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过,吴月娘是我最敬重的女人,如果这世界上还有一个人值得我为她去死,这个人一定是吴月娘。
那夜的月亮非常明亮。银色的月光下,我用刀指着武松的胸口,我们之间漂浮着一层薄薄的雾气,我想听他再说最后一句话,然后就准备杀了他。
但武松什么也没说,他哭了。
那个夜里武松哭作一团,后来他干脆扑在我的肩头放声大哭。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我很同情他,我看着这条高大魁梧的汉子泪流满面,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我想我们很亲近,就象兄弟。
那段时间我几乎每天都去找潘金莲。和吃饭睡觉一样,这成了我生命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我不知道她有什么地方吸引我,她名声极坏,身材偏胖,床上的表现也很普通,但我却感觉越来越离不开这个女人。爱情实在是一件经不起推敲的事,你越想搞清楚,就越搞不清楚。在这个问题上,我几乎成了一个哲学家。
武松走后的第二天,我又去找她。潘金莲脱光了衣服后,躺在床上严肃地问我:“你来干什么?”
我说:“娘子惯会风月,所以我特来会你。”
潘金莲:“别人都可以,就你不行。”
我问:“为什么?”
潘金莲咯咯地笑着说:“因为,我爱你。”
我笑着扑到她的身上,大床吱呀作响,潘金莲大声地叫。不过我还是能感觉到她和往常不同,她一直睁着眼。
“你爱我吗?”她问我。
我想了很久才告诉她:“我不知道,不过跟你在一起,我很快乐。”
我说的是实话。
我死之后,潘金莲离开了清河县,我跟着她走了很久,在路上我想清楚了一件事情,我知道那个中秋节一定发生了些什么,关于潘金莲和武松,武松哭和潘金莲睁着眼xìng交,也许是因为同一个原因。
“你敢不敢杀了他?”
“谁?”
潘金莲指指角落里的武大郎,他正用绿色的目光恶狠狠地盯着我。
“为什么?”
“我恨姓武的。”她说。
(六)
武大郎死的时候脸上带着微笑,象是哭泣的孩子终于得到了糖,象是连日苦雨之后突然见到了阳光。我用刀割开他的喉咙时他的目光很温和,血象泉水一样涌出来,他说了一句话,一直到今天我也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
“你会变心吗?”潘金莲看着死去的武大郎问我。
“我要是变心,就和他一样。”我发誓。
武大郎死后,武松又回来过一次,喝酒的时候他显得很轻松“他也该死了,活着也是受罪。”他说。
我没有告诉他武大郎是我杀的,我在那一刻才感觉到自己不是好人。虽然以前有很多人这样骂过我,但我一直都觉得我有我的原则。“你缺钱用吗?我这里有。”我这样问武松,不知道是出于什么样的心理。
我拿了五百两银子给他,武松很感激地拍拍我的肩膀“生受你了。”
我踢了他一脚“你客气个鸟,朋友嘛。”
我有几个月都没去找潘金莲,我经常会在梦里看见一双绿色的眼睛,这双眼睛越来越近,一直死死地盯着我的喉咙。每次我都是大叫着醒来,看见吴月娘小心地给我擦汗。
我多次走到潘金莲的楼下,总是很快地退回来。我也不知道我在怕些什么。
武松每个月都到清河来,我们象往常一样喝酒,喝醉了就骑着马在街上发疯,每个人都远远避开。
(七)
潘金莲到我家来的时候非常漂亮。“西门呢?”她问吴月娘。
我正在喝一碗四冲四泡的龙井,潘金莲挑帘而入,我“哐啷”一声把茶碗打翻在地。
“你不管我了?”她说。
我冲上去紧紧抱住她,心里有一种酸楚的痛。我突然发现我是如此地想念这个女人,眼泪在我眼里滚了一下,我硬生生所它憋回去。要象个英雄,我想。
新婚之夜我问潘金莲:“你来干什么?”
她说:“听说大官人惯会风月,我特来会会。”
我说:“我和谁风月都行,就是不和你风月。”
“为什么?”
我一字一句地告诉她:“因为,我爱你。”
我们都没有笑,紧紧拥抱在一起,两个人的骨胳咔咔作响。
潘金莲是一个很小资的女人,她经常会有一些很无聊的想法。
有一次她在猫尾巴上点火,那只猫呜呜惨叫着转圈,她站在一旁哈哈大笑。
过元宵节的时候,她点着灯笼,在雪里一个脚印一个脚印地踩出了一个圆圈,我过来的时候,她问我:“好看吗?”
