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乞儿没有气死。
每个人都觉得他没有在迎亲之日当场气得口吐白,实在是个奇迹;没有因为眼睁睁看着一斗明珠和一百两的赔偿金就这么白白损失掉而气得涕泪齐流,更令人感到不可思议。
金乞儿明白别人背后在议论什么,可是他不在乎。他金乞儿若是在乎别人的批评,也囤积不了这么庞大的财富。生意人嘛!眼光要准、心肠要狠、下手要快,当然,更少不了随机应变的才能。
不肖女在迎亲当天缺席,他自然又急又气,不过,好在元宝并非“临时”失踪,他多多少少有点心理准备,早就吩咐厨房连茶水、酒席都不用筹备,所以损失不算太严重。最令他冒火的是,元宝的逃婚之举,恐怕会影响到六妞、七妞的身价,那种损失才真是无从估计,所以,婚礼当天,他当着众亲友的面撂下狠话,务必捉回这个行为不检的不肖女,令她削发为尼,青灯礼佛以赎罪衍!
薛姣听了,马上昏倒,醒来后,少不得一番哭天抢地,尖声哀嚎:“我女儿的命好苦哇!”
只是这一回,金乞儿铁了心不予理睬。
元宝在婚礼后的第三天重抵家门。她想,既然婚事取消,也就没有逃家的必要,在家里混吃混喝是比外头容易得多。
谁知一回到家里,见到父亲的面,还没出口打招呼及述说被掳的经过,金乞儿已是一声令下,叫人将她五花大绑,准备正式逐出家门。
“老爹,您这是干什么?”元宝吃惊地瞪著父亲。她心中极为惶恐,有种不妙的预感使她的胃部翻腾不已,心里混乱已极。
“不肖女!你还有脸回来?”金乞儿忿然地回瞪她,想到因她而蒙受的耻辱和庞大的损失,父女之情立即降至冰点。“婚礼当天你缺席,使金家因你而蒙羞,那时我便当众宣布,要让你削发做尼姑!”
“我不要!”元宝睁大眼睛,脸上有种骇然的神情。“老爹,我没有逃婚!那天我向袅禀明要去姐夫家向默婵贺喜,谁知半路遭歹徒挟持,将我软禁在孤山,直到今天才放我回来。我有什么错?”事态紧急,她马上否认自己曾经想逃婚。反正她从未将“逃婚”两字说出口,自然可以不负责任。
“喔!你被人软禁?”金乞儿看起来漠不关心的说:“元宝,你向来花巧多端,即使撒谎也一样面不改色。你老子以前是让你,可不是傻瓜似的随你哄骗!谁软禁你?目的何在?又没人向我索求赎金,你骗谁呀?”
元宝脸上滑过一道阴影。对啊!没有目的的绑票,很难取信多疑的奸商。
“他说,他存心让你栽跟头、没面子。”
“他是谁?”
“一名年轻男子。”不知为何,她不愿说出他的名字。
“一名男子?”金乞儿冷然笑道:“如果你所言属实,你更应该进尼姑庵作姑子去!你名节已毁,从此无人问津,我金家势不能容你。”
元宝脸色大变,前倾著身子嚷嚷:“爹,我是清白的”她想挣脱,跳到父亲面前抗议,却教绳索绑得死死的,还有两名大汉押著。
金乞儿安适地靠著椅子,饮了口茶,平静地道:“你真是精明一世,胡涂一时。你清白不清白,有谁瞧见?名节才是最要紧的,因为众口铄金的力量决定一切。
“一名女子在私底下可以任性胡闹,可以娇蛮残暴,甚至私养情郎,只要不走漏风声,名节无瑕,就可以挑一个丈夫来嫁。而你是没指望了,我只有当作上辈子欠你的债,白养你十八年。”他挥一挥手。“带走!我已经捐了一笔钱给静云庵的师太,咱们父女缘尽于此,今生永诀。”
“爹”元宝狂怒,嚷著、叫著“您不可以这样对我您太狠心了我历劫归来,您没有半分怜惜,反而要置我于死地您让我当尼姑,比教我去死还难过,不如您发发慈悲,一刀宰了我!”
