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了尕团长他们之后又过了大概一个多月,我日思夜想的李冬青总算露面了。那是一个晴朗的日子,狗娃山上的残雪在红艳艳的日头下慢慢消退,树枝上残留的叶子竟然泛出了绿茵茵的色彩,让人误以为春天回来了。只有远处山峁上的白雪提醒人们这才是初冬季节,寒冷的日子还在后头。窑洞前面的场子上,胡小个子抱着他儿子晒太阳,围了几个伙计教他儿子喊爹喊爷地瞎起哄,可惜他儿子太小,啥也不会喊。看到胡小个子的儿子,我也想起了二娘渐渐膨胀起来的肚子,不知道她会生个什么,据她说八成是个儿子,酸儿辣女,她现在特爱吃酸的,跟胡小个子的婆娘当初一样。我蹲在窑洞前面晒太阳,隔着院场看胡小个子给他儿子把尿。他儿子的小牛牛活像一个小小的茶壶嘴儿,胡小个子努力地嘘嘘着,也不知道他这一套是跟谁学的,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在这之前谁要是告诉我胡小个子会嘘嘘着给他儿子把尿,我一定会笑死。也许给娃娃把尿嘘嘘,也是人的一种本性,就跟男女在床上做那种事情一样,用不着谁教天生就会。如果我有了娃娃,我会不会也像他一样嘘嘘着给娃娃把尿呢?胡小个子的努力终于有了结果,他儿子射出了一道细细的尿水,在阳光下尿水成了五彩斑斓的袖珍彩虹。
二娘是前几天才告诉我她“可能有了”她说话时的那份激动和忐忑让我一下子就明白她“有了”什么。我当时有些发蒙,虽然她“有了”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可是我却从来没有想到有一天她也会“有了”所以那一刻我有些发蒙,如果她“有了”就意味着我也“有了”唯一不同的就是她现在就“有了”我还得等一段日子,等到她分娩以后才算真正“有了”我确实没有做好她“有了”的思想准备,所以我才发蒙。她告诉我她实际上已经好几个月没有“来了”因为一直没有确定是不是“有了”就没敢告诉我,直到前几天卫师爷给她把了脉,确定她真的“有了”她才敢告诉我。我说么,这段时间觉得她胖了,肚皮肉囊囊的,腰也粗了许多。
“你咋不高兴呢?”她对我发蒙有些不悦,好像这件事是她立下的一大功劳却没有得到我的犒赏似的。
我连忙说:“我咋能不高兴呢,我都不知道该咋高兴了。”
不知道为什么那一刻我忽然想起了奶奶,奶奶如果知道二娘“有了”会作出什么反应呢?还有,花花的事情我还办不办呢?如果我跟花花的事情照样办,二娘这边又怎么办呢?这些事情对我都是困扰,凭我当时的生活经验,应付这方面的麻烦还是个生手。如果我退了花花的婚事,花花这一辈子就不会再有人要了,那是我们这里的规矩,定了婚的女人在理论上就已经是别人家的人了,如果定了婚而没有成婚,那就是望门寡,根本没人敢再娶她。如果我活着,有人娶了花花,那就是对我的欺辱,跟老婆和别人通奸男人受到的侮辱没有本质上的区别。如果我照原定计划娶了花花,那么二娘还有二娘生下来的孩子该怎么办?这些杂七杂八的事情在二娘通告我她已经“有了”之后的那一瞬间,纷纷涌到我的脑子里,搅得我有些恍惚,有些茫然。如果奶奶在山上,她既可能想出个解决难题的办法,也可能会把局面搅得更加混乱。然而,只要她在,不管是圆满地处理好这件事情,还是把事情闹得更加麻烦,我都可以推到她身上叫她处理,那样我就大大省心了;不管是她把事情处理清爽了还是把局面搅得更混乱了,我都可以退避三舍,大不了让人家骂一声缩头乌龟。
“从现在起你就不能再碰我了,记住了没有?”
二娘的告诫把我从纷乱的思绪中惊醒,我连忙点头应承:“好好,不碰就不碰。”
她却挤到我的身上说:“可是你每天都得搂着我睡,就是不准做那种事情,做了那种事情娃娃就坏了。”
我忍不住笑了,二娘问我笑啥呢,我想起了李大个子给我讲过的故事。他说有两口子,老婆怀孕了,两人还做夫妻的事情。娃娃生下来之后,一张口就问:“谁是我爸?”男的连忙趋前应承:“我就是你爸爸。”娃娃就用拳头杵他的脑门子,边杵边问:“这样杵你疼不疼?这样杵你疼不疼?”
