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不放软了姿态,似喷似怨地抛过去一个白眼:“俗语说得好:‘宁为屋上鸟,不作房里妾’,我是心有感慨才发了两句牢騒,怎么就要吃你横眉竖眼、烧火剥蒜的轰我一嘴臭!”
“谁叫你是猫见腥,胀破脊梁心。”云非易叽嘲地说:“吃了三餐馆饭,忘了过去的出身,你如今有这种日子过,还不知足?”
“龟儿不要笑鳌,同一个洞里歇!何苦自家人打自家人?”她拿话点醒他:不要月亮底下看影子,自看自大。
云非易辨一辨她话中的味儿,若有所悟。
小心驶得万年船,可别一时贪快,买了便直柴,烧了夹底锅。
但他嘴上依然振振有词:“你也太小心火烛了。他是飞来的燕子独脚伙,我们可是本地麻雀帮手多。”
“在本地人眼里,你我也是外乡人,出了事,没人帮亲。”
“好歹你是房家的二奶奶。”
“只要正室夫人有一口气在,我做人小妾永远不算数。”
“你这是怎么了,尽说丧气话?”
“不知为何,这两天我眼皮一直跳,心里也乱得很。”
“该不是病了?我摸摸。”把手伸到她胸前去,他贼眼兮兮,一改阴冷邪气。
她使劲一巴掌打掉他的手,斥道:“你疯啦?被人撞见,这曲戏还演得下去吗?你别以为夫人病歪歪的,你我便可高枕无忧,她陪嫁的丫头和厨娘,四只眼睛无时无刻不想挑我的眼,好替她们夫人除去我这个眼中钉。”
“怕什么?迟早了结她们!”
“先别发狠,吃你的包子吧!”
“奇怪,今晚不开出饭来?”
“晚饭丰盛得很,有你吃的,只不过要晚些,老爷正在前头迎客呢!”云山茶换了关切的声音:“我怕你饿着,先行给你送点心来。”
“好妹子有良心,日后少不了你穿金戴银、呼奴使婢。”
“隔层肚皮隔层山,谁知你是不是黄口白牙的胡说骗人?”
“可要我赌咒发誓?”
“省省吧!”她微微喷道:“说话又额三倒四了。你该明白我的心,我不要黄金白银,只要见眼生情。”
他深深会意,连连点头。“我懂,我懂。”
“但愿你真懂才好,不要是‘海枯终见底,人死不知心。”’
“你这不是教我糟鼻子不吃酒枉担了罪名?”
“正要把你的舌尖剪去一截才好,省得说出刺人心的话。”山茶娇俏的膘了他一眼,伺候他坐下来吃包子,替他倒了一茶水,顿了顿,低语道:“依你看,事情的发展能像你当初设计的那样顺利吗?”
“我很笃定。”云非易的眉毛挑高了一些。
她有一丝迷惑,很偶然的闪过她的脑海。
“你好像很习惯干这种事?任何可能发生的细节都在你预料之中。”
他那深沉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甚至有点僵硬。
“不,我只是心有不平,或者,是我在嫉妒。”
“嫉妒什么?”
“妒妒像房明镜那种人,痴有痴福,烂菩萨住大屋!”
“烂船也有三斤钉,你不要太小看他。”
“呵,一夜夫妻百日思,为你汉子说起好话来啦?”
云山茶的眼眶马上泛红,仿佛受了多大的冤屈。“‘良言一句三冬暖,恶语伤人六月寒’,你说这话真正教人心寒,莫怪常言都道:痴心女子负心汉!”