“不孝女!想陷害你老子做杀人犯?带走!带走!”
“我不要!放开我!娘啊快来救我”
薛姣应声而到,怒斥那两名壮汉“放肆!放开五小姐!别用你们的脏手碰我的女儿。走开!”
两名壮汉有点犹豫。
金乞儿发声“不许放,马上给我送到静云庵去。”
“老爷!”薛姣有点迷惑的看着丈夫,她以为他只是吓唬元宝,教训女儿下次不敢再胡作妄为。“刚才的话,我也听见了,元宝并没有存心逃婚,没有忤逆你的意思,你就大人大量的原谅她吧!”
金乞儿不以为然的看着妻子“你这个女儿忤逆我何止上百次,我哪一次认真罚过她?但这一次她当众毁婚,使金家的信誉毁于一旦,我如果能再放过她,不遵守要她遁入空门的诺言,那么,不但我这张老脸要丢在地上任人践踏,接下来的几个女孩儿,包括你的儿子在内,都会失去原有的优势,挑不到第一等人来婚配。”
“也许,事情不如你想像的严重,可以”薛姣的声音变小,看起来突然显得悲哀无助。“元宝也是受害人啊!你忍心毁了她的一生?”
“七个女儿中,我最疼的就是元宝,最纵容她的野性子,结果,她除了给我添麻烦,替金家带来羞辱之外,她还做了什么?”金乞儿的声音带著嘲讽,面上却无表情,令人难测。“我一直以来都嫌弃女儿,骂她们是赔钱货”其实真有点冤枉了大妞、二妞和三妞,其实,真正的赔钱货就是你的宝贝女儿,这可半点没有冤枉她。”
薛姣有些惊慌的道:“养儿育女本来就是义务嘛!儿女都是前生债,不是她欠你,就是你欠她,你怎么一直想不明白?”瞧她嫁了个何等市侩佬,敢娶敢生,却养育得心不甘、情不愿,一辈子都在唠叨,烦不烦?
金乞儿蛮横道:“我就是不明白,怎么女儿都生在我家?存心气我!”
元宝死到临头,还理不直、气很壮的对老爹吐槽“您净贬低女人,也不想想,您老人家妻妾成群,怎么个个都生女儿?总不可能您娶的女人都带著女儿肚来吧?巧也没这等巧法。依我看,搞不好问题出在男人头上!”真个一语中的,可惜在当时不讲究科学,不管是不孕或生不出儿子,一概都怪在女人头上了事。
“你胡说什么邪门歪道!”金乞儿怒斥。
元宝昂起头不悦道:“大姐嫁给姐夫多年,只得一女,也没听姐夫埋怨半句。有一回,我还听默婵和姐夫讨论书上的故事,说有的皇帝,后宫佳丽三千,个个都想生龙子,结果,不是生公主就是一个屁也生不出来,这又该怪谁?而且,自古皇帝选后,都是挑娘家有兄弟者,以示有生儿子的条件,结果绝嗣的皇帝可不只一个。人家姐夫”
“你给我闭嘴!”金乞儿怒气腾腾的插嘴道:“任你说得天花乱坠,你这个败家女、赔钱货也逃不过做尼姑的命运。”
“我不要当尼姑,剃光头丑死了!”元宝激烈的叫道:“早知道您蛮不讲理,不存半分父女之情,我乾脆一走了之,不要回来!”
“很好。”金乞儿嘴边浮起一个残忍的微笑。“我倒情愿你被人撕票,死在外面,我反倒能够化悲愤为力量,替你报仇,那么,今日金家所蒙受之耻辱非但一笔勾消,还能博取全杭州人的同情。”
元宝听了,倒抽了一口冷气。
“老爷!”薛姣惊恐的回顾丈夫,意识到他的声音虽然柔和,但眼神却和他拇指上的碧玉戒一样冷硬。她内心感到一阵战栗,她明白,他这样的眼神是冷酷而危险的,他是铁了心,决意要牺牲元宝!