我把故事给二娘讲了,二娘笑骂:“狗日的李大个子从来说不出人话来。不管咋样,今后你不能再跟我做那种事情了。”这无疑对我是残酷的折磨,我这个年龄的任何一个正常男人,每天晚上搂着赤裸裸的女人却不准做那种事情,肯定是一种挺残酷的折磨。可是我仍然毫不犹豫地答应她,因为她终究给我怀上了娃娃,这就是任何一个女人可以向她的男人提出任何要求的最有分量的砝码。我蹲在窑洞前头的阳光里,懒洋洋地看着胡小个子的儿子冲着我撒出了一道细细的彩虹,有些百无聊赖。这时候伙计跑过来向我报告,那个给我们卖粮食的人来了,在堡子外头等我呢。我就让伙计打开堡子把李冬青领到待客厅里来。
我掰着手指头算了算,李冬青走了整整三个月,今天才露面,也不知道他是不是把钱带回来了,不管怎么说,他能露面我就松了一口气,不管怎么样,他总得给我一个说法,一个交代。几个月没见,李冬青憔悴了许多,人也明显地瘦了。他是一个人来的,背上背了一个包袱,我一看就知道,那个包袱里头装的不可能是银元。急归急气归气,见了面道一声辛苦还是应该的,我就对他说了声辛苦了,然后就让伙计给他上茶。
他坐到椅子上,叹了一口气说:“不辛苦,命苦啊。”
听他这话我的心就有些往下沉,估计情况不妙,这家伙不知道能编出些什么说辞来应付我。我也打定了主意,不管你说什么,没有钱我也放不了你。所以,我也不主动追问他,等着听他给我一个交代。
茶上来了,他好像生下来头一回喝茶一样,端着茶吸溜吸溜也不怕烫连着喝了两杯,才开口说话:“这一回要不是跑得快,在黄河口一带就把命搭上了。”
我问他:“咋了?碰上土匪了?”
他说:“土匪我倒不怕,你也是土匪,到时候叫你出面就成了,你们是同行,有理说得清。我遇上的是红军。红军跟中央军的一个师还有四个县的保安团打起来了,打得那叫热闹,后来你猜怎么样了?”
我想起了尕团长跟他的部队,还有那个瘦得满脸只剩下一双眼睛的师长,不知道在黄河口跟正规师外加四个县的保安团打仗的是不是他们,如果是他们,我估计凶多吉少。他们是一支已经疲惫羸弱苟延残喘的军队,我实在想不透他们有什么本钱跟任何一支部队打仗。
“咳,你说的红军我们已经见过了,可怜得很,不要说打仗,再弄不上吃的饿都饿死了,还打仗呢,可怜啊。”我没有对他说我跟红军的交往,这种事情做得说不得,如果传到中央军那里,说不准会惹什么麻烦。我们这号人混世界的基本法宝就是凡是比我强的都别招惹,除非逼到了生死存亡的份上。
“咋,你见了?”
我点点头:“远远地看了一眼。”
“你真想不到,那场仗打得真叫人心惊胆战。红军不到两千人,中央军一个整编师就有四千多人,再加上四个县的保安团,总共有七千多人,结果呢,整编师叫人家打垮了三个团,保安团就更不用说了,人家一个冲锋就都跑散了。跑散了也好,总比叫人家打死强。”
“你说啥?谁胜了?”
“红军啊,人家打败了整编师,打垮了四个县的保安团,晋陕豫三个省都震动了,西安、太原城里的达官贵人都准备逃跑呢。结果人家根本就没看西安城一眼,一转眼不见了,说是朝北走了。”说到这儿,李冬青叹息了一声“唉,说到头来,还是中央军太稀屎,我们每年缴捐纳税地养活他们,他们狗屁用没有,连那么一帮跟叫花子差不了多少的红军都收拾不了。”
我判断这支红军肯定不是跟我拜了把子的尕团长的那一支,如果是他们那支军队,他们能打败中央军一个师打死我都不信。我没心情再跟他研究中央军和红军的问题,那跟我没关系,我最关心的还是我的麦子是不是换成了银元。我问他:“麦子听说你卖了,又听说你上了些布匹、茶叶、西药拿到西安城去了,咋样?出手了没有?”
李冬青说:“再不出手你不是就把我一家老少都绑来了,我敢不出手吗?”