“你瞧你,听见风儿,就是雨儿。”云非易又摇头又叹气。“分原本也是有智有谋的爽利人,怎么在乡下待久了,变得小家子气,一时猫脸、一时狗脸,如何相处一辈子呢?”最后那一句很有深意,云山茶听了,眉毛在笑,心花儿也开了。
“人家是听说是帝也有草鞋亲,要你别小看乡下土蛤螟,他的朋友搞不好大有来头也不一定。虽说射出去的箭已没有往回收的道理,但咱们自己的命也只有自己珍惜,可别是洞庭湖里的麻雀反倒掉进阴沟里在小处栽跟头,可以呕死人。”
“晓得啦!”云非易息事宁人的道:“反正我是见了文工施礼乐,见了纣王动干戈,看准苗头再办事可行?”
“这就对啦!见了大佛答答拜,见了小佛踢一脚,包你横行天下,坐也安,吃也香。”云山茶自觉说得十分俏皮,得意地笑了起来。
云非易恼在心上、笑在脸上,暗骂她是绣花枕头一肚子草,小地方哪来的大菩萨?若有,数来数去也只有他一个。凤凰不与乌鸦栖,他是屈就了。
两人鬼话连篇,把热包子都放凉了。
他拿起来咬了一口,有点托异。“嘿,包肉的,真难得。”
“你又不是没听过我家老爷的口头禅:‘鱼生火,肉生痰;名菜豆腐保平安。”’
“笑话,何不吃斋念佛,更加理所当然。”
“他呀,是少吃多滋味,多吃没趣味,只想偶尔解解馋。”她不敢告诉他,早几日,老爷便派人在大缸里养了二十多尾活鱼,今天早上还宰了一头猪。假使他晓得待遇有差别,少不了又是一阵酸言酸语。
“哥,”那声调像在喊情哥哥,她微笑的看着他吃肉香四溢的现蒸包子,比她自己吃还满足呢!“你每天在镇上走动,你看那件事是真是假?”
“哪件事?”
“就是新科进士,李纯孝要选委的事啊!”“是真是假都跟你我不相干。”
“话不是这么说,他们要选梧桐镇之花,暗地里不知有多少姑娘蠢蠢欲动,暗中较劲,就连老爷的族妹,友禅姑娘,这几天又重拾书本,想当女状元呢?”她以好笑的口吻说:“这事若是真的,倒也罢了,就怕是空穴来风,成为一出闹剧。”
“可惜你是结过果的黄花,要不,这梧桐镇第一美女非你莫属,也不会累得那群黄毛丫头芳心大乱,暗中争妍斗艳。”
“谁稀罕你舌生莲花,使乖卖巧。”她似喷犹喜,媚眼乱飞。
云非易没理会她的騒样儿,突然想到一条巧计。
“假的也罢,我们可以弄假成真。”
“什么弄假成真?”
“就是‘李纯考选妻记”把它闹大,假的也成了真的,一旦轰动全镇男女,到时候,大伙儿的注意力全在那件事上,咱们想干什么好事也就方便多了。”
“对呀,我怎么没想到呢?”
“这就是我比你聪明的地方。”
云山茶攒了他一眼,吟道:“臭鸭蛋,自称赞!”一扭身走了出去,出了门口,又回过身来道:“待会儿老爷宴客,你多用眼睛少用嘴巴,看清楚来人是残流货色,我们好有心理准备。”
云非易嘴里答应,心里暗骂好个顺竿爬的贼婆娘,竟然发号施令起来?小心我教你“卖油娘子水梳头”有好处也沾不到你头上去。
但是,如今她算是地头蛇,强龙只好暂且逆来顺受啊!
