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将梅英比作一烛火苗,张朝天便是吹灭烛火的一阵风。
自他之后,她的日子再不叫活着,寻寻觅觅,半生都在醉梦不醒间。
那一日大烧衣重相见,她忽然有了新的人生目标,却是以死来完成:我要问他一句话。
那时才发现,原来所以还活着,所以从广东到上海再到北京,所以苟且偷生,都只是为了他。为了问他一句话。
话未出口,香已销残。
当她从十三层楼上纵身跃下的时候,她究竟知不知道,这样是在寻死?
是她一心要死在他面前,以自己的生命完成他终身的记忆;还是早已置生死于度外,只想追上他的脚步,追上他的车尘,问他一句话?
车子扬长而去,他没有为她停留。他怎么能够?
便到了阴间,她也不忘他,不肯喝孟婆汤,不肯过奈何桥,年复一年地,徘徊在阴阳两界,只等着一年一度的鬼节七天,好到阳间来找他,问他一句话。
梅英站在十三层楼的窗口,小宛站在
长城墙头。
不同的时代,同样的风雨,情到深处,怎一个死字了得?
“我要问你一句话。”
而小宛,却是除了羞辱和绝望,连一个问题也没有。不堪至此,除死何为?
小宛苦苦一笑:“梅英,恕我不能再帮你找答案了,让我去黄泉陪你吧。”张开手臂,纵身便跳——
“小宛!”
是谁的声音,将她用力一拉,熟悉又陌生。然而恍惚间,已见到另一个自己,纵身跃下如落花,直直地坠向那不可知的深处。
“小宛!”又一声呼唤,充满了关切、酸楚、怜惜、爱慕。
回头,身后站着一个年轻人,清俊的脸,破旧的牛仔服,熟悉的老吉它,那竟是——阿陶!
“阿陶?是你?”小宛呆住了,怀疑自己是在做梦,甚至怀疑自己已经死了,灵魂升上天堂。是不是在天堂里,人们可以见到自己想见的一切?
“是我。”阿陶跃上城墙,在她身旁同她并肩坐下来,吉它横在他们中间。
“我刚回北京,想上长城走走,结果遇到你。真巧。”
“真巧。”小宛痴痴地看着他,仍然不能相信这是真的“怎么会这么巧?”
“有缘吧。”阿陶也望着她,半年不见,他更加英俊,也更加沧桑了“小宛,许久不见,你好吗?”
“我不好。”小宛的泪流下来“阿陶,我很想念你。”
“我也想念你。”阿陶低下头,有泪光在他眼中闪烁“小宛,你好像很不开心。”
“我”小宛大哭起来,抽咽着,把心事一股脑儿全盘托出,那惨痛的,羞耻的心事,沉重得已经无法承受,痛楚比一切的尊严更强烈,让她顾不得为自己守秘。
阿陶专注地倾听着,眼中充满同情和理解。
许久,他说:“小宛,你知道吗?一个男人在不得不拒绝他心爱的女人的时候,他的心会有多么痛苦?”
“你是说,之也他,也会痛苦?”
“我相信他爱你,爱得很深,但是可能不够专一。他伤害你,比伤害他自己更难过。而且,这种伤害,也是他不得已。”
“可是,他拒绝我”小宛低下头,说不下去。张之也有一句话说对了,献身使她觉得羞耻。不仅当时,就是现在,重提斯时情境,也仍让她觉得羞耻。她再次流下泪来:“阿陶,我的心很痛,很痛,你知道吗?我不敢相信之也是这样的人,他可以拒绝我,不爱我,可是,他为什么要这样羞辱我?我们曾经是相爱的,就在几天前,他还说过他爱我,可是一转身,他就这样毫不留情地伤害我。爱情,是这样脆弱的吗?他让我不再相信,这世界还有真的爱情,你不会明白那种感受的”
“我明白的。”阿陶温和地说“小宛,我不但明白你,也明白张之也,我也曾爱过,我也是男人,我想我能猜到他的想法——没有人会面对心爱的女人,哪怕是曾经爱过的女人的身体而不动心,除非,他有不得已的苦衷。”
小宛抬起头,不解地看着阿陶,迟疑地说:“你是说——他不想伤害我?”