我说:“你胡说呢,生意归生意,赔了赚了我咋会抓你家里人呢。”
“算了吧,尕司令,还是你狠,你派的人把我们李家寨的猪狗鸡鸭都吃光了,现在好得很,我们李家寨子鸡不鸣狗不咬,清静得了不得。”
肯定是那个不争气的过油肉在那边糟害人家了。我明明告诉他不要张扬显身,暗地里监视李家就成了,这家伙不知道做了些什么事情,当了李冬青的面我又不能承认派人到李家寨监视他们家人了,只好含含糊糊地说:“李掌柜可能弄错了,这里头可能有误会,我查一下到底是咋回事情,查清楚了一定给你回话。”然后我就追着他问:“货出手了,钱呢?”
李冬青说:“钱我哪敢随身带,五万多块大洋,你敢一个人背上走那么远的路?就是敢背我也背不动啊。再不然我早就回来了,碰上打仗,就又缓了半个多月,消停了才敢过来。你还得派上人跟我到西安城取去。”
我说:“没问题,你要多少人?”
李冬青反过来问我:“你觉得押运五万块大洋需要多少人?”
我想了想说:“两个人足够了。”
他说:“行,不愧是尕司令,跟我想的一样,如果是你尕司令亲自跟我跑一趟,你一个人就够了。”
这种事情不能人多,人多了太扎眼,等于告诉所有人我们在运值钱的东西,那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即便我们的人都出动了,如果有人盯上了我们这批东西,我们也难以平平安安地把东西运回来。人再多我们也多不过中央军和杂七杂八的保安团,中央军和保安团都是为了钱连他亲爹妈都能抢的家伙,在这方面他们根本连土匪都不如,盗亦有道,我们起码还讲个信义。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不显山不露水找几个特别干练可靠的人把钱偷偷运回来。即便万一让别人盯上了,人少精干也好脱身。
“那有啥呢,我就亲自跟你跑上一趟。”
“真的?”
李冬青上上下下地看我,好像牲口贩子在挑选牲口,我说:“看啥,我不行吗?”
李冬青说:“你当然行了,你要是不行就再没有行的人了。”
我说:“我再带上一两个伙计。”说这话的时候我又想起了奶奶,如果她在,我跟她两个绝对能做到万无一失。
李冬青说:“还有一件事情我们可得说在前头。这次粮食卖的价钱你们伙计都在跟前,没有预想的那么高,主要是各地的粮食贩子听到河南遭灾、粮价飞涨的讯息,都跑到河南去了。粮价向上冲了一下就跌下来了,结果我们一石才卖了三十块大洋,一千石就是三万块大洋。后来我就地采购了一些布匹茶叶西药等等,贩到西安之后,刚好碰上中央军大批开过来剿共,西安城里这些物资价格飞涨,也算是我们有运气,倒过来倒过去总算凑上了五万块大洋这个数儿,刨去来往开销,能落四万多块大洋。你想好了,我们怎么分事先要有个说法,别到时候钱到手了又因为分利闹别扭。”
我说:“咋分你先给个话。”
他说:“你是尕司令你先说。”
我心想,我都拿你能干吗?可是应该给他多少我心里也没有数,给多了我觉得亏得慌,给少了他肯定也不干,现在钱还在他手里捏着呢,我还不能跟他闹僵。我就说:“你说,成不成咱们还有个商量么。”
他说:“那好,你痛快我也痛快,四六分成,我四你六,你拿大头我拿小头。”
“你是不是有些太贪了?你一分钱没出,一点货没有,就这么跑了一趟就想挣两万块大洋,还说我拿大头你拿小头,货是我的,押运的人也是我的,你就跑上这么一趟就要跟我四六开呢,你也真说得出口。”
李冬青放下手里的茶杯,又抹了一把嘴才说:“你看你这个人,说好了我们商量么,你有啥想法你说,做生意就是这个样子,我说我的价你还你的价么。不过,你可别说我就是跑了那么一趟,我那一趟是怎么跑的?出了多少力,担了多少心,劳了多少神,你怎么不跑去?要是跑一趟就能把钱挣来,你去跑么。再退一万步说,你能做无本生意我为啥就不能做无本生意?”