牵着秦宝宝的小手,卫紫衣走进房家厅前的晒谷场。
那里已怖置了竹桌和竹椅,竹桌上有茶壶、茶碗和几碟干果,角落处临时设了一个小火炉,有名丫头在那儿生火烧水,此情此景,正合清风明月下,把盏话桑麻。
房明镜和寄养在他家的族妹房友弹、云山茶和云非易四人,手中各拿着一柄竹叶扇子或秀气的绢扇,在那儿纳凉。
云非易向来自命非凡,时常口若悬河,如今两片嘴唇却像给胶缀着,静默得厉害。自从在宴席上和卫紫衣同桌而食,他突然措言如金起来。
云山茶似笑非笑的看着他,有点得意的想:你自视甚高,目比人中龙凤,放眼天下好像没人压得倒你,如今怎么啦?像锯了嘴的葫芦!这位卫大爷才真是人中龙凤,怪不得老爷看重他,如此隆重的接待。也好,也该有人挫挫你的锐气,往后我才有好日子过。
当卫紫农携同秦宝宝走近,她马上迎上前去,亲热的拉住宝宝的另一只手,娇声笑道:“哎哟!喷、喷、喷,瞧瞧你这模样,要不是我自信还未入者眼花,真要以为我房家鸿福齐天,引动仙女下凡尘。”
一番巧语把大伙儿全惹笑了,气氛活络起来。
卫紫衣笑着引见:“宝宝,她是房家的二奶奶。”
“二奶奶好。”宝宝活活泼泼的道。
“哎哟,叫二奶奶多见外,叫我山茶便是。”
“这可不敢当。”
“有什么不敢当?老爷,你到来评评理。”她娇唤的把宝宝拉到房明镜跟前。“这样仙女似的妹妹若肯叫我的名儿,山茶这乡下立名不也多了股仙味儿?你说,她该叫不该叫?”
房明镜哈哈直笑,点头附和。
云山茶紧接着又把房友样介绍给她,笑道:“你们两个年龄相近,正好一块地聊天或读书,我们这位友禅妹妹是位才女,不像我是个没知识的村妇。”
房友禅文文静静的说:“二嫂子过谦了,我不过识得几个字。”
“哟,一本诗经读了又读,岂止识得几个字?友禅妹妹,你也别谦虚了,二嫂子我并非不知趣的人,一定催你堂兄为你挑一位才子来配婚。”
房友禅红着脸,低了下头。
云非易正好顺藤摸瓜。“眼前不正有一位如意郎君?”
“哥哥说的是谁?”山茶装作好奇的模样问。
“进士即李纯孝啊!”云非易平静的表情之下看不出有什么暗流。“如今这事已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李纯孝此次回乡,除了探亲,还想讨一房美桥娘,如今很多人都在暗地里比较,谁家姑娘才称得上“梧桐镇第一美女’?”
“哟!”云山荣笑着拥住房友禅。“还会有谁?不正是我们友禅妹妹!人品好、家世好、贤淑又博学,也只有她才配得上进土郎?弦闼凳且膊皇牵俊?br>
“你们愈说取不像话了。”房友禅一跺脚要走,云山茶自然不依,她都快气哭了。“你们没事拿我逗乐子,存的是什么心?”
“自然是好心。”
“好啦,好啦,你就少说两句。”房明镜知道姑娘家脸皮薄,玩笑不能过火。“坐、坐、坐,喝茶,喝茶!”
主人开了口,果然喝茶的喝茶,聊天的聊天。
宝宝对房友禅有点好奇,觉得她和云山茶之间有一种紧张的情态,暗潮流动,不像表面上所现的热络。跟一般同龄的女该比,秦宝宝无疑是见多识广,鬼灵精一个,感觉敏锐得很!只是,毕竟初会面,了解不多。更何况,谁家姑嫂之间不是一个样?表面上一套,背地里又一套。
房友禅也在好奇的打量她,终于见到一位比自己更美的姑娘,那滋味不大好受。所幸,她看起来还很小,稚气未脱,更庆幸的是她非梧桐镇民,且已有了人家。
有人说,她与沈怡萍是梧桐镇最美的两朵花,此时平心而论,把她和沈怡萍的五官挑出最完美的部分结合在一起,仍然比不上这位秦宝宝的好看。
美人多薄命,竟许配给“土农工商”之末的商人,地位不高尚不讲,日后难免“商人重利轻别高”独个儿垂泪到天明。
“你怎么都不讲话呢?”宝宝观看她脸上的表情变来变去,煞是有趣。
房友禅镇定地笑了笑,善尽主人之职的招呼她:“秦姑娘平日做什么消遣?”
