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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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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  带孩子比我想象的还要辛苦百倍,何况是两个孩子,又因为自己胃口很差,出了月子,我整个人瘦得脱了形。每天围着两个孩子团团转,哪里还有心思顾及自己,只要一有空闲,便是抓紧时间睡觉,似乎再也没有余力去想那些不愿想起的事,那些痛苦的记忆也似乎暂时蛰伏了。

    慧然有空就往这边跑,经常给孩子买来奶粉什么的,那都是她打工挣来的钱,自己一分也舍不得多花,全用在孩子身上了,而她自己,说来也是那么爱美的女孩子,却始终是那几套旧衣服换来换去的穿,从来舍不得花钱为自己添置几件新衣裳。

    苏茜真的是把两个孩子当成了自己的,她给他们的爱,绝不比我的少。宝宝和贝贝所有的新衣服全是她买的,为了减轻我和姨妈的负担,那么贵的纸尿布,她每次总是几包几包地买来,我实在觉得不好意思,她却总是摆摆手说:“别忘了,这两个也是我儿子哎。”

    宝宝和贝贝在我们所有人的爱与关怀里,一天天地成长着,他们长胖了,长结实了,不再那么又瘦又小,而是象两个粉粉嫩嫩的小面团儿,说不出的趣致可爱,在我的心里,天底下再没有比他们更漂亮可爱的孩子了,慧然常故作苦恼的说:“姐,怎么办,我已经不知该怎么爱他们才好了,真爱死他们了!”

    宝宝和贝贝简直是一模一样的,外人简直分不出他们谁是谁,我们也要仔细地辨认才能区分他们,宝宝的鼻梁上有一颗很淡很淡的痣,贝贝的手背上有一小点儿胎记。偶尔夜深人静的时候,我会看着两个熟睡的宝贝,心中隐隐地痛。他们几乎是不象我的,除了白皙的皮肤,他们的五官象极了那个人,越是长大了越是象,甚至,宝宝鼻梁上那颗痣的位置都和他一模一样。两个孩子的身上有着他不可磨灭的印记,让我无法回避,让我想忘都忘不了,痛苦的记忆总会不时地翻涌,胸中的伤口似乎总也无法愈合。

    有时候我不禁怀疑,这两个孩子的出生到底是幸还是不幸。他们一出生就注定了要生活在一个困苦的绝不完满的家庭里,注定了只有母爱,而得不到父爱。现在他们还小,可是等他们长大了,懂事了,当看到别的孩子都有爸爸时,他们会问我的,会要爸爸的,那个时候,我该怎么对他们说,怎么去抚慰他们幼小的脆弱的心灵,怎么去替代无法替代的父爱?

    宝宝和贝贝已经满半岁了,越来越招人喜爱,姨妈简直疼他们如心头肉,街坊邻居们都争着抢着地带他们玩耍,甚至是不认识的路人,也会为他们停下脚步,喜爱地捏捏他们粉嘟嘟的小脸,连声地赞叹。他们的身体也渐渐地健壮起来,不再那么容易生病,好带得多了,我和姨妈也略微轻松了些。闲暇的时候,我还是会去守守烟摊,把姨父换回去休息,毕竟他也是上了岁数的老人了。一直没有再看见过“猴脸”,很想向他道谢的,生孩子的那天,他也帮了不少的忙。

    苏茜来了,一见到我就问:“我儿子呢,两个小家伙有没有想我啊?”那口气,仿佛宝宝贝贝真是她亲生的孩子。

    我笑了笑:“在睡午觉呢,姨妈守着他们,我把姨父换回去休息一下。”

    “巧然,你自己也要注意身体啊,从月子里出来到现在就没见你长胖过,实在太瘦了。”

    我又笑了笑,没有说话。

    苏茜看了看我面前的烟摊,又看了看我,走过来和我坐在一起,沉默了一会儿,忽然说道:“巧然,你打算一辈子就守着这个小烟摊么?”

    我苦笑:“那还能怎样?能有这个小烟摊维持最起码的生计已经不错了。”

    苏茜摇了摇头:“你不想给宝宝和贝贝更好的生活么?巧然,守着这点小生意,最多只能不饿着两个孩子,可是以后呢,他们要上学,要读书,还需要很多很多的东西,这个小烟摊能供应他们吗?”

