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紫桉娇笑,不要发呆啦!过会儿那孩子若是冲入后帐,你就该走了。这下白征羽彻底跟不上江紫桉的思路了。
西江鱼、百藏鸡、蜜汁酱驴肉,最难得的是一道烤雀舌,是和镇乡下当季的荷花雀。
小红箫管绿衣弦,迦柔腰肢赛杨柳。这是淮安摘星楼的歌舞,据说比天启城皇廷上的还要精彩。
若不是江紫桉发话,帐中诸将也未必有机会这样享受。
可是索隐不觉得这是享受,乐姬绿衣每一声清越的六弦,小红每一声沉醉的箫咽,都让他想起青石城头的厮杀。项之圭亲手斟上的一杯酒在指尖,澄碧的酒色里映照出的是不息的战火。
索隐闭上了眼睛,那北邙晶的酒杯竟然被他下意识捏得粉碎。啪的一声脆响这样刺耳,让绿衣的手指战抖起来,啵的一声绷断了一根弦。将领们惊愕地望着索隐,殷红的血从他的指间流出来。
项帅,索隐嘶哑着嗓子说,项帅,得罪了,我实在吃不下。青石城里,筱城主和界帅每日也不过是两瓢橡实面,弟兄们饿着肚子在城头和燮军厮杀,我躲在锦屏的大营里吃着这样的珍馐美味,怎么可能咽得下去?他这话说得诸人都有些尴尬。叶然气哼哼地说:总不成让我们没有被围城的时候也饿肚子被项之圭一瞪,没有再说下去。
项帅。索隐扑通一声跪在项之圭面前,青石十万人命啊!他伏下身去用力叩首,撞得地面砰砰有声,只要拨给我两千人,我就能救下青石十万性命啊!项之圭的脸色渐渐铁青:若没有这两千人,难道青石的十万性命就是我害的么?听到这一句,索隐心下惨然,知道再也没有指望,缓缓站起身来,一字一句地说:自然不是你害的,还轮不到你。说着忽然欺身直进,逼到项之圭面前。项之圭倒是从容不迫,往左微微一退,就避开了索隐的锋芒。不料索隐这原是虚招,身子一侧,冲到了叶然身边。叶然手里还端着酒杯,一时间进退失据,腰间的长剑被索隐锵的一声拔了出来。亏得叶然还是名将之血,一张脸骤然白得如纸一般。索隐也不理会他,大踏步往前跨了几步,剑尖一闪,隔绝前后帐的牛皮被他划开了老长一条口子。他冷冷地望着江紫桉,从怀中掏出一封信来,口中说:江小姐,界帅有信。江紫桉挥手止住两个侍女,点点头:我猜是尚慕舟的主意,对不对?界明城总算还是个老实人,不像尚慕舟连女孩子家的心思都要算计。索隐心下骇然,出来之前尚慕舟就嘱咐说江紫桉不是一般的厉害,却也没想到才一照面就被她猜了个底儿透。
江紫桉看他吃惊,回首看一眼白征羽,白征羽一头雾水,倒也知趣,不声不响地转身退出去了。退出大帐的时候还听见江紫桉清甜的声音:把信收着吧!那里面三个字难道我还猜不到么?真是的,没有这三个字我就不管界明城了么?要我说,你那个尚副帅也是聪明面孔笨肚肠,所以也只配给界明城打打下手江紫桉说话好快,走出帐篷几步,渐渐就听不清了。
差不多是夜半时分,酒馆只剩下了白征羽、白怜羽兄妹两个。
白征羽的故事讲得不明不白,可是大家总算能囫囵听出来,锦屏这四万人马其实都是草包,指望他们去救援青石是不成的了。其实这一层被白征羽稍稍一点,众人就都能想到,可是不成以后又怎么办呢?白征羽没有说,他也说不出来。众人各怀心事,各自散去,说不出的郁闷。
白征羽也收起了嬉皮笑脸的模样,捧着脸坐在那里发呆。
白怜羽重重在他头上拍了一下:哥!你最好跟我说实话了。实话?什么实话?白征羽无辜地说,我哪个字是假话了?好了好了。白怜羽一脸的不耐烦,你那点藏头露尾的笔法,糊弄糊弄别人也算了,还要来骗我么?白征羽眯着一只眼看妹子:那你说,讲哪段?那两名燮军的探子呢?白怜羽气哼哼地说,我越想越奇怪,这两个探子连镇上的人都看见了,怎么到了你嘴里连根毛都没剩下,怎么就被你贪污了?你怎么知道的?白征羽大惊失色。