“这要看在当时有哪一件事好玩的?”
“好玩?”这可是闻所未闻,她试探地问:“你纺纱或织布吗?”
“看都没看过。”
“可喜欢绣花缝衣?”
“没做过,不知道。或许那天我可以玩玩看。”
房友禅在一种朦胧的惊愕中听她着天方夜谭的鬼话。
“烧饭做菜呢?”
“我连开火都不会。”
“那你到底会什么?”
“我会玩啊!”秦宝宝回答得理所当然。
“就只是会玩?”她开始相信“美人无大脑”这句话。
宝宝没被人轻视过,感觉很新鲜。
“自然也学过读书识字、书法绘画、吹箭弹琴、医理脉象等等,什么都学过一点,什么都不精。”
“可是,你一个女儿家怎么怎么”她终究是厚道人,说不出刻薄话。
“怎么一点家事都不会?”宝宝代她说了,自问自答:“为什么非学家事不可?我已经有那么多事要忙,耽搁了不少好玩的事。”他转脸迎视卫紫衣笑盈盈的眼。“大哥,你会烧饭做菜吗?”
“不会。”他有趣的道。
“好,扯平了。你会缝衣刺绣吗?”
“也不会。”
“好,又扯平了,你会纺纱织布吗?”
“完全不会。”
宝宝拍手笑道:“大哥不会的,我也不会,这算不算志同道合?”
卫紫衣哈哈大笑:“算!算!”
房友禅瞪着他们,喃喃道:“怪物!一对怪物!”
这时候,胡天、胡地两兄弟无功而返,厚着脸皮回来钻被窝,不想一夜喂蚊子,正预备从大门溜进房里去,爽朗欢快的笑声勾住了他们的脚,偷偷看去,胡地突然哇的一声大叫:“是金童玉女”
这一声可败露了行藏,教云非易很得牙痒痒:这两条猪,专丢他的脸。
两兄弟一看不对,缩头绪脑的躲进房里去。
云山荣亦忍不住埋怨:“哥,你这两名奴才也太不像话了,贼头贼脑,冒冒尖失,万一惊吓了老爷和贵客,教我如何做人?”这话是说给房明镜听的。
“我明天一定狠狠训他们。”
云非易息事宁人,一点小风波很快揭过去。
一夜无事,当云非易回房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总是睡不着,留在他脑海中的那句话,比在当时更加响亮有力的回旋不去。
胡地失声叫道:“是金童玉女”
当时,他以为那是一句惊叹的赞美,现在他脑中闪过一个念头,那念头告诉他,这不是偶然的,说不定胡天、胡地早在这之前便见过他们。
金童?玉女?
这句话不断地在他心底响着,使他的心无法坦然去梦周公,为什么?
“金童玉女我以前见过他们吗?为什么就是放心不下?”他的眼睛瞪着屋顶上的梁木,像在探索什么似的。
他满怀心事地带着倦态想入睡,还是进不了梦乡。
这时云非易的眼前突然闪过一幕景象。大约三年前,武林中一位人尊“金刀王”的老前辈做八十大寿,他碰巧赶上,也凑了热闹叨了光,敬陪末席。那份热闹就别提了,子孙、徒弟跪了满地叩响头,江湖上叫得出名号的要角也多是锦上添花之徒,可说是千头钻动,英雄齐聚一堂。那时,司礼单的总管忽然报出一个名儿,只见金刀王马上离座,老寿星亲自出大厅迎客,来者是何等人物?不久即见一名年轻人谈笑风生的和他老人家并肩走进来
“啊!”云非易猛然从床上坐起来,额头开始富汗。“是他真的是他?老天爷!那张脸太像了,普天之下有第二个吗?”
他双手按住两鬓呻吟着,心情凝重,双眉之间皱起了明显的纹路,他的心无法宁静,颓然落枕,陷入了深渊般的思虑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