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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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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雪关走得匆忙而恍惚。

    一来,那老婆婆口中的“白羽小姐”像一团雾罩着她的心头,虽然把它当做是巧合,她却还是隐隐晦晦地感到不自在。

    二来心底一股焦愁,因为要找回的东西没有着落。晓得她丢不起那条白丝巾,却也晓得不能够直接闯上山去找铁舟,那样绝对不当、不妥

    她脑子里这么想,猛地脚步一顿前面山荫旁有道青竹栅门,挂了对古式灯笼,上面三个字使她瞿然一惊。

    小桃居!

    她吃惊地左右张看。怎么会来到这里?她还以为自己往山下走的呢!

    哦!她要不是中邪了,就是她的思考力从头顶掉到一双脚丫子上了,才会明明打着退堂鼓,却又偏偏走反路,竟然跑上山来!

    风把小桃居那对灯笼吹动起来,雪关开始往后退,现在回头还来得及

    来不及了!她一眼望见临溪搭起来的茶亭子中,一道瘦秀的人影独然坐在那里。

    正是铁舟无疑。

    依然是昨日在松林那副黑衣的模样,但他今天没有醉意,对着一川流水,定定地只是凝看着。

    雪关想退,忽然退不了,不知给什么意志摆怖着,走一步向前,又一步,盯住了铁舟看,眼光怎么也移不开。

    侧面下,他有种不同于日本人的刚峻线条、挺瘦鼻梁,但那长披到颈间的头发、那颊上的一点细髭,都带着些无可无不可的颓废味道。

    唯有他脸上一种孤旷的神态,冷冷的、牢牢的,拔不掉。想象他摔碎一屋子陶器时,也是一脸近乎酷冷的、这样的神态

    雪关忽然觉得一阵莫名的心悸感卷吞了她。

    虽然胸口抨抨直响,她还是一步步走向他,一步步都像不由自主。到了他背后的一个距离,突然听见他发出一声冷笑

    “想盯我多久?”

    他这么说,头都未回,活像他的后脑勺另外还长了只眼睛!

    雪关一吓,定住在那里,无法吐语。这时候,却有两个人从她左右穿过去,横到铁舟桌前。

    两人都做西服打扮,一个戴深色帽子,表情严肃的低着嗓门对铁舟说话,可铁舟就是不理会。

    雪关恍然大悟—不是她,是这两人盯梢让他发现了!两个似乎来意不善的人

    为什么?雪关直觉自己该退避,孰料场面骤然爆开来

    “要我说多少次,凶手不在这里!”铁舟拍了桌子,霍地立起,大喝“你们是缺了耳朵,还是天生就没有脑袋?”

    当中一人也火了,跳上前揪住铁舟的衣服想压制他,但他没有铁舟高、没有铁舟盛怒。

    铁舟吼一声“去找别人认罪吧!”用力把对方推出去。

    那人直直撞向了雪关,她手里一只黑菱格小提包飞掉了,脑中只想到摔跤是她回日本注定好的命运吗?

    她又一次整个人跌到地上。

    和她一起倒地的男人爬起来,气冲冲地还要寻衅,却被他同伴拖住。

    “行了、行了,改天再说,要逮他的机会不怕没有。”

    两人悻悻然走了,雪关却还头发晕的委顿在地,然后,一团黑云向她罩过来,她抬起头铁舟就立在两步之外,敛眉、低眼的看着她。

    慢慢地,他一字一字说:“又是你。”

    雪关张了口,却没发出声音来,视线一对上他,人便忍不住颤抖起来。天哪!这颤意是怎么一回事?她不完全是害怕。

    他一大步跨近,伸出手,雪关就像个无助的小东西,被他一个出力拉了起来。

    再一个出力,她被他揪到胸前,那青苹果色薄针织衣下的胸脯抵着他,他的胸膛

    那么烫!烫而坚硬,蕴藏着怒意。和那种坚烫比对下,雪关感到自己全身出奇的软弱。

    “你到底要做什么?”