哈,你不知道么?白怜羽笑道,就是在酒馆里被抓的呀!我和王伯、詹锁子还帮了忙呢!你都不知道那索隐多大的威风,只报个名号出来,那两个探子就投降了。其实啊,那时候索隐才灌了一肚子落花溪水,连弓都拿不稳白征羽想了想:那两个人都是天驱武士。你以为他们那么怕死?天驱的名头现在是大极了,人人都知道那是些奔着战场去的武士,压根儿不把自己的性命当回事。白怜羽愣住了,她可没想到那两个探子会是天驱。
可是,索隐身上穿了铁甲,他们的弩箭又射不透,他们也不知道索隐没了力气,以为这个架打不赢的。天驱不老打那些打不赢的架么?白征羽捏了捏妹子的鼻子,你也是聪明面孔笨肚肠。那两个探子肯做俘虏,你以为是为什么?江老板不会杀他们?白怜羽有些摸不着头脑。
这个自然。还有呢?嗯嗯白怜羽用力转眼珠子。
白征羽摇摇头:我这傻妹子还不如索隐,他都猜出来了。是什么嘛?白怜羽恼火了,嘟着嘴生气,快说!什么事情比他们两个的生死大啊?他们三个四个的生死咯,白怜羽耍赖地猜,才说出口,忽然想通了,哎呀!他们有什么要跟江老板说的呀?那么大的事情你不是猜到了么?白征羽的神色忽然淡了。
可是白怜羽吃惊地睁大了眼睛,那是多久以前开始的事情呢?我怎么知道?白征羽一摊手,那反正也没什么重要的。想了想,又补充说,米行老牙头说,淮安去的粮船前天就转回来了,连坏水河口都没到。呀!白怜羽惊呼出来,那不是大家都知道了?只有知道的人知道。白征羽摇头,你记着,探子的事情可不能到处乱说。为啥?王伯和詹锁子他们都知道,现在江老板他们肯定也知道了。不说呢,可以是因为不说,也可以是因为不知道。白征羽好像在说另外一件事,就算是一个故事,说什么不说什么,那也是有讲究的,对不对?他爱抚地摸了摸妹子的头发,这天下的事情我管不了许多,只要能管着自家人,就可以从长计议。急骤的马蹄声在酒馆门口停下,走进来的是双眼血红的索隐。他整个人散发着狂暴的气息,俊秀的脸庞都显得扭曲,让匆匆迎过去的白怜羽惊惧地收住了脚步。
索大哥。白怜羽怯生生地招呼,一时说不出什么话来,你饿不饿?索隐忍不住咧了咧嘴,心情平复了些。他深深吸了口气,正要说什么,眼光却落在了白征羽身上。
白征羽走了出来:索将军,这就要回去?他摇摇头,项之圭的话总有一句没有错,就是不吃饱饭是没法打架的。转头对白怜羽说,好妹子,去热点酒菜出来,索将军一个人回青石,也就不差这么些许功夫了。索隐苦笑了一下,满腔的愤懑一瞬间被白征羽的这句话抽空。他点点头,颓然坐下来。
索隐和白征羽两个坐在水榭里喝酒吃菜,白怜羽坐在一边默默听他们说笑。白征羽不提青石,只是说些古里古怪的故事,索隐原本没有什么心情,被白征羽逗得笑起来,也说两句梦沼里的奇闻逸事。说着说着,两个人的声音都小了起来,再后来,索隐就趴在桌上睡着了。
才喝了两壶酒。白怜羽悄悄对白征羽说。
白征羽叹了口气:心里有事,一盅酒也是多的。哥,白怜羽说,我原来想我原来想跟着索大哥去青石打仗。白征羽点了点头。
可是可是白怜羽说着,肩膀抖动起来,我现在就不想去了。我也不是怕死她控制不住地抽噎着,两行泪水从脸颊上滚落下来。
是怕浪费,对么?白征羽怜惜地抱住妹子的肩头。
我不知道白怜羽呜咽着说,原来那些威风、那些豪迈也都是假的我不知道不是假的。白征羽安慰她,人人都怕死的,索隐也一样。就算他在意的不是威风豪迈,也有一个值得不值得的问题。真的么?那什么是值得?真的。白征羽长出了一口气,你长大了,小的时候会有答案,大了反倒难找了。兄妹两个不再说话,安安静静地坐在索隐身边,一直等到天光亮了起来。
索隐猛地抬头,身上的钢甲又是一阵脆响,把迷迷糊糊的白征羽、白怜羽都惊醒了。
