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清醒过来,脸色苍白,神情暗澹。“我了解你的感受。但爸爸并不是一个无情无义的人,而妈妈或许也不像你所看到的那么不幸福。她足不出户,不肯见任何人,这种生活有一半是出自她的本意。我承认没有邀她出来是我的不对,但我知道即使邀请她,她也不肯和我们出来,所以还是顺从她的意愿比较好。或许对她而言,这是一种最幸福的生活方式也说不定。”
“可是,”受到鼓励的朝子,神情快活地说道:“可是,爸爸,您何不试奢邀请她一次呢?”
“嗯这个嘛,朝子,这可不像你想像的那么简单。”
说得夸大些,木官周伍的太太依子,可说是个令人赞叹造化神妙的美女。周伍对她呵护备至,长期旅居国外那段期间,这对形影不离的夫妻,不但令周伍所属的贸易公司引以为荣,更可说是日本的荣耀。依子身材高挑健美,一般日本女人不能合身的晚礼服,穿在她身上,却比任何法国女人都显得高贵典雅。通常日本女性很少配得上宝石,因为宝石只适合佩戴在如大理石般白晰的皮肤上,而日本女性浅黄的肤色与宝石的光泽,则如水之不溶于油,无法收相得益彰之妙。但依子却非常适合佩戴宝石。她那丰满的胸脯和美丽的肩膀,穿起正式的晚礼服,一点也不令人感到突兀。夫妻俩前往陌生的餐馆时,总被认为是中东的国王和王妃,不然就是王室的人大驾光临。
对自己的美貌确实颇有自信,但是她的美大半是靠丈夫周伍制造出来的。周伍对女性美的研究,有其独特的执着。他只许妻子使用他喜欢的香水。事实上,随着依子的使用,这种香水俨然成为她的象徵。有一次,依子使用他人赠送的香水,准备前往赴宴,周伍突然把鼻子凑近她的肩上,随即面露凶相,急急将妻子推进浴室,亲自用肥皂狠劲地洗遍她的全身。起先依子误以为丈夫是出于嫉妒,因此极力辩解自己是冤枉的,因为香水是大使夫人所赠的。但周伍的粗暴行径并非出于嫉妒,而是因为他的幻想遭到破坏。自此之后,依子不曾再使用其他香水。
周伍对依子的脚底、指尖也经常予以细细的摩挲。只要见过依子的美貌,任何人对周伍示爱的表现,一定不会感到奇怪或恶心。对于女人的服饰,周伍也有独到的见解,所以比起女友们的意见,依子向来较尊从丈夫的意思。他认为即使是散步时所穿的服饰,也要考虑到清晨和黄昏时刻树木的颜色。女性的服装必须配合天空的颜色、海水的颜色、夕阳的颜色、拂晓的云彩浓淡、池水的映色、树木、建筑物、房内的配色,以及一天中所有时间、光线、见面的气氛等的变化,随时和所有的一切保持调和或对比。同样地,前往法国国立歌剧院和以平民为对象的一般歌剧院时所穿的晚礼服,也有很大的差别。此外,因为宴会宅邸陈设的不同,有些衣服会显得格外出色,有些则不然。
其次,每次偕同妻子参加宴会回来,周伍总会指出哪些动作或应对需要改进。比如抽烟的方式、拿杯子的姿势、接受邀舞的态度、扇子的启合等,如何才能曼妙生姿,动人心弦均钜细靡遗地给予指导。有时候,望着临睡前披着寝衣、佣懒地横卧在床上的妻子,周伍也会发出惊喜的叹息,对她那种从自然中散发出来的美感读不绝口。依子不是演员,起初对导演的挑剔非常反感,但后来终究了解到周伍的意见是正确的,对他吹毛求疵的批评遂乖乖地顺从不再反抗。何况,女人对于赞美一向是百听不厌的。
事实上“美”这种东西可以说是靠着祟拜和信仰而获得的。由于周伍如此地崇拜,依子本人也相信像她这样的美,世上难有人能出其右,而这种自信正是造成外界公认她为世间“不可多得的美人”的因素。两相配合之下,依子的美逐渐具备成仪,连外国女人见了也不免慑于她身上的那股气质。
唯有一点令依子感到美中不足的是,她希望拥有一个孩子。这是个极其平常的愿望,但丈夫听到后,总是一笑置之。他们虽然是一对正常的夫妻,但周伍却不赞成她生养孩子。理由是,那会破坏好不容易培养出来的完美曲线。
“你不是能拥有此种平凡愿望的女人。”周伍这么说。“男人的天分和女人的美貌乃神之所赐,绝不可轻易糟蹋。既是天才,他的命运便注定身不由己,必须放弃世上一切稀松平常的愿望。而美女也同样被这种不自由所束缚,必须为自己的美终生奉献。除了美,其他种种都得牺牲。如果你心生平凡的愿望,那必是恶魔的诱惑所致,想拥有小孩这个愿望,正是嫉妒你美貌的恶魔,在你的耳边展开谄诱诡计。”