我说:“好看个鸟。”
她整整三天都没和我说话。
我想我一直都不了解潘金莲,我甚至不敢确定她是否爱过我。嫁给我的第二年,有一次我们在床上激战正酣,她突然大叫武松的名字。
“什么?”我以为是我听错了。
“我想念武松。”她说。
我心中突然涌起一股无名的恨,我开始没命地打她,用鞭子抽,用拳头打,用牙齿咬,我想我是疯了。
打完之后我累得直喘“你还说不说了?”
“不说了,”她鼻青脸肿地笑“你生气的样子真可爱,我发现我爱的还是你。”
这个游戏我们一再地重复,而不管我骂她“贱货”还是“淫妇”不管我怎么虐待她,她总是一再重犯。
“我想念武松。”她不断地告诉我。
后来我都糊涂了,我不知道她是在逗我,还是说真的。我有一段时间没理她,去搭上了张若虚的老婆李瓶儿。李瓶儿是一个很骚的女人,其实我每次趴在她身上的时候想的还是潘金莲。
端午节那天我回家的时候喝得醉醺醺的,我记得潘金莲看见我之后,就开始撕心裂肺地哭。那个夜里一定还发生过其他的事情,但我说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一点都记不起来。
“你变心了。”醒来后,潘金莲冷冷地对我说,我注意到她嘴角有血迹。
“谁打你了?”我问她。
她没理我,拿起我的酒壶就喝,直到醉成一团。
后来清河县的每个人都知道是我杀了武大郎,我不知道是谁说出去的。
(八)
我对这个故事的结局早有预料。我知道迟早有一天武松回来找我算帐,不管为了什么。
从前我和武松喝酒的时候讨论过死的问题,我当时问他:“你想怎样死?”
他说:“不管死在哪里,我都希望我死得象个英雄。”
我们相视大笑,然后举杯痛饮。
那天我没有带刀,离家之前吴月娘再三劝告,要我把刀带上,我笑笑不理,我想一把刀并不能解决所有事情。
潘金莲远远赶来,白门楼象往常一样顾客盈门,人声鼎沸。我看见她穿着我第一次见她时的绿裙,秀发蓬松着,阳光象雾一样轻轻洒在她的身上。
“你来了?坐。”武松说。
武松给我倒酒,我一杯杯干掉,我们都没有说话。
“今天这顿我请你。”他说。
“好。”我举杯向天。
很快我就烂醉如泥,我向潘金莲招招手“你过来。”
她俯身看着我的眼睛,我们很久都没这样互相注视了。
“你来干什么?”
我不放心你,也顺便过来看看他。”
“你会跟他走吗?”
“不会。”
“为什么?”
她一字一句地告诉我:“因为,我爱你。”
也许是喝多了的缘故,酒气上涌,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我拼命地忍住。要象个英雄,我提醒自己。
武松把刀刺进我胸膛的时候,我听见了一些从未听过的声音,花瓣悄悄绽放,洞里的蚂蚁轻声低语,微风掠过树稍,有个姑娘在远处咯咯地笑。
“西门庆死了!”有人大声喊道。
竹板打
听我谈
山东有个清河县
清河县
真不赖
出了个西门庆可真坏
那位客官问了:他怎么个坏法?
这西门庆
他不要脸
欺男霸女到处骗钱
他谋害武大郎
抢走潘金莲
毁尸灭迹可真阴险
自古恶人终有报
杀人偿命借债还钱
今日身死白门楼
都说是老天有眼真有眼
武二郎
真英雄
英雄这个词我想了很久才明白,其实世间并没有英雄,谁在最后一刻能拿起刀谁就是英雄。
武松“呛啷”一声把刀扔下,满斟了一碗酒,一口气喝下去,泪水从他的眼中夺眶而出。
潘金莲掉头下楼,她微胖的身影越走越远,一个淡绿色的影子渐渐消失在天际。我想终我一生,我都没了解过她。虽然,我曾无数次进入她的身体;虽然,是的,我爱她。
吴月娘哭奔而来的时候,我突然记起了我童年的一个细节:我捉住了一只蝴蝶,月娘笑嘻嘻地向我伸手要,她头上系着两只可爱的小辫子。我不给她,拿着蝴蝶在前面跑,月娘哭着在后面追,跑着跑着,我摔了一跤,蝴蝶从手里飞走,越飞越高,我使劲地跳,但再也捉不回那只蝴蝶。我哭了,和追来的月娘抱在一起,望着空中那只不再被我捉到的蝴蝶大声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