    他压低了喉咙,那嗓音便变得极其幽沉。现在,雪关连说话都觉得软弱不堪了。

    “我、我找一条白丝巾”

    语气未了,背后陡然一阵闪光,照相机的喀嚓声伴随着一个做作的人声说:“呀哈!这不是小出雪关?小出小姐和铁先生怎么碰在一块儿?刻意见面吗?”

    扭过头,雪关傻了。这会儿对着他们猛拍照的,正是那个惹人厌的记者饭田,只听见他还不住的聒噪“气氛似乎不太融洽,谈些什么事呢?铁先生讲讲个人感受吧!

    三泽大宅笼罩多年的谋杀疑云”

    一切发生在一瞬间,雪关倏忽被放开,铁舟从她跟前掠了出去,一手掠夺相机,一手给了饭田的鼻子一记。仅仅三秒钟,铁舟撬开相机盖子,拿出底片“咻”地扔下了淙淙的溪底。

    “你打断我的鼻梁!”饭田捂住面部中央大声鬼叫。

    “我受够了你的騒扰,下回再让我看到你,你就不只断鼻梁!”铁舟把相机掷向他,信信而吼“滚!”

    饭田那抱头鼠窜的脚步声一下便离去了,但雪关耳里还不停的响是那被撞开的青竹栅门一搭一搭拍着,以及,她自己心口吁吁的轻喘。

    然后,铁舟转了身迳自往栅门走。雪关顿时清醒,跳起来喊道:“等等”

    她不敢称呼他,甚至不敢叫他一声铁先生,彷佛这样一来,她和他便牵扯上了。

    他顿步,拿背影对着她。那背影清瘦修长,是中国人诗中形容的风流体态。

    “请”她咽了咽“把白丝巾还给我。”

    他的声音低低地传过来“为什么你认为是我拿了?”

    “屋子里的人说的。”很机伶的,她没明指老婆婆。

    “我把它扔了。”他说了就走。

    “你骗人”雪关跑上前去,捉住他一只袖子,明显的感受到他是在推搪她。

    慢慢的,他迥过身来,发丝下的凤眼黑森森地。“我就算骗人,又怎样?”

    傍他那样一盯,她就该放手了;或者,她该求他,让她拿回她的东西。可是她不肯用求的,不肯向这人委委屈屈地申诉,说出她那条白丝巾的意义。所以,她只能紧捉着他的袖子不放手。

    铁舟走不了,却也不甩开她,用另一只手捏住了她的下巴。那小巧的下巴在他指掌里颤瑟,少女的眼眶底下压着一股娇屈,但她很倔,硬是挺着。

    他越捏越紧、越捏越紧,那对漂亮的眼眶儿直颤着,红了,彷佛就要迸出眼泪来。

    他手猛一放

    雪关踉跄倒退一步,铁舟的袖子从她指间溜走了。

    她终于呜咽出声“那是、那是我母亲留下来的东西,我不能丢掉它”

    他脸上依然漠然没表情。“也许有些束西,是丢掉了好。”

    铁舟一刘凤眼里,有一抹很深的神情闪过去。他很快地旋身,丢下她,头也不回的跨出小桃居。

    深宵的泥地屋子,他坐在草席子上,用自己做的大碗喝酒。酒冷割喉,但他懒得温它。

    像这样夜来一个人独饮,总会给他带来一种忧郁感。他也不理会,任它沉压在心头。

    忧郁的滋味,他从来就不陌生。

    满地的残陶碎片已经清理掉了,可并未使得工作室显得整齐些,反倒让它看起来有点冷清。两壁架上还杂置着几件陶壶、器皿,连同他手上的这只大碗,是仅存的,这次他仿汉陶烧出来的东西。

    没有一起打碎掉,是因为这几件似乎还有品评的馀地。他慢慢移目端详手里的大碗,眼神逐渐犀利起来。

    这碗,大过男人合掌张开来,论质色、形制,它不是欠气势,然而,他要找寻的,是汉陶的那种凝重、大气

    而这只碗,乃至于架上那些壶、尊、釉陶的,都隐隐地少了点什么

    是少了一份安定感吗?

