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从中听出了幽默感,可以理解为过度阐释,或者误读,王琦瑶一点儿不想幽默,只想撒气。她看出来了,这帮臭男人,没一个愿意设身处地为女人考虑的,不过是用钱和权力做钓饵,找个女人玩玩。听那口气,他们更希望一个“格格”变成妓女,那才够劲儿。她从众多包厢间穿过,在大厅的椅子上坐下,眼前花花绿绿的男女来来往往。坐了两分钟不到,来了个年轻漂亮的女孩,穿着优雅素净的连衣裙,像个大学生。她坐到王琦瑶旁边的椅子上接电话。她在电话里说:“对不起,我真的没法开车,麻烦你转告一下高师傅,务必在凌晨两点过来接我。对,如果不出去,那会儿我准点下班。”
挂上电话,回头看见王琦瑶,说:“你的旗袍好漂亮,是秀观唐的吗?”
“你很识货。你的裙子也很漂亮。”
“就是个职业装,不工作的时候我才不穿这个。”
“你是——可以问一下吗?”
“当然。”那女孩说“我陪客人喝酒、聊天。主要是外国客人。”
王琦瑶想,哦,小姐。真是一点儿都不像,在她的想象里,小姐都是袒胸露背的,这里小姐衣服、长相和皮肤比站街的那些当然要好一些。
那女孩知道王琦瑶想到哪儿去了,言语便有了些刺“难道你不是?”
王琦瑶忙说:“对不起,我没其他意思。你的工作我很羡慕,还会说外语。”
女孩态度和缓了,而且有了些骄傲。“还行吧。我本科硕士念的都是英语专业,法语和西班牙语聊天也没问题。”
都说“人间天堂”的小姐素质很高,厅堂、厨房和卧室样样来得,看来此言不虚。“你们所有人都会外语?”
“当然不是,但都有一两样拿手戏。要么你就天生丽质,客人们喜欢。”
王琦瑶点点头。长得难看只能去站街。“听说你们收入很高。”
“还行吧。”女孩说,站起来要走,临时加了一句“未必比傍大款做小三挣得少。”
王琦瑶笑笑,跟着脸就红了。“好啊,自食其力,以后还要多向你学习。”
“没问题,”女孩胜利了,临走时给了王琦瑶一张名片“可以随时给我打电话。”
王琦瑶继续坐在椅子上,她的确有点儿羡慕那女孩,名片上的名字是林思嘉,自力更生也能过上好日子。她从众多传闻里知道“人间天堂”的名角哪个手里都有上千万,住豪宅,开跑车,休假时全世界转着圈玩,上班时如果陪酒,专门有司机接送。林思嘉的那个电话,应该就是打给司机的。她几乎要感叹行行出状元了,手机响了。经纪人低沉地通报了制片方的决定,她还是上不了前三号,导演看了她的试镜,觉得不合适,坚持不用。经纪人鬼鬼祟祟地问:“是不是董总打点得不到位?”
她就给董乐天打电话。老董出了包厢接,上来就跟她说:“刚老邢来电话,一个不太好的消息,女三号黄了。导演不给面子。”
“是你没到位吧?”
“那个数到不到位你都看见了。”老董说“既然人家不满意,咱非得演那什么劳什子戏?你跟我跑药得了,挣的只会比演戏多,不会比它少!”
王琦瑶合上电话。辛辛苦苦这么久,最后人家说,进错行了,你不适合干这个。撞墙的心她都有了。她呆呆地坐在大厅里,每一个走过的人都看她一眼。有个领导模样的年轻女人走过来,犹犹豫豫地说:“你不是在这里上班吧?”
“我像吗?”