    我沉默了。自己何尝不曾想过这些问题呢?可是,除了这个烟摊,我几乎是连积蓄都没有的,我也想给两个孩子优裕的生活,可是拿什么给他们,我只是一个有心无力的母亲而已。

    “巧然,我有一个想法,不知你愿意吗?”苏茜望着我,诚挚地。

    “是什么?”我问。

    “以前孩子太小,所以我没说,现在孩子也半岁了,又不需要喂奶的,所以”苏茜顿了一下,“巧然,我们合伙做生意吧。”

    “做生意?做什么?”我望住她。

    “开美容院!”苏茜的声音有些兴奋起来,“巧然,我早就想好了,我们一起开一家美容院,我一直在姑妈的美容院里上班,已经积累了很多经验,而且现在城市里的人们生活水平越来越高,特别讲究生活的质量,美容院的生意越来越火,所以肯定会很赚钱的,怎么样,你干不干?”

    “可是”我摇了摇头,“那也需要本钱的啊,我哪有那么多的钱?”

    “要不了多少钱的,姑妈帮我算了算,本钱最多需要两万,巧然,”苏茜拉住我的手臂,“本钱我来出,你出力就行了,赚了钱我们平分,怎么样?”

    “那怎么行?”我站了起来,心里又是难过又是感激,摇摇头,“不行,苏茜,你已经帮了我太多了,我怎么能再拖累你?”

    “这怎么叫拖累呢?巧然,”苏茜拉了我坐下,诚挚地望着我,“我们不是说好了么?两个孩子我们一起养,我赚的钱还不是全用在他们身上,开美容院我一个人不行,请帮手把赚来的钱分给别人,还不如分给你,为了两个孩子,巧然,我们一起干吧。”

    为了两个孩子,是啊,为了他们我是什么都愿意做的,再累再苦也心甘情愿,可是,他们还这么小,让我几这样抛下他们不管,怎么舍得?不

    “巧然,我知道你舍不得孩子,可是你舍得孩子跟着你吃苦吗?”苏茜是了解我的,她从我犹豫的神色里就知道我在想什么,“趁现在我们都还年轻,有精力有干劲,我们去搏一搏吧,闯出一点名堂来,也能给孩子们富足的生活,总比你整天守着他们,却不能让他们过上好日子强啊,你还有姨妈姨父帮你,他们不会亏待孩子的。”苏茜紧紧地握住我的手,“巧然,别犹豫了,等到我们挣了钱,就可以买套房子,把孩子接过来,也不会再拖累姨父和姨妈,这样多好啊!”

    我心动了,挣钱,买房子,给我的宝宝贝贝最好的生活,这也是我一直想要的啊。好吧,就去搏一搏,凭自己的努力,不再依靠任何人,这也是我做人的宗旨,苏茜垫的本钱我会还给她的,我要拼命赚钱,不再拖累任何人,亲手为我的孩子创造优裕富足的生活。

    于是,我终于忍痛丢下两个孩子,和苏茜一起在市里去开美容院。在离市中心不远的一条街上租了一间铺面,这条街还算繁华,口岸也还不错,在苏茜姑妈的帮忙下,很快地办好了营业执照、卫生许可证等一系列繁杂的手续,又购买了一整套的美容护肤专业器械与用品。

    苏茜忙着办理这些事情,而我就到市里知名的美容化妆学校去学习,在一个月的时间里便拿到了美容师的资格证书。美容院经过简单的装修,终于开张营业了,然而,做生意并不是我们想象得那么简单,一开始我们几乎是门可罗雀,没有顾客上门,后来是苏茜拉来了她以前认识的几个老顾客,我们才开始慢慢地有事可做了。为了招徕顾客,也迫于竞争,我们只能用最便宜的几乎是赔本的价格和最优质的服务做为吸引顾客的手段,这样,生意开始越来越好了,可是,各种各样的麻烦也找上门了。三天两头的,不是卫生监察部门来检查,就是工商税务部门什么的来调查,横挑鼻子竖挑眼的,不是说这样不合格,就说那样不符合手续,动不动就没收东西、罚款什么的,好不容易挣得的一点辛苦钱,被这样没收那样罚的,折腾得所剩无几,幸好苏茜的姑妈还认识一些人,帮了我们不少忙,否则,生意真的是做不下去了。

    我们的美容院就这样勉强的维持着,我和苏茜高涨的热情也一点点地消磨。因着收费便宜,还是吸引了不少爱美但收入又不高的顾客,店里只有我们两个美容师,常常是不停地从早忙到晚。为了省钱,我就住在美容院里,晚上睡在又窄又小的美容床上,心里牵肠挂肚地想着我的孩子,他们乖不乖?有没有好好吃饭?睡觉蹬被子了吗?有没有想我这个照顾不到他们的妈妈?