“不”她大叫,死命抱住女儿不放。“老爷,你饶了元宝吧!你不要她,可是我要!你还有很多个女儿,我却只生了这么一块心肝肉儿。我保证,从今以后不再让元宝花你一文钱,让她搬来和我一院子住,我会负责她的生活,绝不敢再麻烦你一分一毫,这样好吗?”事到如今,她仍盼以一种忧伤的姿态感动他。
“娘!”元宝红了眼眶。
“不成!君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金乞儿轻蔑地说:“况且你有什么本事养女儿?还不是羊毛出在羊身上,用我的钱充善人。”
“你”
“别说了!任你舌粲莲花,也动摇不了我的决定。”他破口大骂那两名壮汉“你们的脚是给钉住了吗?没用的物,到现在还死赖著,还不把人给我拖出去!”
“娘”元宝一步步被往外拖拉而去。“我不要当尼姑,娘救我”
薛姣铁青著脸,眼睛闪著危险的火焰。“你们再敢动我的女儿,老娘就跟你们拚命!”霎时,她掏出一柄预藏的匕首,朝仆人们挥去,她的身分,还有那充满杀气的眼神,使人不由自主地抱头鼠窜。
母性的自卫本能,使她预先做了最坏的准备。“元宝!元宝!你别怕!”薛姣很快地割断绳索,把女儿狠狠抱个满怀。“你走吧!元宝,你爹没良心,一心想坑死你,娘也没法子。你快跑!走得远远的,不要再回来。”她取出身上的银票,全塞在元宝怀里,然后,狠狠推了元宝一把,将她推出门外。“快跑”
“娘!”元宝激烈地叫,泪花朦胧了她的双眼。
“快走!不然娘当场死在你面前!走啊”薛姣嘶哑地喊著,一下子将匕首架住自己的脖子上,警告蠢蠢欲动的仆人和惊呆的金乞儿,喝道:“你们谁敢追,我马上横剑自刎,作鬼也要和你们纠缠到底!”
金乞儿可真有点儿手足无措,期期艾艾的道:“夫人,何必如此”
“你少废话!”薛姣的眼中充满一种陌生的敌意。“世人都道虎毒不食子,你的心却比老虎狠酷,竟忍心埋葬元宝一生的幸福,只为了你的臭面子!你令我心寒,金老爷。”她环顾左右,叫道:“统统不许动!惹火了我,老娘和你们玉石俱焚!”她那姣好的面容辉映著匕首的寒光,怒意恣然。
金乞儿深知她的烈性子,忙道:“好,好,都别动。”
薛姣回首看着女儿,用较柔和的声音说:“走吧!你就远走他乡,别再回来了,这里没什么可留恋的,咱们不希罕做金家的女儿,比破铜烂铁还不如。”
元宝哭道:“可是,我舍不得娘和弟弟”
“娘也舍不得你,但情势所逼,娘也只有舍了。”她的声音虽激动却饱含母性的力量。“去吧!孩子,到外乡讨生活去,找个合你心意的人嫁了。不过,你别忘了,记得给娘捎来讯息,让娘知道你过得很好。”
“娘”
元宝奔过来想再抱一下她,但薛姣却后退一步,喝道:“别再过来!你快走!快点走!走得远远的,别叫你没良心的爹给捉了!”
“娘”
“走啊!难不成你要留下来当尼姑?”
“不!我不要。”
“那就快走!”
元宝咬一咬牙,转身奔了出去。她没有再回头,深怕一回头又会让亲情的力量给拉住。“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一旦削发为尼,就什么都玩完了。
这一刻,她真恨死了她老爹的不近人情,他简直是灭绝人性!
