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径直走到北屋宋郁彬的屋门外轻轻喊了两声,不见有人答应,就掀开门帘走进屋里去。她经过外屋走进里屋,屋里果然没有人。这个时候她可比贴标语时又紧张得多了。她也不知自己的心脏是否还在跳动,她只觉得放在桌上捻小了的煤油灯,好像一只巨大的锐利的眼睛紧紧地盯视着她;屋里明镜般发亮的红漆大柜、硬木桌椅也全像探照灯般向她身上扫射着可怕的光芒。她的腿不知不觉地有点哆嗦起来。但是,她心头的光芒,为了真理,为了被压迫人民的幸福而奋斗的信念,却压过这一切光芒,像一团烈火在她心头燃烧。于是进屋不过几秒钟,她立即镇静下来,立即像一个侦察兵一样,先从玻璃窗向院里屋里各处看看、听听,然后把灯捻亮一点,就向桌上、床上各处寻觅起来。桌上有些字纸,她急忙打开,不是什么人名单,而是几张借据,几张去地的文书和几张押给宋家的地契。道静压住憎恶的心情,轻轻地把它们放回原处。接着,她就去拉抽屉正在这时,忽听门外有了脚步声,道静一下子吓愣了。接着却是陈大娘把门帘一掀,走进里间屋来。
道静这时站在里间屋的门口,她竭力使自己镇静,但是毕竟还是引起了陈大娘的疑心。她看着道静,倒比道静更加惊慌地说:“闺女,怎么啦?你怎么?”她没有说出底下的话,但是道静却猜到了她的意思。她想了想,觉得现在只有破釜沉舟背水一战了。于是她拉着大娘干脆地说:“大娘,宋郁彬要害死我,您能救救我么?”
“怎么?谁要害死你?”大娘一把抱住道静纤细的胳膊,脸色都变白了。
道静刚要张嘴,大娘把她向外一拉,说:“咱们回屋说去!”
回到道静的屋里,两个人都像从大火里刚逃出来似的,喘了一阵气,道静这才按着自己想好的话对大娘说:“今天午后少东家回来了,我到他屋里去看他,看见他桌上放着一张像片,大娘,您猜这照片是谁?正是我!像片旁边还有一张纸,上面也写着我的名字。原来他要诬赖我是什么**”
“啊,说你是**?他这人就是爱”陈大娘把话说了一半又咽回去了,接着又问“这样字纸怎么会叫你看见了?”
道静说:“我也不知道呀。我一进屋门,文台娘不在屋,少东家正在一心一意看什么书,我进门他并没看见。所以我才看见了那张说我是**、要送我上大狱的字纸。不过还没看清,少东家就扭过头来,我就没法再看了。刚才我到他屋里,就是想找着那张字纸看个清楚。真要害我,大娘您看咱们少东家干么这么狠毒呵!”
大娘不出声,她垂直两手低下头来,半天才抬头看看坐在身边的道静说:“闺女,我对你说实话吧。你刚来时,不是嫌我偷着看着你么?我这是听了两个人的命令才这么做的。少奶奶叫我看着你,是怕少东家偷着来找你;少东家叫我看着你,是为的看你的脾气禀性、看你一个人在屋的时候都喜欢干些什么。少奶奶那边倒好办,我一说你是个规矩的好姑娘,她也就放心了。可就是少东家,你看他表面上挺和气挺规矩,可是,他专门在外头找年轻漂亮的大姑娘,弄上手玩些日子就不要了。他有钱,又有心计,所以连少奶奶、老东家都不知道他那些缺德事。这一回,你一来,他准是看上你啦,老是跟我打听你的长短。这回要害你?那、那”陈大娘沉思半晌,忽然笑了。她摸摸道静冰冷雪白的面颊,说“准是看你不上钩,他、他着了急啦?也不准,也许是你看花了眼吧?”