    只要有空,我就会赶车回去看他们,姨妈和姨父有时候也会抱着孩子过来看我,可是因为没有住的地方,总是当天来当天就要回去。姨父和姨妈年纪大了,孩子又小,离不得手,我不忍心让两个老人抱着两个孩子挤那又脏又闷的中巴车过来看我,只好自己挤出时间回去。

    每次回去,都会抱住孩子亲个够,尽情地倾注牵肠挂肚的想念。我的心肝宝贝,原谅妈妈狠心丢下你们,我只是想要多赚点钱给你们最好的生活,只是想要你们过得不比任何孩子差,妈妈给不了你们完整的家庭,但可以给你们最完全的爱,让你们感觉不到生活中缺少了什么,让你们不会去羡慕别的孩子。

    可是,想要多多赚钱的希望却是那么地渺茫。美容院开了半年多,我的存折上省吃俭用也只攒了五千多块钱,比摆小烟摊好一点,可是钱赚得不多,还要以不能照顾孩子为代价,这值得吗?有时候,我真的有些后悔了。

    为了招徕生意,美容院也接待男士。现在的城市里,已经有不少男士开始注意起自己的仪容体态来,尤其是那些收入优厚的高薪白领,或是有身份有地位的男人。我们的美容院也有不少的男士光顾,所以我们专门开辟了一间男宾美容室接待男顾客。

    已经是晚上八点过了,我还在为一位刚刚才来的男士做美容基础护理,等这一整套的护理做完,又将是十点过了。心里不由得叹了口气,每天都是这样忙,似乎连喘气的时间都没有了。

    听见外面的电话响了,可是正满手的按摩膏,没法去接,只好蹭着苏茜去接电话。她也正在隔壁房间给一位女顾客做护理,听见她跑去接了,很快的,又跑了回来。

    男宾美容室的门被“砰”地一声推开了,我吓了一跳,躺在美容床上的那位男士也惊了一下,我忙说了声“对不起”,刚想责怪苏茜,她却朝着我叫了一声。

    “巧然!”她着急地喊道,“孩子病了,姨父打电话来,说孩子生病了,已经进了医院,你”

    我心里“咯噔”一下,猛地站了起来。孩子病了?怎么会病了?得了什么病?心里蓦地又慌又急,一时之间竟呆站在那里,不知所措。

    “你快回去看看吧,听姨父的口气,孩子一定病得不轻。”苏茜冲过来抓住我,心急火燎地说道。

    听见我们的话,那个男人从美容床上坐了起来。苏茜忙对他说道:“对不起,这位先生,我们有点急事,不能给你做护理了,请你原谅”

    “不,苏茜,你留在这儿,我赶回去就行了。”我慌忙打断了她的话,转身便向门外跑。

    “不行,巧然,”苏茜一把抓住我,“我陪你,现在太晚了,中巴车已经收班了,你一个人,我不放心。”

    “我叫辆出租车,不会有什么的,你放心吧。”我挣开她的手,“别影响了生意,全都走了,顾客怎么办?”

    “可是现在外面很乱的,治安很不好,尤其是晚上,不行,巧然”

    “行了,苏茜,你别罗嗦了,不会有事的,我要赶紧走了。”我摆摆手,又歉意地看着那个男人,“对不起,先生,我有急事,不能为你做护理了,她会帮你做的,不过,可能要稍等一下,因为还有顾客”

    “哦,那”那个衣着极体面的男人轻轻咳了一声,望着我,忽然说道,“既然是急事,如果你信任我的话,我有车,可以送你过去。”

    我楞住了,没想到他会这样说,一时之间竟不知该说什么。

    “那好啊,谢谢你,先生,真是太感谢你了。”苏茜慌忙地谢,又慌忙地拉住我,“巧然,这位先生肯送你,真是再好不过了。”

    “那那怎么好意思呢,我”

