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底,依然有着几分轻愁,这几分轻愁,反而增加了她的韵味。她们开车直赴当初那间情调很好的西餐馆,坐下了,迎蓝只点了一客三明治,因为她什么都不想吃,采薇倒点了一杯酒,和一份生菜沙拉。迎蓝看着采薇,她知道采薇一定有话要讲。
“迎蓝,”果然,她开了口:“我听说,你最近常和黎之伟在一起。”“唔。”她哼着,略带点敌意的看采薇。难道你抛弃的男友,还不许别人接近吗?
“你喜欢他吗?”她放低了声音,细腻的问,眼底是一片温柔与真挚。“是的,我喜欢他!”她冲口而出。
“超过你喜欢阿奇?”她再问。
“这”她迟疑不语,终于正眼注视采薇:“这与你有关系吗?”采薇握起酒杯,轻轻的抿了一口,她的嘴唇薄而小巧,在酒杯边缘留下了一个美好的唇印。
“我不知道有没有关系?”采薇深思的说:“黎之伟对于我嫁进萧家,简直恨之入骨,他一直在想办法报复。阿奇临走以前对我说了一句话:父债子还,兄债弟还。我当时根本不了解他是什么意思,最近,听说你常常和黎之伟在一起,我才领悟过来。迎蓝,”她看她,坦白的、温柔的、真挚的说:“你如果真爱黎之伟,他也真爱你,我会很开心很开心的祝福你们。但是,如果黎之伟是报复行动,萧家抢了他的女朋友,他就去抢萧家的女朋友,那么,你不是太危险了吗?”
迎蓝震了震,像是被敲了一棒,敲开了脑子里某一个窍门,她努力回忆和黎之伟相处的情形,是的,黎之伟对萧家恨之入骨,提到阿奇就怒不可遏。但是,这么久以来,黎之伟向她示过爱吗?她怎么想,就是想不起来。或者,他有些暗示,但也不是对她一个人,他对韶青和她,几乎是一视同仁的。不!黎之伟确实跟她走得很近,却没有明显的追过她。
“你放心,”迎蓝抬起头来:“我想我没什么危险!”
“哦!”采薇深深的透了口气:“那么,我就放心了,迎蓝,我真谢谢你改变了黎之伟,我本来以为他已经没救了!知道他重回岗位工作,知道他不再醉酒闹事,知道他又振作了,我是太高兴,太高兴,太高兴了。”
她盯着采薇。“你还在爱他?”她问。
“唔,”采薇哼了一声:“不是以前那种爱了,而是关怀,非常真切的关怀。上次和你谈过以后,我也想通了,你说得很对,黎之伟还会碰到别的女孩,会慢慢忘记我,我既然嫁了萧人仰,就该努力去珍惜这份感情,所以,我我努力去做了。要我从此忘记黎之伟,是不可能。要我对人仰专心一些,体贴一些,做起来并不难。人仰是很容易满足的,这些日子,他快活多了,他对我更好、更耐心、更体贴了,而我”她的脸蓦然红了,红得像酒。“我明年六月,就要做妈妈了。”“噢!”迎蓝又惊又喜:“恭喜你,采薇。”“哎,”采薇的脸仍然红着,眉梢眼底的轻愁却被另一种幸福所取代。“你瞧,人类就这么简单,你说得对,时间和空间可以治疗一切。我知道有了孩子,就把什么心事都抛开了,只想专心来爱孩子,给他一个幸福而温暖的家。迎蓝,”她甜甜的说:“你将来也会经历这种心情的。”
我?迎蓝朦胧的想着,我还不知道“情归何处”呢?所有的事情都被搅得这么乱糟糟的!阿奇,阿奇!她心中忽然发出一阵强烈的呼唤;阿奇!我们在做些什么?阿奇!回来吧!阿奇!她这样一想,眼眶就有点儿湿湿的。突然间,她觉得坐不住了,再也坐不住了,她一心想回公司,迫不及待想打那个电话──那号码已经在她心中辗过千千万万次了。
“我也很高兴你和黎之伟的事,”采薇仍然在诉说“既然你涸葡定你没有危险,你涸葡定黎之伟的爱情,那么,”她伸手过来,握住她的手。“你也该把阿奇彻彻底底的忘了,好在,你和阿奇也不过才认识几个月!”
迎蓝睁大了眼睛,听不太明白采薇在说些什么。只模糊的听到“阿奇”的名字。是的,阿奇,我无法把你忘了,虽然只认识几个月!阿奇。唉,阿奇!却上心头18/26
“迎蓝,你在听吗?”采薇忽然问。
迎蓝振作了一下,瞪着采薇,只想回公司去,去打那个早就该打的电话!“是的,我在听!”她勉强的说。
“那么,我要告诉你,阿奇已经快要结婚了!”