当依子的年龄逐渐接近三十岁时,她对年龄的增长所怀的恐惧远超过想要孩子的欲望,她不明白丈夫何以没注意到这点。一旦年过三十,她想自己的心境必然如立于断头台之上。
事实上,周伍的感受比依子更来得强烈。他几乎是闭着眼睛,佯装不知地忍受女人肌肤的迅速凋萎。由于依子的美貌泰半出自他的创造,所以周伍认为抑止这种青春的凋落乃是他的责任。随着妻子的年岁与日俱增,他绞尽脑汁替妻子设计美容术、体操,以及有益肌肤的营养。
木官夫妇终于回到日本。这时依子已经三十五岁了。在日本,她终于说服丈夫,实现多年来的心愿,生下一个女儿,那就是朝子。
周伍对初生婴儿的态度,今依子怀疑自日己的丈夫是否是个冷血动物。
周伍迥异于一般的父亲,他不仅没有表现丝毫关怀;甚至直言不讳地指出婴儿容貌的丑陋,让依子难过得哭了出来。其实周伍并非抱怨自己的小孩长得难看,而是觉得一般的婴儿看起来大抵有点畸形。
在周伍看来,女人由妻子转成母亲,是一种极其可厌的堕落;而孩子正是造成这种堕落的罪魁祸首,当然不讨这个性情古怪的父亲喜欢。
然而另一件更奇妙的事情正发生着。依子逐渐注意到自己目前的处境。若说她所一意识到的是夫妻之间的感情在无形中转淡,这还说得过去,但情况并非如此。她发现自从生下孩子后,自己的身材起了很大的变化,而在丈夫的影响下,她无法漠视这点,因此较过去更在意身材,镇日坐拥愁城。
于是依子原本所具有的母性开始变得淡薄。起初,朝子是交给奶妈带,接着是女佣,而后索xìng交给家庭教师去照顾,她自己则再度投入社交生活中。当她发现自己的身材并未因生产而遭到过多破坏时,总算松了一口气,自认还年轻得很。她的这种自信一直持续到战争将结束的那年,也就是她四十五岁的时候。
在战争期间,依子特立独行的举动相当受人瞩目。当时正在提倡节约运动,因此喜欢穿洋装,并且是华丽洋装的依子,自然成为“反奢侈”运动者指摘的目标。在街上,她好几次遇见热心于该运动的中年妇人,递给她“杜绝奢侈”的传单。有一次,依子拿到传单后说:
“如果连我都不打扮,日本不晓得会变成怎样?正因为是战时,桌上才更应该摆些花。假如放眼望去都是你们这些丑陋的黄脸婆,日本可就完了。”这番说词令那些身上缠着布条的妇女气得掩面痛哭。
木官家并不急着疏散。周伍因公事滞留东京,依子则带着女儿朝子前往轻井泽弁别墅。但由于缺乏粮食,日子也不够刺激,所以不久依子又回到东京。在东京的家,因为公司的缘故,衣食的供给倒是无虞匮乏。
五月二十五日的空袭,使木官家毁于祝融。
依于预先将一些物品搬到疏散地区放置,但那些在巴黎购置的华服、香水等,即使不知何时才用得着,她还是舍不得让它们离身,因此将这些东西纳入一只小皮箱内,连晚上睡觉也放在枕边,以便情况紧急时不致遗忘。
当空袭警报作响时,一家三日和女佣皆躲入庭院里的防空洞。
在这种危急时刻,十岁的朝子并不跟随母亲,而是紧紧拉着女佣,不住颤抖。虽然置身防空洞,木宫夫妇的衣着并不马虎。周伍不忘在睡衣外头罩上丝质睡袍,依子也在仓促的时间内,迅速打点好合宜的长裤配宽罩衫,并且披上毛皮的短外套。这时,她正借着洞内微弱的光线,为自己刚睡醒的容颜补妆。
一颗炸弹在附近发出巨响,洞内的灯光瞬时熄灭。
“今晚落得好近。”
周伍说。依子没作答。
这时防空洞入口的缝隙可隐约看到火光。
周伍起身走到门口,拉开一道门缝。木官家的洋房,每扇窗子都冒出火舌。霎时,门被爆风压回,周伍踉跄地跌回洞内。朝子哭了起来。
“糟了,是炸弹。”
一家人搂成一团,栖栖然度过一段漫长的时间。轰炸机似乎已经远离,火焰的热气不断传来,洞内逐渐热起来。
“好了,避难结束了。差点被蒸熟。”
周伍推开洞门走到外头。猛烈的火舌正吞噬着房子。火光映得人满脸通红,几乎无法正视。
“朝子,快出来,快。”
四个人走出洞外,朝宅邸的大门奔去。这时,依子突然哝道:
“啊,我的巴黎时装。”
周伍来不及阻止,依子已转身跑回防空洞,取出小皮箱。这时,一根着火的梁木正好从依子头顶上落下。
“啊!”周伍喊道。依于欠身躲避。火焰擦过她的脸颊,掉落在地上。依子仍然握紧皮箱,跑向三人正等着的大门口。她的毛皮外套有几处星火,周伍和女佣赶紧将它们拍熄。
依子美丽的脸庞留下不可磨灭的灼伤,她成了半脸美人。
此后,依子不肯见任何人,终年待在屋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