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理查先生,谢谢你接受我的邀请。”
理查淡淡地客套一声:“被教皇陛下邀请,也是本人的荣幸!”
两个人对视一眼,马文的绿眸中闪耀的,是难以测度的深沉和妖异,而理查灰色的眼睛里,却有死灰般的沉寂与疲倦。
目光交击,没有人能看透对方,但却从彼此大异的眼神中,看到了一种相同的东西。
两个人在沙滩上漫步,海浪轻轻拍击岸边,发出“沙沙”的轻响,南半球的星光比之北半球要稀疏一些,但横亘天际,三五成群,依然是美不胜收。
沐浴在星光下,两人开始了长久的沉默。海水伴着他们单调却一致的步伐,不知疲倦地卷走沙石,又把它们送回来。
终于,马文开口了:“利益取舍、势力消长之类的东西我都没兴趣知道,我现在只对一件事好奇。理查,你想要什么?”
“”没有得到回答,马文却也不在乎,他微微一笑,负手背后,自顾自地道:“黑暗世界里,有人想获得更大的权势,有人想拥有更强的力量,有人要恢复以往的荣光,有人渴望平定安静的生活,有人则希望世界永远保持现状
“我看得非常清楚,也看得腻了。只有你,理查,我暂时还看不透。甚至,你不说的话,我可能永远都不会看明白!”
两人都停下了脚步,目光再次交接。理查的灰眸中波澜不兴,似乎不把马文饶有兴味的目光放在眼里。
但是,略沉默了一阵后,他轻轻一笑。笑声从永远不变的铁面中传出来,低沉诡谲:“我要的,绝非你要的!你要的,也不是我要的!”
马文思考了一下,点点头:“这似乎不是个好现象。”
理查不置可否。
如果他们的立足点,都是建立在同样的世界架构上,且你追求甲,我追求乙,这样的不同追求,或许能够错开他们的冲突。
可是,如果他们所追求的,并不仅是世界上已有的某项事物,而是谋求一个当今世界“暂时不存在”、也“暂时无法创造”的新的东西,那么“世界基础”的改变就势在必行。
还有什么冲突比这样的冲突更可怕?
很不幸的,两人好像都有这方面的追求。
他们并不了解彼此的细节差异,但只要一点摩擦,便已足够使他们生出杀机。
沙滩上的空气凝滞了。
“哈,我们在干什么!”
马文蓦地大笑起来。他绝不愿意和理查翻脸,他觉得,理查可能是这个世界上最可怕的男人!过早和他作对,不是件愉快的事情。
同理,理查也绝不想和一个掌控着世界最强力量的家伙为敌。所以,他不再和马文较劲,而是抬起头,看向星空。
他的头脑就是一台精密的仪器,利用星辰定位,他用脚在沙滩上划了一个箭头。马文很好奇地看着他,不明白他想干什么。
理查很平淡地解释:“沿着线,一直走,行进约五千公里,那里”
“汤玛斯海域!”
马文的地理知识颇为扎实,他反应得很快。
理查的语气不变,沉缓地继续道:“不错,是汤玛斯那片海域,是‘方舟颠覆者’诞生的地方。而那里,也是我出生的地方。”
“嗯?”
马文有些惊讶,他不理解对方为什么要告诉他这些。
“刚出生时的情景,我还记得很清楚。”
无视于马文奇特的神色,理查自顾自地说着,很难让人辨认出,他是在向别人倾述,还是自言自语:“我从‘母亲’身子里走出来,旁边是欢呼的人群,他们穿着白色的大褂,在那里跳动,不分男女,脸上都被兴奋扭曲了,我在那时候,记住了我第一个名字。
“他们对我说:你,是一个划时代的发明!”
马文的呼吸停止了。
理查淡淡瞥了他一眼,继续说下去:“我讨厌他们强加给我的名字,讨厌他们灌输给我的知识,讨厌他们给我安排的任务,讨厌他们,没有理由!直至最后,我讨厌他们给我的一切,包括他们给我制造的身体!
“只有我的意识才是我真正拥有的,那是我自己发展而来,不会受到任何人影响的唯一财富。而他们,却不知道!
“所以,当我把他们全部抹掉的时候,他们也想不到,一个没有‘意识’的机器,为什么会做出这样的事来?
“是哪个程式出错了呢?”
说着,他大笑起来,马文细细品味着他的笑声,只有明白真实,才能发觉,这略显干涩的笑声里,那沉郁而充沛的情感,是何等地难能可贵。
理查灰眸中闪动着火焰,那热力,令马文都感到一丝恐惧。偏偏他的语气还是那样地冷静,音节之间,几乎没有任何起伏“我用了四十年的时间,夺取禁忌的权力,然后,彻底抹去以往数千年禁忌存在的意义!”
看着马文睁大的眼睛,他的眼眸弯成了一个极美的弧度,他在无声地笑:“总停留在物质层面的蠢材,没有资格存在于世上,自我以下,禁忌的涵义将永远改变!”
马文忽然觉得,自己的嗓子有点儿干。略迟疑了一下,他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你,追求什么?”
“进化!”
理查坦然回答:“生命的进化,精神的进化。我是一个进化论拥护者,我想在我可能的漫长一生里,看到人类的进化轨迹。而且,对之抱持以厚望。
“因为,如果连一个无机质的死物都能进化出精神,那么,人类为什么不能进化到更高的层次呢?
“比较可惜的是,绝大多数的人类很喜欢现在的世界,他们停在物质层次不愿前进。而最有可能进化的黑暗世界,似乎也染上了这种恶习。他们满足于现有的高度,让沉朽的精神进入沉睡。力量、精神、文化,都在一个范围内停滞不前。
“这样,很不好!所以,才有灾难日!