白怜羽跳起来说:索索大哥,我去给你拿条毛巾。索隐点了点头,伸了个懒腰,对白征羽说:项帅还真没说错,吃饱了睡足了就有力气打仗。白征羽侧着耳朵听了听,笑道:你还惹了什么麻烦?锦屏方向隐约有蹄声传来,听着还挺密,怕是有百来人。
麻烦?索隐皱眉想了想,忽然放声大笑,出营的时候一箭射倒了帅旗,我跟他们说,若是我索隐还有命回来,总要让项之圭和那帅旗一般。白征羽失笑道:你对项之圭倒狠,明明知道不是他的责任。不对。索隐很认真地说,项之圭是一军主帅,却学了江紫桉的商人气,他是要负责的。你真以为他拨不出两千兵马么?白征羽不由愣住,竟然不能否认索隐的话,过一刻才说:要在这里打这一仗么?若是如此,其实昨夜不该留你。索隐淡然一笑:那也没什么区别。厨房里脚步声响,白怜羽捧着铜盆小跑出来,盆里清水还冒着热气。
索隐也不客气,拿起毛巾擦脸。用力擦了两遍,脸上一红,低声道:好几天没有好好洗漱,把毛巾都弄脏了。白怜羽和白征羽对视一眼,忍不住都笑了起来,索隐也笑。
白怜羽伸出大拇指对索隐说:索大哥,不管锦屏大营里的人怎么样,我们心里你们都是顶了不起的。索隐点点头,说:知道。若不是知道这个,青石的将士们又是在为谁厮杀呢?马蹄声在酒馆前停了下来,索隐双臂一伸,抽弓取箭,嘴里低声说:快去后面,不要出来。白怜羽眼中一热,模模糊糊都是眼泪。
门外的军兵纷纷跳下马来,一个领头的汉子高声喊:白家少爷,索神箭从这里走过么?一边说一边走进酒馆,正是昨夜里来过的那位郑唯勇郑五爷,这时候满身披挂,出征的打扮。才走进酒馆,他就看见了索隐,微微一愣,登时喜笑颜开,双手抱拳说:索神箭,居然还没有走,真是太好了。索隐不知道他来意,只是感觉他没有恶意,一时有些犹豫。
郑唯勇见索隐不答话,又是一副戒备的模样,猛地一拍脑袋:是了,是我糊涂。索神箭,昨天大营里的事弟兄们都听说了。那些人贪生怕死咱们管不着,可锦屏大营也不全是孬种,弟兄们商量着来追你,没曾想在这里就碰上了。咱们自然没有鹰旗军的本事,可是火里来水里去,决不皱眉说半个不字!索神箭,你若说去烧合口仓,咱们拼着性命也跟着你!郑唯勇这番话啰里啰嗦,说得也不激昂,可是听在索隐的耳朵里,一个字一个字都像打雷一样,震得他身子都微微发抖。深深吸了口气,索隐问:郑将军,你们有多少人。郑唯勇脸上发热:别什么将军了,我们也不过就是些野兵,项之圭商会他们都管不着我们。几队人凑在一起,大概四百多,现在外面都是骑兵,有两百多,步行的随后就到。两百多骑兵两百多步兵,索隐暗暗摇头,张口说话,声音都微微发颤:郑兄弟,你们一腔热血,索隐实在感动。不过合口仓没等他说完,郑唯勇就打断了他:索神箭,我们也不是傻子,这一去什么结果自己都明白。你打仗多,我们就听你的号令,烧不了合口是活该,烧了就是赚到了。咱们宛州人不守宛州,还能指望谁?说话间,门外的士兵纷纷走了进来,甲胄服饰都不一致,显然是好几支野兵凑在一起。白怜羽看见烈火军的邯军校也在其中,冲过去说:邯大哥,我就知道你是英雄好汉。周围一片哄笑,邯军校的脸红得好像背上的红旗。
见大家眼巴巴地望着他,索隐胸中热血沸腾,用力点头说:好,我们就去烧那个合口仓!最后一面旗帜也消失在山弯里,白家兄妹两个还在望着那方向。白马也被带走了,虽然还伤得厉害,但是索隐说它的宿命就是疆场。
有这样的宿命么?白怜羽问。
白征羽没回答,反倒问她:你还想去打仗么?白怜羽说:我又不会,只会拖人后腿。要是会呢?白怜羽挺认真地想了想:若是我会,又觉得值得,那就是索大哥、郑五爷那样的宿命吧。不过现在我可不知道。白征羽笑道:果然是长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