迎蓝没听清楚,她还在想那个电话号码,打电话过去怎么说呢?怎么说呢?阿奇她陡的惊跳起来,眼睛瞪得又圆又大,盯着采薇说:“你在说什么?”采薇低下头去,打开皮包,拿出一张照片,从桌面上推过来,清清楚楚的说:“我们今天接到阿奇的信,他说他不能忍受国外的寂寞,又说这个女孩很好,很温柔,言听计从,从不跟他吵架,也不会折磨他,他说过了这么久,他总算解脱了,他很快乐,希望每个人都快乐,他要结婚了!这是他寄来的照片,那女孩叫琴恩,是一个中美混血儿。”
迎蓝机械化的低头看那张照片,那女孩穿着三点式泳装,站在游泳池畔,身材迷人而丰满,她有一头棕红色的头发,卷成无数卷卷,高鼻梁,性感的嘴唇看不出丝毫中国血统,却是个天生的尤物。她看着看着看着,忽然间,什么都看不清了,什么思想都没有了,什么意识都没有了,只觉得内心深处,一阵尖锐的、像撕裂般的痛楚,剧烈而狂猛的侵蚀着她每根神经。她跳了起来,把照片抛到采薇面前,她只低而短促的喊了一声,转身就向餐馆外跑。采薇大吃一惊,也跳了起来:“迎蓝!迎蓝!”她惊喊:“你怎么了?你干什么?等我!我开车送你!”迎蓝没有听她,她奔出了餐厅,无目的的往前横冲直撞,泪水疯狂的爬满了整个脸孔。她盲目的奔跑,奔跑,奔跑自己也不知道跑了多久,终于心头的痛楚有些疏散开了。她喘着气,急跑使她窒息,她减缓了脚步,开始低着头,踩着人行道上的红砖,一步一步的往前走。她逐渐又能思想了。但是,她不要思想,她绝不要思想。她受不了自己的思想,她摇头,靠在街边的大树上深呼吸。
好一会儿,她恢复了镇定。觉得有水珠洒在头发上,她奇怪的抬头一看,才发现下雨了,自己正湿漉漉的浴在雨水中。路人纷纷从她面前跑过,去找避雨的地方,都对她投来好奇的眼光,他们准把她看成一个女疯子,女怪物!她想。重重的跺了一脚,又狠狠的咬了一下嘴唇,嘴唇咸咸的,她用手指摸了摸,出血了。她对自己低声诅咒:“夏迎蓝,夏迎蓝!你有出息一点好不好!人家并不记挂你!人家已经移情别恋!人家走后连封信都没写给你!人家已经要结婚了。你痛苦什么?你伤心什么?你哭什么哭?傻瓜!你不会摔摔头,把他摔到十万八千里外去吗?夏迎蓝,你再这副鬼相,我要骂你了,我要”她住了口,发现自己在引用黎之伟的话。抬起头来,她发现一把伞忽然遮在她头上,有个人站在她身边,紫衣紫裳,亭亭玉立,是采薇!她那小红车停在路边上。“不要淋雨了,迎蓝。”她软软的恳求着,声音里充满了同情和关怀。“你害我开着车子满街找你。”她微润的双眸迫切的盯着她“对不起,”她急促的说:“对不起,迎蓝,我不该告诉你”“不!不!”她飞快的打断了采薇,迅速的武装起自己。“谢谢你告诉了我,这样,我也解脱了!”她注视着采薇,挑起眉毛,挤出一个笑容:“这样,我就可以学你一样,摆脱掉往日的羁绊,去一心一意的爱──黎之伟了。是不是?”
听到这名字,采薇微微一怔,面容变了变,她想说什么,又咽住了,她伸手摸摸她湿润的发丝。
“上车吧,”她柔声说:“我送你回家去!”
“不,我还要去达远上班。”
“算了,你这样浑身湿答答的,怎么上班?何况,大家都看到我接你上车,爸爸──就是萧彬,他一定以为我和你在一起,你不去上半天班,没人会怪你!”
她看看自己那湿淋淋的怪相,不再说话了。这样去上班,确实会引起很多怀疑的。采薇开着车,问了她路线,把她直接送回公寓来。“要不要上来坐坐?”她问。
采薇犹豫了一下,摇摇头。
“不了。”她说:“万一碰到黎之伟,就够尴尬了。我知道他是经常出入你家的。”“算了吧!”她看看手表。“现在才三点多钟,黎之伟要七点多才会来,碰不上的。”她发现采薇的衣裳也半湿了,那把小伞谤本遮不住什么雨水。她有些愧疚,害采薇这样满街跑,而且她还有身孕!“上来也弄弄干,好不好?”
采薇摸摸头发和衣服,笑笑,就跟着她走进了电梯。
到了七楼,她和采薇开了房门进去,一进去,迎蓝就大大的吃了一惊,房里不止有韶青!还有──黎之伟!