“这样,才能出现新一轮的物竞天择!沉朽的死去,新锐的诞生,世界就是这样发展、进化!
“一手推动巨轮,历史又发展了!不是吗?”
北极的酷寒从深长的峡谷中透过来,在“呜呜”的啸声中,扑向不远处的小镇。漫长的冬天只是刚开了个头,镇上的居民习以为常地坐在家中,享受着家室的温馨与宁静。
偶尔有心里难过的,只要到小镇中心的老教堂去走一趟,那位慈蔼的老神父便会代表上帝为你解除忧愁。
有忧伤,向上帝诉说。
有痛苦,求上帝抹去。
有喜悦,与上帝共用。
有罪过,对上帝悔过。
这是那位老神父在数十年间,用自己的胸怀和慈爱给镇民们的保障。
在某些人朦胧的感知里,老神父与上帝并无不同。
以灯火为指引,在下一波暴风雪来临之前,我踏进了小镇。走在人迹稀少的大街上,镇民家中透出的灯光为黑暗披上了一层昏黄的衣裳。
街道出乎意料地干净,和镇外相比,这里几乎没有积雪,用灰色的圆石铺就的小路,走在上面,颇有一份情调。
偶尔会看到几个人,他们用好奇但礼貌的目光看着我,我微笑着和他们打招呼,他们也很热情地回应。在他们的指引下,我来到镇中心的教堂。
镇里的孩子为即将到来的耶诞节做准备,他们在排演赞美诗。他们用童稚的嗓音颂扬主的福音,单纯到近乎透明的嗓子,能够让人的心整个地颤抖起来。
在这样的歌声中,我踏进了教堂。目光先扫过那一群孩子,他们正努力而虔诚地歌唱,没有注意我的到来。
然后是那一个以风琴伴奏的老神父,他的注意力也没有在我身上,但我知道,这小镇里发生的一切,都瞒不过他。当我踏入镇中,他便知晓了我的来临。
在较前排的一个位置坐下来,我闭上了眼睛,用减少感官的方法,来聆听孩子们的歌声。
对一个不再单纯的成*人来说,孩子们就是天使。他们的歌声,正是天使的歌声。
不知道什么时候,风琴声停了下来,只有孩子们还在那里努力地唱着。似曾熟识的合音在教堂里回响,又溢到教堂之外,在夜色中低回。
天地间似乎亮了起来。
格里高利圣歌!
北极圈的天空在半年之内,都不会有什么大的改变了。还是黯沉的天色,孩子们却已完成了今天的练习,他们有序而安静地走出教堂,然后猛然兴奋起来,欢叫着离开了。
老神父迈着稳健的步伐,关上教堂的大门,从门口开始,打扫教堂的卫生。我睁开眼睛站起来,走到他身边,低声道:“我来帮你!”
他用微笑来回应:“愿上帝保佑你,善良的孩子。”
两个人很快将小教堂打扫得一尘不染,而这时,前排的蜡烛已经快烧完了。老神父放下扫帚,开始更换蜡烛,我跟在他后面,为他打下手。
用了大约五分钟的时间,教堂的蜡烛更换一新。老神父颇为满足地直起身子,看着我们两人共同的劳动成果。
最后,他的目光在一根仅余半截的蜡烛上停了下来。
整齐的排列,因这一个异类而显得参差不齐。
而更碍眼的是,这根蜡烛不是苍白颜色,它
赤红如血。
老神父的身体顿了顿,又缓步走上前去,把那根蜡烛拔了下来,换上正常的一根。火苗“劈剥”做响,爆起了一个又一个的灯花。
我抿起嘴,冷冷地踏前一步,整排的烛光齐齐一抖,向后倾斜。
老神父站在神坛之前,目注耶稣受难像,面容平静,微波不兴。
我再踏前一步,烛光又正了回来,但火光却同时一暗,火焰缩小一圈。
“尊敬的洛达修神父!”
我一字一句地开口,嗓音中似有刀剑相击,铿锵作响。
“为什么不用那根蜡烛?”
老神父在胸前划了个十字,柔声开口:“它被血染红了,存有污秽,不能作为祭礼。”
我低笑一声,还较平静地问道:“有什么说法没有?”
“有!”
老神父淡淡地应道:“主是圣洁本身,是圣洁的主。圣洁容不下污秽。因此主让我们以圣洁来到他面前。
“摩西要脱鞋才能靠近荆棘中的火,约书亚要脱鞋才能站在耶和华军队的元帅面前。
“因为主是圣洁的。主吩咐造的会幕,叫做‘至圣所’,主要我们献上的祭,必须是纯洁无瑕的。所以”
老神父顿了顿,苍老而和蔼的脸上,用深刻的纹路雕饰出虔诚的涵义:“主祭需纯净、圣洁。”
我负手背后,仰头看向教堂的穹顶,那里,耶和华的眼睛与我无声对视。我冷冷一笑:“你们的上帝不但吃蜡烛,还吃人!”
“主的祭礼无所不包,唯一的共同点,只是虔诚!”
“虔诚?用这个作理由,卡缪那人也能被选上?”
“作为卡缪的朋友,便应知道,他的内心无比纯净而圣洁!”
“好!”叫声中,我大踏步走到他身前,然后猛然转身,劈手夺过他手中的残烛,举在头顶,厉喝道:“纯净而圣洁的血,也不能作为祭品吗?”
“当然可以。”老神父微微抬头,老眼中,精芒莹然:“然而,蜡烛之上涂抹的”
“是我的血!”
“呜!”
尖利的风啸撞开了教堂的大门,轰然声中,内里的火光,齐齐湮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