他又扯到我抢他家三万多块大洋那件事上去了。我说:“我是土匪,吃的就是那碗饭,你也是土匪?再说了,当时我不认识你,我要是认识你你就是有金山银山我也不会动你的。算了,你也别在我面前诉苦了,咱们干脆点,三七开,我拿七你拿三,再咋说我养活的人比你多。”
他连连摇头,愁眉苦脸,似乎不是我在跟他做买卖分利,而是再一次地抢了他的大洋。我以为他不同意还要跟我计较,他却说:“知足者常乐,三七开就三七开,我得一万五千块,你得三万块。”
我忍不住就想骂他,他这是把我当傻子呢,我说:“你咋算账呢?三七开我拿三万五千块,你拿一万五千块,你说我拿三万块,那五千块叫贼偷了?”
他说:“我是按五万块大洋算,扣除往来开销五千来块,我拿三你拿七不是刚好我一万五千块你三万块吗?”
“你是说来往开销都要从我这边扣?应该从总数上扣,或者按分的钱数扣。再说了,跑这么一趟买卖哪用得着五千块的开销?”
他问我:“这货是谁的?”
我说:“当然是我的。”
“押货的人是谁的?”
我说:“自然也是我的。”
他说:“这就对了么,货是你的,押货的人也是你的,凭啥让我负担来往开销呢?人员来往的吃、喝、住、行,这还都是小数,再加粮食、杂货一来一往的损耗,五千块还算少的呢。”
过去我真不知道这家伙这么能搅和,到底是生意人,明明他没道理,可是说出来总好像他有多大道理似的。明明狠狠赚了一笔,说起来倒好像他亏了多少似的。明明坑蒙拐骗挣了黑心钱,给庙里捐一点儿,就成了大善人。能当商人就当不了好人,想当好人就不能当商人,这是我从李冬青身上总结的颠扑不破的真理。我没心思再跟他争,就说:“好了,你既有功劳又有苦劳,就按你说的办。咱们啥时候走?”
“明天,要是你忙再拖几天也可以。”
这种事情再忙也得抓紧办,不说钱不钱的,起码了了一桩心事。我说:“那好,明天就明天,今天晚上你就住在这儿,明天我带上一个人咱们一起走。”
“今天就走,在这里多待一天我们家就多受一天折磨,你还是先跟我到李家寨看一下去,看看你们的人在我们那里做了些啥事情,然后咱们一起从李家寨走。”
我想不透过油肉这家伙到底干啥了,把这位李掌柜弄得如此恼火。既然他这么着急,我就把伙里的事情给卫师爷和胡小个子安排了一下,叫上了四瓣子跟我下山。本来我想带上胡小个子,又想到他的娃娃才半岁,胡小个子押运粮食一走就是两个多月,俗话说好驴也不能老拴在磨道里,我不能把胡小个子当成驴使唤。再说了,我走了家里也得有个得力可靠的人守门户,奶奶不在,只能由胡小个子担此重任了。于是这一次我就没有叫他跟我,叫上了四瓣子。
我带着四瓣子跟李冬青下了山,匆匆朝李家寨赶。赶到李家寨的时候已经是后半夜了,堡子内外静悄悄地,好像所有活物都进入了梦乡,就连狗吠声都没有。虽然是半夜,这种死亡一般的静谧仍然让人感到非同寻常,我问李冬青:“你们这里真连养狗的都没有吗?”
李冬青用鼻子冷笑着说:“农村谁家不养条狗呢?狗都叫你的人吃光了。”
我半信半疑,随着他进了堡子。庄丁们东倒西歪萎靡不振地守在院子里,见到李冬青一个个强打精神向他问好。李冬青说:“你们都回去睡吧,今晚上保证安稳。”又对一个管家模样的人说:“去安排些夜饭,叫王妈泡茶来。”
李家寨我已经光顾过了,此次旧地重游不由得就有些说不出的感觉。我特别怕遇见他的家人,那老老少少一窝子见到我会有什么反应我难以想象,最好他们都忘了我的长相,不认识我了。侧面的屋子里有娃娃哭,一个女人恫吓娃娃:“别哭了,再哭尕掌柜派人来把你捉了去。”那个娃娃顿时不哭了。
李冬青哈哈笑了两声,悄声对我说:“尕掌柜,你看你多威风。”
我说:“这是你故意安排下臊我呢。”
李冬青问我:“你累不累?”
连夜赶了几十里路,哪能不累?我恨不得马上爬到热炕上钻进被窝美美地睡一觉。没等我回答李冬青又说:“你要是不累一会儿我带你看光景去。”
我知道他有事要办有话要说,就说:“累不累只要李掌柜有光景让我看我都要看呢。”
他说:“那好,我们先吃饭,吃饱了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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