采薇像触电般怔住了。
韶青正在帮黎之伟校对一篇新闻稿,看到迎蓝湿淋淋的带着一个半湿的女孩进来,也吓了一跳,她不认识采薇,一面笑着,她一面跑过来关上房门,嘴里嚷着:“你们怎么淋得这么湿啊?迎蓝,你真要命,不怕再感冒一次吗?”她冲进浴室,拿了两块大毛巾,分别扔给迎蓝和采薇:“快擦擦干,我去给你们煮姜茶!”
迎蓝伸手抓住了韶青:“免了你的姜茶吧!”她说,一面急急的低问:“你怎么在家?黎之伟也没上班?”“我今天本来就休假呀!”韶青惊愕的说:“昨天值了夜班,今天总是要休假的。至于黎之伟呢,他也刚来不久,来了就下雨了,我留他坐坐,等雨过了再走,他也还要去跑新闻呢!”
黎之伟已经站起来了,他慢慢的走过来,一瞬也不瞬的盯着采薇。采薇也一瞬不瞬的盯着他。
韶青注意到这份紧张和尴尬的气氛了。她把迎蓝拉到一边,低声问:“怎么回事?这女孩是谁?”
“祝──采薇。”迎蓝轻轻的说。
韶青也怔住了。一时间,房里有四个人,却寂静得连根针掉在地上都听得见。紧张的情绪,在每个人身上扩张。终于,黎之伟移近了采薇,眼眶涨红了,脸色苍白。他上上下下看她,然后伸出手去,迎蓝以为他要打她,就慌忙冲过去想拦阻。但是,黎之伟只轻轻的碰了碰采薇的头发,就把手收回去了。迎蓝靠在桌角上,目不转睛的看着他们两个。
“你──”黎之伟先开了口,声音里仍然夹杂着椎心的痛楚。“找到你的幸福了吗?你──快乐吗?”
采薇的眼睛马上湿了,泪珠在眼眶中打转。
“原谅我,”她无声的说,嘴唇轻轻的蠕动。“原谅我。不要恨我!”“我可以不再恨你!”黎之伟说,声音是沙哑的。“我不能不恨别人!”“请求你,”眼泪静悄悄的从她面颊上掉落了下来。“不要再恨任何人!你看,你已经活得很好了,你的工作,你的朋友”她辞不达意。可是,显然黎之伟了解她在讲什么。“不要为命运从你手里抢过去的东西难过,可能有更好的来递补不要再恨任何人,答应我!”
“我只答应不再恨你。”他简短的说,死死的瞪她。固执着他的第一个问题:“你快乐?你幸福?”
“我唯一的不快乐,是你不快乐。我唯一的不幸福,是你不幸福”她怯怯的说。“如果你都有了,我也就都有了。”
他怪异的看她,哑声说:“你学会了外交辞令。”
她轻轻摇头,一脸的真挚,一脸的纯真。然后,她慢慢放下手里的大毛巾,抬头对迎蓝看了一眼,低声说:“我走了。”谁都没有说话,也没人留她,她打开房门,走出去了。
室内仍然很静,静得可以听到电梯下楼的声音,可以听到街上车子的发动声。时间过去了好久,韶青第一个清醒过来:“迎蓝!你还不去换掉你的湿衣服!”
迎蓝蓦然被唤醒,唤醒的同时,撞击在她内心的不是采薇和黎之伟的见面,而是阿奇的婚事。她抽口气,又觉得那种撕裂似的痛楚,在强烈的发作,她走向床边,一声不响的倒在床上,把脸埋进枕头里。
韶青冲了过来,扶住她的肩:“怎么了?迎蓝?发生了什么事吗?”
她拚命摇头,拚命咬嘴唇,拚命拉扯住被单,想止住内心那深切的痛楚和伤怀。韶青的手握着她的肩,感觉得出她整个身子的颤栗和痉挛,她吓坏了,回头求救似的看着黎之伟,说:“阿黎,你看看她怎么了?”
黎之伟仍然呆站在那儿,仍然呆望着采薇离去的房门口,被韶青这样一喊,才顿时醒觉。他看看迎蓝,不自禁的也走了过来。俯下头去察看她:“迎蓝,”他喊:“你干么?”
迎蓝慢慢转过身子,用满是泪痕的眼光看黎之伟,她伸出手去,握住了黎之伟的手,哀婉的、凄切的、悲痛的、求助的说:“黎之伟,你有没有一点爱我?你要不要我?”
黎之伟怔住了。刚刚和采薇见面的震动犹存,这会儿,却面临另一个新的震动。他紧握着迎蓝的手,不知道该说什么。
韶青无言的站在旁边,嘴唇上的血色,不知不觉的在消失,连带那面颊上的嫣红,也一起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