“蛮像的。”那女的说“开个玩笑。你看上去一脸福相。”
王琦瑶空荡荡地笑一下,没倒霉相就谢天谢地了。一直坐到男人们聊天结束,董乐天过来找她。她先看见董乐天的肚子从拐角处露出来,然后才是脚和肥嘟嘟的肉头,她想,我怎么就赖上了这么一个男人。
三天之后是周末,她又去了一次“人间天堂”董乐天强迫她去的,约了一个大客户,对方带了太太,他必须有女伴才合适。她不愿去是因为两人刚刚吵了架,为她的演艺事业。董乐天的意思是,与其搭进那么多钱半生不熟、半红不紫地在影视圈里混,不如快刀斩乱麻,跳出来,随便卖点儿眼药水都比在片场挣得多。王琦瑶坚持认为,演不了女三号完全是砸钱的力度不够。她的偏执把董乐天惹火了,头一次对她发了脾气。他说:“你真想听那狗屁导演怎么说的吗?好,我告诉你。导演说,你以后见到片场最好绕着走!”王琦瑶哇的就哭起来,难道就没有更人道一点儿的修辞吗!她觉得这一定是董乐天杜撰出来的,以她对那导演的了解,他的才华不足以说出这样有杀伤力的话来。因为要她当花瓶,老董只好拐回头再说好话,好说歹说把王琦瑶弄到“人间天堂”
她去了,温柔端庄地坐在他身边,就像大客户的太太贤淑地坐在大客户身边一样。不过很快,大客户的太太就早退了,她要去燕莎友谊商场买多少年来一直用的一个法国牌子的化妆品。她们俩互为镜像的格局消失了,她也就没有必要再坚贞地坐下去,借口打电话就出去了,又坐到三天前的同一把椅子上。她把手机拿出来,却想不起来有谁可以说说话。她就在地址簿里从第一个字母往下翻,一直翻到“林思嘉”心里头咕咚响了一声,脑袋里空前敞亮。她坐到这里也许就是为了打这个电话,而她那天顺手把对方的电话存到手机里,似乎就是为了这一刻去拨它。一切都为她准备好了,只等她摁下键。
林思嘉今天在家休息。“你想试试?好啊,”她的声音里充满了姐妹情谊“你就坐在椅子上别动,我给值班经理打电话,她会过去找你的。”
王琦瑶就坐在椅子上等。她想,一切就绪。长相,身材,演艺经历,首都师范大学的本科毕业证,还有,还有“格格”;也许其他人什么都有,但除了她,不会再有第二个人有“格格”她看见一个和上次穿同样衣服的值班经理走过来,面带微笑,她也提前把微笑准备好。
非常好,等董乐天叫她时,事情已经结束。一切顺利。从出生到现在,她终于干净、利落、胜利地做了一件大事。
回去的车上几乎一路无话。王琦瑶什么都不想说,身边的这个男人此刻对她来说前所未有地远,远到了陌生。她不想和陌生人说话。劳斯莱斯封闭效果非常好,马路上的噪音钻不进来,两个人只能听见王琦瑶手机电量不足的提示音,过一会儿嘀一声,过一会儿又嘀一声。快到家时,手机突然响了,一看号码她就知道是另一个远到了陌生的男人。在一瞬间她还想到了又一个远到了陌生的男人,此刻他还在里面,短期内几无出来的可能。不知道他怎么样了。
接通电话,王琦瑶上来就说:“罗河进去你知道吗?”
宁长安说:“知道。”
“跟你有关系吗?”
“什么意思?”
“我问跟你有没有关系!”
“你为什么要这样问我?”
“那该怎么问?”
“我给你电话是想说别的事,我的一个弟兄——”
“我不想听任何别的事!”
“我觉得你应该知道,我的一个弟兄——”
“我不想知道!”
“我的一个弟兄——”
王琦瑶的手机连续嘀了几声,电量耗尽,自动关机。
宁长安在那边还在说:“刚才说的你听见了吗?喂,喂,你在听吗?”如果电池还能再坚持半分钟,如果王琦瑶在听,她会听见宁长安说“我的一个兄弟,在城南的一条胡同里,找到一个叫‘王世宁’的老头,不知道是不是你爷爷。两条腿都不行了,常年卧床,没钱看病。我那弟兄找到他时,他刚被从床上抱到墙根,说晒完太阳就能把感冒治好。瑶瑶,你爷爷的胡子又白又长。”
2010-9-20,iowahousehote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