    是制造的人心未能从容,而物也就不能沉着。铁舟举碗,猛灌那冷酒一大口。

    他犯不着骗自己,不安宁的心,波动已有好一阵子了,因此,使他酒喝多了、思考乱了、两眼也化为蒙胧了

    蒙胧得以为昨日在松林看见的女孩,是他生命里那团永远也挥不去的阴影又出现了。

    他的心也变得更冷硬了!冷硬得今天在小桃居再度碰上那女孩,面对她满眼的求恳,他能够无动于衷,像那座他一坐几小时的石椅子。

    铁舟低头对着酒碗冷笑。他这个人,被人视为残酷、冷硬,是稀奇事吗?酒碗里影儿晃荡,他看着、看着,恍惚又见到一对水盈盈的眼神是欲泪的、那少女漂亮的双瞳望着他,纠缠着他。

    她的话响在他耳边“那是我母亲留下来的”

    铁舟重重把大碗撂下,幻影消失了,碗里的酒汁溅到压在草席子下的一张旧报纸报上有条新闻,附带了一张美丽女人的照片。不必看,他知道内容。她回来了,去国十年的歌唱家,荒川丽子

    像有一种撕裂,或是撞击,极凌厉的声音,划过铁舟的胸头,然而,他坐在那儿,一动也不动,看不出他的内心在想什么。

    即使是铁悠,这节骨眼撞开了工作室的门闯进来,他也看不出他父亲的内心。这些年,他们父子最亲近的时候,也还隔着一座濑户内海的距离!

    远远的,铁悠望着他父亲

    不,他们根本不像父子,怎么看他们都像对兄弟。三十八岁,正是一个男子的盛年,铁舟坐在灯的阴影下,那阴影,使他的脸庞更显出一种盛年男子独特的俊色和魅力。

    铁悠总是嫉妒他父亲,因为他的魅力、他的漠然,他能够什么都不在乎。

    就拿这一刻来说好了,铁悠对他低吼“我找了你两天!”

    铁舟抬起头,瞧一眼铁悠,对于儿子的一张怒脸、鲁莽口气,也仅是淡淡地应了一句“你有迫切和我相聚的需要吗?”

    铁悠马上修正他们之间隔着的不是一座,是两座濑户内海的距离!

    案子相镯,有种奇怪的气氛。会是铁舟的眼色里欠缺温暖吗?也许欠缺的是一种父子之情他不是把铁悠富儿子,他当他是对等的一个人,从未小看他,也因此从不哄着、让着他。

    或许这样,打什么时候开始,铁悠把父亲视为对手,处处都与他对立。

    “我不是有那个需要,”铁悠学他父亲的漠然,却学不来他的自如。“我是要问你为什么故意送那些花去整她?”

    “就算要吵架,你也得提示一下我们吵什么?”

    “不要假装你不知道她回来了!”

    草席下的旧报纸,一块黄酒渍已晕开来了。一条新闻还有后续隔天,女歌唱家在献花的舞台昏倒了,铁舟晓得这样的新闻发展更叫座。

    他又端起酒来喝,让喉咙像滚过一把把刀片。

    “如果,你有任何的计画要进行,都随你的意,我没什么意见,”做父亲的说。

    也许这就是让铁悠咬牙的地方,他父亲对他越放任,他就觉得越恨他!

    “不过”铁舟粗嘎着声,继续接下去道:“不要想象我也加入了你的阵容;对我来说,有些人比死了还要没有意义。”

    铁悠看着他,像寒了心。“你真冷,你对她真的这么冷漠了无反应?”

    “刘于不相干的人,我该有什么反应?”

    “她是你的妻子!”

    “忘了吗?九年前我就已经寄出离婚书了。”

    铁悠永远觉得败给他父亲,他父亲什么都不在乎,而他,什么都在乎。在乎他的母亲出走,在乎他的母亲回来。更在乎的是他父亲

    他的落拓、他的埋没,他过着那种放逐自己的生活,他让他感到丢脸他让他的母亲当年丢下他们走了!