阿陶长叹,再次说:“小宛,相信我:一个男人在不得不拒绝他心爱的女人的时候,他的心,会比你更痛苦。”
“阿陶,当时你离开我,也会痛苦吗?”小宛终于问出那个在她心中横亘了半年之久,而半年前的她不敢问出口的问题。
“我”阿陶看着小宛,眼中的深情一览无余。
小宛忽然觉得心静下来,不,不必再问了,这是一个深爱着自己的男人。眼睛不会骗人,他的眼里,是满溢得藏也藏不住的爱意。
世界并不绝望,至少还有一个人,是深深地爱着她,关心着她的。
有时候,爱的来和去都是很奇特也很轻易的事情,有人一见钟情,也有人一刻“终”情。有人的感情需要天长地久来培养,也有人一梦醒来已经沧海桑田。有人在死后仍缠绵于前生事耿耿不忘,也有人转过身便可柳暗花明。
爱有个极限,但对每个人的尺度都不同。小宛对张之也的爱,在她决意赴死的那一刻抵达了她感情的最极限,一旦死的念头退却,爱也就忽然回首了。与生命相比,感情毕竟只是驿栈,不是归宿。
况且,她刚才分明看见有一个自己跳下去了——也许,那便是从前青涩脆弱的自己。而站在这里的自己,是理智与重生的希望。
水小宛不是若梅英,不想带着一段未了的心愿上天入地,她还要留在这个世界上,好好等待雨过天晴。
她看着阿陶,轻轻说:“你放心,我会好好的。”
再回到家时,小宛只是沉默。
看到奶奶,她由衷抱歉,不能把那盒命运多舛的双黄月饼带回来。
然而没有月饼,仲秋节也一样地过。
水溶的兴致很好,提议小宛讲讲上海见闻。小宛兴趣索然:“上海有什么好讲的,跟北京还不是一样。”
“那怎么一样?”妈妈就像一般城市妇女,提到上海就眉飞色舞:“我年轻的时候,正赶上看电视剧上海滩,那个迷呀,有段日子,电视上一看到许文强我就打哆嗦,那时正同你爸谈对象呢,就因为看了上海滩,横看竖看觉得你爸不顺眼,怎么打扮也不像许文强,后来想来想去,决定给他买套西装,打条领带,好歹装扮上像了几分,只可惜他死也不肯戴礼帽”
水溶大笑起来,问奶奶:“妈是在上海生活过的,您说说。”
奶奶自从答了一次记者问后,讲起旧事便仿佛在对公众发言,文诌诌地感慨:“上海,风花雪月的城市,金嗓子周璇和阮玲玉的城市”
小宛忽然有感而发,忍不住插嘴:“阮玲玉自杀,人们说是记者杀了她,也有骂张达民和唐季珊的,我却觉得,害她的人,是蔡楚生。”
水溶若有所思地看着女儿,不说话。
小宛看着月亮,继续说:“看电影阮玲玉,看到她被张达民出卖,又对唐季珊失望,去求蔡楚生带她走一段,我就觉得心里酸酸的。是蔡楚生让她演新女性,让她被记者包围,陷在人言可畏里,看着她坠进深渊,却不肯救她。他杀了她两次,一次在影片里,一次在现实中”
眼泪流下来,她不是一个喜欢当众流眼泪的女孩,只有在讲述别人的故事时,才可以静静地流自己的泪。
“他不该让她演新女性,人的命运,有时候会被重复的”
就像若梅英重复了张倩女,而她,重复了若梅英。
母亲惊讶起来:“宛儿,怎么了?好端端哭什么?”
水溶有所察觉,却怕伤了女儿面子,只是遮掩:“到底是小丫头,多愁善感。这就叫‘听评书掉泪,替古人担忧’了,咱这宝贝女儿,又敏感又伤感,不该干服装,应该去当演员才对。”
门铃响起,母亲去应门,扬声喊:“宛儿,你的朋友。”
小宛走出来,小脸绷得冰冷:“这位是薇薇恩小姐,她不是我的朋友,是张之也的。”
母亲狐疑地看看女儿又看看那艳裳靓妆的不速之客,问:“一起吃
月饼吗?”
薇薇恩却问小宛:“一起出去走走吗?”
月华如水,静静地洒满街道,把北京城变成一道清光的河流。
小宛和薇薇恩走在月光下,仿佛闺中密友喁喁谈心,可是身体的距离却明明是一种拒绝的姿势。
薇薇恩轻笑:“你恨我?”
“为什么?”小宛看着她,清澈的眼神没有一丝杂质:“你有对不起我吗?”
“如果我把张之也还给你”薇薇恩望着小宛,歪着嘴角邪邪地笑“你会感谢我吗?”
“张之也不是你的。”
“可他现在是我的了,是我从你手中抢回来的。”
“他也不是我的。”小宛抬头看月“是我的,你不会抢走。”
“要不要打个赌?”薇薇恩挑战,肆无忌惮“我可以把他还给你,看你有没有本事留得住?信不信,只要我一招手,他还是会回到我身边。”
小宛惊讶地看着薇薇恩,不明白这个化妆鲜明服饰艳丽的女子是不是脑筋有毛病。“这好玩吗?”她问“你在做游戏?想证明什么?”
薇薇恩扬起眉毛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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