道静一边听大娘叙说,一边心里又忙着打好了主意。这时她就轻轻地说:“大娘,我也是怕看错了。可是,他要真想害我,那可只有您能救我了。大娘,您舍得叫他把我送进大狱吗?听人说,国民党一听说谁是**就要枪毙呀。”
“闺女,这么着吧,你说说是什么样的东西,我去找找看。”
大娘的这句话在林道静此刻看来,是这样意外,可是,又似乎是在意料之中。她看着大娘那张又惊慌又慈祥的脸,心里忽然想:“到底是劳苦的大众呵!”
道静在屋里坐了不过一刻钟,大娘就把一张照片和一张字纸拿回来了。这果然是道静的像片,也果然是一张开列着**员和所谓赤化分子的人名单。这名单上一共有十几个人名,但道静认识的只有江华、满屯和她自己。
“大娘,”道静又在编着不得已的诳话:“这上面净是骂我害我的话,我要仔细把它念一下,以后好跟他打官司。您到角门上站一下,我立刻就看好还给您。”
大娘不走,慌张地说:“闺女,趁着两口子还没回来,我赶快送回去吧。叫他们知道我偷这个可不得了。”
道静不管大娘肯与不肯,急忙拿起预备好的纸笔立即抄下那十几个人名来。不过两三分钟就抄好了,她又仔细对了一遍,这才如释重负地把名单和自己的像片交还给大娘。
大娘接过名单并不立刻就走,却像道静就要被抓走似的,她忽然一下子拉住她的胳膊流着眼泪说:“闺女,这么说,你真要?宋郁彬这小子真要害你啊?怨不得你说地主们都是狠毒的狼羔子”
道静点点头,没说什么;大娘擦干眼泪急忙走了。
一场奋战完了,道静坐在自己的屋里沉思起来。名单是有了这时,她简直顾不得想这个名单的来处,却只是想:下一步怎么办?这名单是重要的,她应当赶快交给组织。满屯不在,那么,她应当把名单赶快给王先生送去。满屯是这样交代的,他不在时,有重要事情就去找王先生。于是,道静毫不迟疑地决定立刻动身去送名单。“快逃吧,宋郁彬要害你”直到这时,她想起了郑德富的话,似乎才明确地意识到自己已经处在十分危险的境地中,随时有遭受逮捕的可能。同时,她望望对面陈大娘的屋里,似乎有一种惜别而又担忧的感觉,使得她很想等陈大娘回来,向这位慈祥的老妈妈说出自己必须逃跑的计划;但是,她想,与其让她知道还是不如不告诉她好。
就这样,陈大娘回来又安慰了道静一阵子,就去睡觉了。
道静在自己屋里收拾了一下东西,看着通正院的角门已经上锁,她就在前后跨院各处看了看,听了听,然后悄悄来到郑德富的住屋门外(满屯不在家,郑德富就一个人住在他的小屋里),轻轻喊了声:“大叔!”
郑德富在黑影里走出来,瓮声瓮气地说:“怎么还不走啊?趁着还没打二回梆子,快走吧!”
“我这就走。大叔,真谢谢您,宋郁彬果然弄了我的像片。
您告诉我,奔大陈庄怎么走?我要先奔那儿看个人。”
郑德富不告诉道静怎么走,却催促她说:“快走吧!还有东西么?咱们这就走。”
“大叔,您送我?”道静高兴地说“我进去拿点东西就走。”
道静拿了一个小包,把名单藏在贴身内衣的口袋里,就走出自己的屋门,站在陈大娘的屋门外。大娘屋里静悄无声,道静心里却有一种微微哀伤的感觉。这孤零零的老人,这一同住了将近一个月、最后又给了自己莫大帮助的老人,今生,也许再也见不到了。不过情况紧急,她只是微微一踌躇,立刻返身就向外走。可是,她刚匆匆开了外屋门,却和一个人撞了个满怀。这正是陈大娘。
道静大吃一惊,愣住了。大娘却拉住道静的手,好像什么全知道了似的,轻声说:“闺女,你要逃命?为什么不明说呀?快逃吧!趁着这会儿都睡的正香。”
道静一下子抱住大娘的肩膀,她抱得那样紧,眼泪就落在大娘的衣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