    铁悠是从小自尊心太强、太好面子了,他父亲的人生没办法满足一个年轻人那堂皇的虚荣心。

    “那为什么”铁悠叫道“你还要拿花去报复她!”

    静定的,铁舟将大碗举到唇边,一口一口把酒喝完。从碗缘上抬起一对黑眸,冷冷地近于刀刃的光。

    “相信我,”他缓然开了口“我如果要报复,不会拿花,我拿的会是一举致命的东西。”

    语罢,他手一掷,那只大碗飞出去,凄烈地撞碎在墙壁上。

    细碎的陶肩弹到铁悠的脚背上,他微震了震,好像一刹那间窥见了父亲的内在,极深暗的一回。或者他也不见得窥知了,只是任性,想伤害这男人。故而叫道:“你是个冷血动物,难怪她会离开你你一肚子装满仇恨!”

    坐在草席子上,铁舟的姿势不当改变。

    “铁悠,有件事你可能自己不清楚”他的音调此刻倒转得心平气和“你的恨意比我多。”

    铁悠的脸色一片铁青,僵了半天,他一个扭身冲出去了。

    许久过后,铁舟才从草席子上动了一动。酒碗砸破,他直接将一瓶酒抄到嘴边,隐约想着,八成他做不成一张石椅子了。

    因为,石椅子不会有颗沉甸甸的心。

    铁悠一阵风似的卷到了大宅,但在最后的两秒钟决定他恨,他连这个家的玄关都不要踏进去!

    不料才掉头,便撞上个人。

    “小悠!”

    三泽春梅举着一只老式提灯,刚巡完园子回来,手抓住铁悠,虽然歪掉半副肩膀,他的手劲还是很大,铁悠几乎要叫疼。这把手钳子,打他八岁开始就常钳得他痛得要死!

    “几时回来的?这么晚了”一顿,三泽看铁悠的脸色不对,松放了手钳子,问:“怎么了?”

    铁悠别过身去没吭声,却抵住迸旧的桧木柱子,捶它一拳出气。

    三泽朝幽暗的林园瞟一眼,懂了。

    “又踢到铁板啦?”

    铁悠暴叫起来“他该回到冰河时期去没人像他血那么冷、心那么硬!”

    三泽默默的把提灯挂上柱子,过一会儿才开口道:“你不也一样?呛得可以,老和他硬碰硬,怎么劝都不听”

    这男人以具有资格的口吻叨叨念着,好像他天生是个做妈的。不是吗?这些年来,吃喝凉热,铁悠算是他一手拉拔大的,是他代替了他的母亲,甚至,代替了他父亲

    可是每回铁悠这么想到,不知怎地,总感到不自在。他越大,对于三泽无微不至的关照,就越闪避。

    像现在,三泽一臂揽住他,催促着说:“进屋子去吧!我弄点吃的给你,茶泡饭?

    烤章鱼?炸点虾子小子,你瘦了,胳臂切下来没几两肉,你不该搬出去的”

    铁悠挣开他,匆忙道:“我不待了,我要走了。”

    三泽的脸像拖把一样坠下来。“小悠,好歹你也要记得,这里是你的家。”

    “家?”铁悠冷嗤了嗤,嘘着这黑压压的,入鼻只有老气味的屋子,他受了刺激,什么都要恨。“这个没爹没娘、没温度的地方?这里没一点价值,只有腐朽、破败,把人一点一点的往下埋”

    霍地,一手掌打下来。三泽也不是真的打人,铁悠也没有真的挨打,但那一记的确有制服的作用,铁悠定住了,不再叫骂。

    “你讲这种话!这里可是你的家业,将来你会是三泽大宅的王子,你是有责任的,知不知道!”三泽说得上气不接下气“要自重,别忘了自己的门第呀!小悠,你母亲是关东的名门之女,而你父亲、你父亲”

    这畸肩的男人突然像噎着了说不下去,彷佛提到这孩子的父亲是有重大事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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