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事儿,”沈氏一副过来人的模样,拍着她的手臂安抚她道:“你别听她们瞎忽悠,生的时候固然辛苦,可等孩子一生下来,你一看到孩子,立时便什么辛苦都忘了。”
“这话倒是!”
沈氏的话,立时得到众人的一致赞同。于是,座间的妇人们又开始比较起各自的孩子生下时的斤两来。再于是,陆九斤出生时那九斤的体重,再次成了众人调笑的话题……
众人调笑时,珊娘却看着自己的肚子一阵沉静。头一次抱着那两个孩子时,她是什么样的心情,她竟也给忘了……
肚子里的这一个,到底是不是前世那一个?若真是前世的那一个,她倒有许多话想要问他——她对他,就真的那么不好?竟叫他那么记恨于她?便是她对他做过许多错事,她就没有一处做得对的时候?他和他老子一样,人前给予她虚无的体面尊重,人后却无视于她的存在时,他是怎么想的?他是对她彻底失望了吗?!还有,她死后,他又是怎么想的?他有后悔过那么对她吗?
这些问题,珊娘知道,她怕是这一辈子都不可能知道答案了。
然后,于一个意外的情况下,她竟以另一种方式知道了答案……
*·*·*
从长宁侯府回来的路上,袁长卿一个劲地向珊娘打听着沈氏生产时的情况,偏珊娘因被沈氏的话触动而想起前世,正心情郁闷着,便不客气地把袁长卿顶了回去,“那是别人的媳妇,你那么关心她做什么?!”
袁长卿一噎,顿了顿,才略有些委屈地道:“我不是想打听清楚,等你生产的时候,我也就知道该怎么做了嘛。”
珊娘默了默,然后蛮横地一皱眉,怒道:“真是麻烦!不过一个肚子而已,生下来就是,哪有你想的那么多的事!”
随着身子愈发的沉,珊娘的脾气也愈发的见涨。袁长卿不敢惹她,只以乌黑的眼幽幽地瞅着她,顿了顿,才一副受气媳妇儿似的模样小声嘀咕道:“若是我能生,我倒真愿意是我来生。”又小心翼翼伸手过去覆在她的肚子上,带着些许羡慕道:“真想知道孩子在自己的身体里长大,是种什么样的感觉……”
其实每回珊娘冲着袁长卿发了无名火后,她总要后悔的。如今见他这小心翼翼的模样,她不禁又是一阵后悔。“那又如何?!”她咬咬唇,忽地扭头看向窗外,喃喃道:“你怀着他的时候,你会觉得他就是你的一部分。可生下来之后,他就再跟你无关了……”你给他一切你以为最好的,可那却未必是他想要的。你给的,他不想要,而他想要的,许正是你不愿意他有的。你拿走他想要的,他不会记得你给了他多少,他只会记得你拿走了什么……
人总是自私的,人的眼睛往往也只看到自己的那一点利益得失,就像她觉得她是在为他付出,却看不到他因为她的专横而不得不放弃的那些东西一样……不,其实往深处想,应该说,她并不是在为他付出,而应该说她是在为她自己付出。她希望他能成为她所希望的模样,却不是由着他的意愿,成为他自己想要做的那个自己……所以,从这一点来说,她大概也没理由怪他吧,她不是个好母亲,他也不是个好儿子……
当初珊娘跟袁长卿说起那个“梦”的时候,刻意一言带过了她曾做过的那些最坏的事。所以有关孩子的事,袁长卿也只是知道一个大概而已,这会儿她有感而发时,他只听了个一头雾水,“你在说什么?”他问。
珊娘回过神来,摇了摇头,将手覆在他的手上,看着肚子皱眉道:“我只是在想,这会儿他呆在肚子里倒是挺乖的,就不知道生下来后又是什么模样,长大后会不会长歪了……”
“不会!”她话还没说完,他就断然打断了她。“我们的孩子定然不会长歪!我会仔细教养于她的。”——竟是一个不好都听不得的模样。“对了,”他忽地想起什么,从腰间的荷包里掏出一只仔细叠成方胜状的线条递给珊娘,道:“昨晚做梦时梦到的,原说一早给你看的,竟忘了。你看看,可还行?”
珊娘打开那方胜,只见纸条上以娟秀的簪花体写着个“霙”字。
珊娘眨了眨眼,心里微微一窘——霙,雪花也……
果然,不要脸的袁长卿凑到她耳旁道:“这个字好,‘晚雨纤纤变玉霙’,可不就正是有她的时候,拿来做她的名字正好,袁霙……”
珊娘脸一红,一肚子无处述的烦闷立时烟消云散,便拿手肘撞了他一下,又微斜着媚丝眼儿睇着他道:“竟还好意思拿来做名字,将来孩子问这名字的由来,看你有脸说!”
她这媚眼如丝的模样,直勾得袁长卿一阵心痒,掰着她的下巴就要凑过去做些什么。
珊娘猜到了他的意图,拿肩又撞了他一下,侧头躲开他的手,却恰好隔着那车窗,看到马路对面,一个高瘦的戎装青年正被一个提着竹篮的女孩拦住去路。
珊娘一怔,立时一指那边,扯着袁长卿道:“看,侯瑞!”
袁长卿抬头,就只见侯瑞一脸惊喜地看着那个女孩。女孩却匆匆一闪身,躲到了侯瑞的身后。只眨眼的功夫,侯瑞和那个女孩就被几个混混模样的人给围了起来。
不待珊娘开口,袁长卿立时敲了敲车壁,驾车的巨风将马车赶往路旁停下,二人便隔着车窗,默默注视着马路对面的动静。
只见侯瑞伸着手臂将那个女孩拦在身后,跟那几个混混说着什么,然后几个人便纠缠在一起,推推搡搡地进了旁边的小巷。
袁长卿自是知道,珊娘和五老爷一样,都是“护犊子”的性情,忙安抚地拍拍珊娘的手,道:“你在车里等着,我去看看。”
叫袁长卿意外的是,珊娘一把抓住他,一边头也不回地看着车窗外,一边低声道:“先别去。”
因为,她看到了前世时见过的一张脸,那张导致他们母子分裂的脸……虽然那时候那个人已经年过四旬了,这时候他才二十来岁,可他额头那颗长着恶心黑毛的痦子,仍是叫她一眼就认出了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