。”
“最后的?”拓跋雷看她一眼,同时用干净的布沾满清水帮宋初颜的父亲擦身。
“我们一家是逃难到这里的。”宋初颜低声说:“其实,我们是朝廷钦犯。”
拓跋雷又看她一眼。
“现在,你知道自己到底惹了多大的麻烦吧?”她苦笑道:“你应该走,不应该蹚这淌浑水。”
拓跋雷还是那样不在乎地耸耸肩“我是东辽人,你是天雀人。”换句话说,他们全家在天雀国的事情与他无关。
那个晚上,宋初颜为母亲净身的时候发现母亲已经病逝了。拓跋雷果断地说:“不能将她留在这里。”
染病而亡的尸体如果留在房中可能会使疾病进一步的蔓延,他于是在小院内挖了一个坑,将宋初颜的母亲埋在其中,还砍了一根竹子,用手将竹子劈成两半,拿给宋初颜一块,示意让她写碑文。
宋初颜的手是抖的,但她没有掉泪,她一笔一画地细心地描摹着母亲的碑文:宋夏氏。
拓跋雷看着她亲手将竹碑插在坟头上,她瘦弱的肩膀跪在坟前,凝重而凄凉,让拓跋雷的心彷佛被什么人的手无形地牵扯住。
深夜,他让她去休息,但她坚持要守在弟弟身边,不肯离开,他便去照顾她的父亲。
这几天赶路的疲倦,以及照顾病人时精神的高度紧张让拓跋雷的身体也实在有点吃不消了。他强打着精神要自己不能睡着,帮宋父时时更换着敷在额头上的湿毛巾。
“喂,你,快来!”很晚的时候,突然听到宋初颜惊喜的呼声。
他急忙赶过去,只见宋初颜抱着弟弟的身体,狂喜地对他说:“小文的热度退了,他不烧了,他是不是快好了?”
他松口气,点点头“是,他快好了。”
宋初颜忍耐已久的热泪终于夺眶而出,她几乎是一跃而起,伏在他宽厚的臂膀中低低抽泣。
拓跋雷先是手足无措,但是胸口潮湿的泪水却像是灌溉出奇异的花朵,让他情不自禁地抱住这副小小的肩膀,轻轻拍着她的后背,让她能够平静下来。
宋初颜渐渐平复了情绪,却发现原来拓跋雷是赤着上身,瞬间脸色变得比鲜花还要红。她急忙转过脸去,逃离开他的怀抱。
身前一空,拓跋雷从未像现在这样觉得失望。
“谢谢你。”这是她第二次道谢。
不过宋初颜的父亲并没有她的弟弟这样幸运,在拓跋雷来到这里的第三天,她的父亲也病逝了。
毕竟是被病痛折磨了这么久,宋初颜已经有所准备,她请求拓跋雷将她的父母安葬在一起,在她给父亲写碑文的时候,拓跋雷才知道她父亲的名字宋允礼。
“这些逃卩谢你了。”她第三次向他道谢“小文已经开始慢慢地好转,再过不久他就能完全恢复了。”
“失去父母,痛心吗?”他望着她那双依然坚定的眼眸,不知道是不是她昨晚已经偷偷哭过了一夜,所以眼波才会像现在这样满是雾蒙蒙的水气。
“你失去过亲人吗?”宋初颜幽幽地看着头上的星空“如果你曾经失去过,你会明白我此刻的感觉。”
拓跋雷沉默着,他一生杀人无数并没有觉得有何不对,但是看到失去父母的她是如此的悲痛惆怅,他心中忽然有了罪恶感,那些死在他手下的敌人,也是有亲人的,他们是不是也会像宋初颜这样,哀伤地送别自己的亲人?
以前,他的弟弟曾对他说:“哥,在这个世上并不仅有打仗、杀敌这些事是你可以做的。”
“那还能做什么?”当时他不解地笑“我们东辽的男人谁不想成为东辽的第一英雄?只有你,会选择逃避,跑到天雀国去当什么侠客,真是奇怪。”
“总有一天,你会发现你的生命不应该是这样的,你应该有别的事情可以做。东辽的雄鹰之目除了看到它辽阔壮美的山河之外,还应该看到更多感动你心的东西。”
拓跋弘的母亲是天雀人,所以他说话就总是像天雀人那样咬文嚼字,复杂难懂。
本来拓跋雷并不将他的话放在心上,但是此时看到宋初颜的眼睛,不知为什么,他却想起了弟弟当年的那段话。
“你的脸色好像不大好?”宋初颜担心的看着他,小手摸了一下他的额头“你好像在发烧?”她吃惊地急忙扶住他的胳膊。
“是吗?”他不确定地也拍了自己的脸一下,是有点热。“是累的。”他给自己下了个结论。
但她的眸子却清亮地逼视着他,那眸子中说不出是震动还是感动“你以前并没有得过天花,对不对?”
她居然看穿了他的谎言。他憨憨地笑笑“我的身子比牛壮。”
“你真的是太冒险了!”她焦急地责备,更紧地拉住他的手“快,我扶你去休息。”
“没事。”他说:“只是发烧。”
“发烧就意味着你有可能感染上了天花,难道你不懂吗?”她急了“你可能会死的!”
“我,不会死的。”他笑着,拍拍她的肩膀“我死了,你怎么办?”
她怔怔地看着他,好像他刚说了一句很严重的话。
“拓跋雷,你知道你这句话的意义吗?”
他挑挑眉毛,笑着摇头。
她垂下漆黑的眼,低低地念出一句话“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你说什么?”拓跋雷的天雀话本来就不够灵光,她突然念古文,听在他耳朵里就如同天语,完全不解。
“没什么。”她淡淡一笑,没有解释给他听。
又是整整一夜,她强行让他躺在床上,精心护理,她纤细的白色身影一直在他的眼前出现。他是累了,虽然强撑着,但还是睡着了,额头上始终有一片清凉,身畔,始终徘徊着属于她的,淡淡的清香。
原来,宁静的日子是这个样子的。
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