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小公牛的两条前腿横缠竖绑了十几道,然后架着金龙的胳膊,把他从牛背上拖下来。我的哥双腿罗圈着,瑟瑟地抖,小脸干黄,双手保持着僵硬的状态。人们迅速地闪开,只余下我和小公牛。我的牛啊,我英勇的单干牛,被我们单干户家的叛徒给整死了啊!我拍打着牛的屁股,为牛唱着挽歌。西门金龙,你整死了我的牛,我跟你不共戴天!我大声吼叫着,我不假思索地把“蓝金龙”喊成了“西门金龙”这一招十分毒辣。这一是表示我蓝解放与他划清了界限,二是提醒人们,不要忘记了他的出身,他是地主的种子,他身上流淌着恶霸地主西门闹的血,你们跟他有杀父之仇!
我看到西门金龙的脸突然变得像一张破旧的白纸那样,他的身体也如当头挨了一棒似的摇晃起来。与此同时,僵卧在地上的小公牛猛地挣扎起来。我那时自然不知道你是西门闹转生,我当然更不知道面对着迎春、秋香、金龙、宝凤这些人时你心中的感受有多么复杂。千头万绪是吗?金龙打了你就等于儿子打了老子是不是?我骂了金龙就等于骂了你儿子是不是?你的心情怎一个乱字了得?乱乱乱,一片乱,心乱如麻,只有你自己能说清。.——我也说不清!
你爬起来,头分明有些眩晕,腿显然有些酸麻。你还要撒野,但随即就被前腿上的绳索羁绊,步伐踉跄,几乎跌倒,终于站定。你两眼发红,显然是怒火中烧;呼吸急促,分明是闷气难平。你的浅蓝色的鼻孔里流淌着暗红的血,你的耳朵也流血,血色鲜红。你耳朵上的那个豁子,大概是被金龙咬掉的吧,仓促中我没找到那块耳轮的下落,大概是被金龙咽到肚子里去了。周文王被逼吃了亲生儿子的肉,吐出几个肉团子,变成兔子,奔跑而去。金龙吞下你的耳轮,等于儿子吃了爹的肉,但他永远不会吐出来,只会变成大便拉出来,拉出来又会变成什么东西呢?
你站在院子当中,准确地说是我们两个站在院子当中,说不清是胜利者还是失败者,因此也就说不上我们是蒙受着耻辱还是享受着光荣。洪泰岳拍打着金龙的肩膀说:
“好样的,小伙子,人社第一天就立了大功!你机智勇敢,临危不惧,我们人民公社就需要你这样的好后生!”
我看到金龙的小脸上有了红晕,洪泰岳的表扬,显然使他很激动。我的娘走到他身边,摸摸他的胳膊,捏捏他的肩膀,满脸的神情表示着两个字:关切。金龙不领这个情,躲开娘,身体往洪泰岳那边靠拢。
我用手擦着你鼻子上的血,对着人群大骂:
“你们这些土匪,赔我的牛!”
洪泰岳严肃地说:“解放,你爹不在,我就把话对你说。你的牛,撞伤了吴秋香,她的医疗费,你们要承担。等你爹回来,你立即跟他说,要他给牛扎上镊鼻,如果再让它顶伤了社员,那我们就把它处死。”
我说:“你吓唬谁呢?我是吃着粮食长大的,不是被人吓唬着长大的。国家有政策,当我不知道?牛是大牲畜,是生产资料,杀牛犯法,你们无权杀死它!”
“解放!”母亲严厉地呵斥我“小孩子家,怎么敢跟你大伯这样说话?”
“哈哈,哈哈,”洪泰岳大笑几声,对众人道“你们听听,他的口气多大啊?他竟然还知道牛是生产资料!我告诉你,人民公社的牛是生产资料,单干户的牛,是反动的生产资料。不错,人民公社的牛即便顶了人我们也不敢打死它,但单干户的牛顶了人,我立马就判处它死刑!”
洪泰岳做了一个非常果断的姿势,仿佛他的手里持着一把无形的利刃,只一挥手就能使我的牛身首分离。我毕竟年轻,爹不在,心中发虚,嘴巴笨了,气势没了。眼前出现恐怖图景:洪泰岳举起一把蓝色的刀,将我的牛斩首。但从我的牛的腔子里,随即又冒出一个头,屡斩屡冒,洪泰岳掷刀逃走,我哈哈大笑
“这个小子,大概是疯了!”众人交头接耳,议论着我不合时宜的笑声。
“他娘的,什么爹就有什么儿子!”我听到黄瞳无可奈何地说。
我听到缓过气来的吴秋香痛骂黄瞳:
“你还好意思张开你那张臭口!你这个缩头乌龟,你这个孬种,看到牛顶我,你不救我,反而往前推我,要不是金龙,我今天非死在这个小牛魔王角下不可”
众人的目光,再一次投射到我哥脸上。呸,他算什么哥!但他毕竟与我一母所生,重山兄弟的关系难以摆脱。在众多注视我哥的目光中,吴秋香的目光有些异样。吴秋香的大女儿黄互助的目光脉脉含情。现在我自然明白,我哥那时的身架子,已经初具了西门闹的轮廓,秋香从他身上看到了她的第一个男人,她说自己是丫鬟被奸,苦大而仇深,但事实的真相,并非如此。西门闹这样的男人,是降服女人的魔星,我知道在秋香的心目中,她的第二个男人黄瞳,只不过是一堆黄色的狗屎。而黄互助对我哥的脉脉含情,则是爱情初萌的表现。
你瞧瞧,蓝千岁——我不太敢呼您为蓝千岁——您用一根西门闹的jī巴,把这个简单的世界戳得多么复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