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侄孙女来玩,老太太房里开饭,今天因为有个小客人,破例叫媳妇们都坐下来陪着吃。一个大沙锅鸡汤,面上一层黄油封住了,不冒热气,银娣吃了一匙子,烫了嘴。老太太喜欢什么都滚烫。吓!这鸡比我老太太还老。他妈的厨子混蛋,赚我老太太的钱,混帐王八蛋,狗入的。她骂人完全官派,也是因为做了寡妇自己当家年数多了,年纪越大,越学她丈夫从前的口吻。骂溜了嘴,喝了口汤又说。"吓!这鸡比我老太太还咸。"
媳妇们都低着头望着自己的饭碗,不笑又不好。还是不笑比较安全。
吃完饭她叫人带那孩子出去跟她孙子孙女儿玩,她睡中觉。媳妇们在外间围着张桌子剥杏仁,先用热水泡软了。桌上铺着张深紫色毯子,太阳照在上面,衬得一双双的手雪白。打麻将?三缺一,等三爷起来,你当三爷肯打我们这样的小麻将?纱镂空鞋,挖出一个外国字,露出底下垫的粉红缎子。这是什么字?谁晓得呢?你们三爷说是长寿。我叫他写个外国字给我做鞋。可是大爷看见了说是马蹄子,正配你。"
大家都笑了。"大爷跟你开玩笑,"三奶奶说。谁晓得他们?他反正什么都干得出,
他们两兄弟都学洋文,因为不爱念书,正途出身无望,只好学洋务。姚家请了个洋先生住在家里,保证是个真英国人,住在他们花园里,一幢三层楼小洋房,好让兄弟俩没事的时候就去向他请教声光化电的学问。学生从来不来,洋先生也得整天坐在家里等着。难得去一趟,反而教洋先生几句骂人的中国话,当作大笑话。每年重阳节那天预先派人通知,请他避出去,让女眷们到三层楼上登高,可以一直望到张园,跑马厅,风景非常好。你为什么不把这字描下来,叫人拿去问洋先生?不行,
银娣吃吃笑着。"你等哪天外国人在花园里走,你穿着这双鞋出去。他要是笑,一定就是马蹄。"
她们俩妯娌自己一天到晚开玩笑,她说句笑话她们就脸上很僵,仿佛她说的有点不上品。她懒得剥杏仁了,剥得指甲底下隐隐的酸胀。她故意触犯天条,在泡杏仁的水里洗洗手,站起来望着窗外。这房子是个走马楼,围着个小天井,楼窗里望下去暗沉沉的,就光是青石板砌的地。可是刚巧被她看见一辆包车从走廊里拉进来,停在院子里。咦,看谁来了!剃了月亮门,青头皮也还露出个花尖。"我当三爷还没起来呢,这时候刚回来。"啊?你看三奶奶多贤惠,护着三爷。谁护着他?我怎么晓得他出去了没有,我一直跟你们在一起。好了好了,
三爷下了车走进廊上一个房门。包车座位背后插着根鸡毛掸帚,染成鲜艳的粉红与碧绿,车夫拿下来,得意扬扬掸着锃亮的新包车,上下四只水月电灯。三爷晚上出去喜欢从头到脚照得清清楚楚,像堂子里人出堂差一样。是要告诉三爷,他少奶奶多贤惠,他这样没良心,无日无夜往外跑,大爷还不也是这样,可不是,我们都羡慕你呵,二嫂,
银娣早已又别过身去向着窗外。包车夫坐在踏板上吸旱烟,拉拉白洋布袜子。这样子像是还要出去,到帐房去这半天不出来,
她的两个妯娌继续谈论过年做的衣服。为什么到帐房去这半天,她们有什么不知道?过年谁都要用钱。
一个男仆托着一只大木盆盛着饭菜,穿过院子送进帐房。这时候才吃饭?两个人吃。
然后又打洗脸水来。另一个人送梳头盒子进去。他还不如搬进去跟帐房住还省事些,
三奶奶的陪房李妈进来说:"小姐,姑爷要皮袍子。"她每次叫"小姐",就提醒银娣她自己没有带陪房的女佣来。
三奶奶伸手解肋下钮扣上系的一串钥匙。"上来了?"在底下。叫程贵上来说。
主仆俩都鬼鬼祟祟的,低声咕哝着。三奶奶不要给他,三奶奶不在乎嘛,要我们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嗳,我这回就是要打个抱不平,我实在看不过去,他欺负你们小姐,叫他自己来拿。"
李妈笑着站在那里不动。三奶奶也笑,在一串钥匙上找她要的那支。三奶奶不要给他。你为什么那么怕他?谁怕他?我情愿他出去,清静点,不像你跟二爷恩爱夫妻,一刻都离不开。我们!像我们好了!你们才是恩爱夫妻。我是不跟他吵架,嗳,总是怪女人,
三奶奶听这口气,一定会有人去告诉老太太。她叹了口气。"咳!所以你晓得我的难处。"李妈,去告诉三爷老太太问起他好几次,不得了。"
三奶奶先还不开口。李妈望着她,她终于用下颏略指了指门口:"就说老太太找他。"
李妈这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