当尼姑!也真亏他想得出来。以她的野马性子,静云庵不被她拆了才怪,难不成金乞儿和静云庵有仇?
不!是因为她是个姑娘,她是女的。如果今天她是贵重的儿子,遭人绑架而能平安归来,此刻已在喝压惊酒和吃猪脚面线了。
由于她生在金家,曾是金乞儿的“儿子”忽然又变成女儿,身分上的落差极大,使她明白现实的不公平。她很快就看出老爹对儿子与女儿的差异。
明明儿子从小的花费较多,也还没见到他为家里赚过一文钱,却没人说他是“赔钱货”甚至享有最多的权利。
女儿们,则是各人有各的专长,会做饭、会织布、会裁衣实际上,她们并没有白吃父母多少,只因有一天要嫁出去,再有用的女儿也是赔钱货一个,不中用的儿子反而是宝。
元宝的反叛性强,素来不吃这一套,奇怪的是,周遭的姐妹们无人抗议,好像天生就该如此;族里的兄弟也一样骄傲如孔雀,散尽家财也不以为耻。
“这有什么天理?”她到此刻,才真切感受到内心的痛楚。将她逐出家门是残忍而不公平的!她的身子战栗,眼神是那么晦暗,竭力忍住在眼眶中打转的泪水。
她一向勇敢,这事却使她深深受到了伤害。自愿出走和被迫远离家门,感受完全不同,前者可谓之潇洒,后者则是被弃的不堪。
茫然的走出杭州城,她完全没了主张,不知该何去何从。
天地之大,哪里才是她安身立命的所在?
她闭上眼,内心一阵瑟缩。她不敢往坏处想,只要有一点不好的念头闪进脑际,她就得迅速将它挥去。此时此刻,她的心既敏感又脆弱,承受不了太多的负荷,怕自己会失控的尖叫,最最害怕的,是教孤独给压垮。
随光逐渐消失,四周一片阒静。
金元宝一生从没这么害怕独处过,感觉自己真的是完完全全的无依无靠了,她后退无路,前途茫茫。
她的内心被一种寒冷给侵蚀了,似乎她就要化为黑夜里的一缕幽魂。
即使她对生父有许多不满,但从亲友口中也得知,一个人若失去家庭的庇护,差不多注定要过著渗淡无希望、为钱烦忧的沮丧生活。长辈们常藉此告诫少年男女要服从管教,并举例某家的公子卷款和歌妓私奔,最后床头金尽,不但人财两空,还有家归不得;或举例某家的姑娘受男子引诱,做出丑事,不得不走上绝路等等。
元宝是非常向往自由自在的生活方式,但翱翔晴空的鸟儿也需要停泊的港湾,才能飞翔得更安然、更自在。
意外的被放逐,任她自生自灭,多么叫人措手不及,再怎么潇洒的人也没法子耸个肩就当作没事儿,何况元宝只是一个十多岁的少女。
“事出突然,叫我怎么办呢?”
她头一个想到默婵,默婵铁定能帮她出个好主意;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妥,因为,默婵嫁人了,她的新婚夫婿对她没啥好印象,难保不会绑了她交还给金乞儿管教。
“为什么?为什么我必须忍受这一切?”元宝对命运的不公抗议。“对,都是那个天杀的郭冰岩害我的!他必须负起完全的责任!”
现在,元宝紧抿著嘴,双眼喷出愤怒的火花。愤怒原比悲伤容易振奋人心,产生无法理喻的冲动这完全是内心情绪不平稳所爆发出来的冲动她掉头就跑,往西湖的路上狂奔而去。
她决心找郭冰岩算帐,讨回公道!
她体内每一个细胞都在怒吼:“我绝不会屈服的!我不是被绑在祭坛前的羔羊,由人宰割!”她胸前激烈的起伏,对郭冰岩又充满了厌恶的情绪,因为,是他害得她落到今天这样进退不得的地步。
默婵常说她像个顽皮的少年,浑身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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