    “不用客气,快走吧,别耽误了。”那男人微笑着说道。

    只得“哦”了一声,转过身边往外走,也顾不得那么多了,我的孩子病了,我要回去看他们,就算是没有车,用走也要走回去的。

    门口停了辆很大很气派的黑色轿车,那男人迅速地打开车门,我坐了进去。车子已经开足了马力飞速地奔驰,可是我还嫌不够快的,我的心已经急得早已飞到了孩子的身边,我的脑子里好慌好乱,那男人跟我说了些什么,我勉强应付了几句,便再也不想说话了。一心里只想着我的孩子,他们怎么会病了的?不是一直很好的吗?姨妈那么细心地照顾他们,怎么还是生病了呢?他们有没有哭,有没有痛,有没有要妈妈我急得要哭,一颗心越揪越紧,不该离开他们的,他们还那么小,最需要妈妈的,我却总是不在他们的身边。

    终于到了,车还没在医院门口停稳,我就慌忙打开车门跳了下去,疾步地往医院里冲,冲进儿科病房的走廊,姨父迎住了我。

    “巧儿,别担心,”姨父安慰着我,“已经输上了液,医生说很快就会好的。”

    推开病房的门,一眼就看见了我的两个宝贝,他们躺在病床上昏睡着,小小的脑门儿上插着输液的针头,好可怜好让人心痛,真是痛到了心尖儿上。我走过去,好想抱抱他们,可是又不敢惊醒了他们,轻轻地抚摩他们的小脸蛋儿,眼泪止不住地掉下来。

    “巧儿,都怪我,”姨妈歉疚地在身旁说道,“明知道最近正流行小儿急性肺炎的,还是让那些邻居们带着他们到处耍,害得他们都传染上了,让孩子们受了罪了,我情愿自己生病也不能让他们生病的啊”

    “姨妈,别这么说,”我拉住姨妈的手,“应该怪我的,我不该离开他们,你和姨父已经上了年纪,该好好享享清福的,我却把两个孩子都交给你照顾,拖累你了。”我愧歉地望着姨妈,她也瘦了好多啊,两鬓旁又增添了好多的白发。

    “巧儿,我也就只能帮你照顾孩子了,别的什么也帮不上,如果这个都不能帮,那我以后还怎么有脸去面对姐姐和姐夫。”姨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声音哽咽了,“你拼命在外面挣钱,也都是为了这两个孩子,又怎么能怪你?”

    坐在病床边,一边一个地握着两个孩子的小手,昏睡中的孩子烧还没有退去,小脸蛋儿红扑扑的,叫人看着又心疼又喜爱。他们已经一岁多了,长大了很多,也越来越聪明可爱,他们俩同时学会了叫妈妈,同时学会了走路,同时开始长牙,小兄弟俩什么都是一模一样的,就连生病也不分开。这半年多来,他们的变化,他们成长的过程,我这个做妈妈的,却不能与他们及时的分享,就算全身心地爱着他们,却仍然亏欠他们太多太多了。

    看着我的宝贝,不肯合眼地看着他们,怎么看也看不够。他们是上天赐给我的小天使,点亮了我黯淡无光的人生,让我的生活里充满了希望,让我的人生有了新的方向,我和他们一起获得了新生,对于他们,我不仅仅有着爱,还有着无限的感激,他们依赖着我,而我又何尝不是在依赖着他们,不能在离开他们了,我是他们的妈妈,怎么能让自己从他们的成长中抽离,怎么能不陪伴在他们的身边。

    不知不觉的,天蒙蒙亮了。我起身去摸摸孩子的额头,心里总算宽慰,烧终于退了,只要退了烧,他们很快就会好起来,又会欢蹦乱跳地,一刻也不肯停了。站起身来,轻轻捶了捶腰,坐了一晚上,这会儿才发现腰酸背痛的,姨妈靠在旁边那张空的病床上熟睡着,姨父昨晚便被我劝回家去了。

    轻手轻脚地取过床头柜上的热水瓶,想去打点儿热水,一会儿孩子醒了好给他们洗洗脸。一走出门,我就呆住了,门口的一张长椅上,那个送我来的男人靠在那儿,头枕着墙,睡着了。

    他怎么没回去?竟在这里待了一整夜?我还以为他已经走了,我我甚至早就把这个人忘到了九宵云外。

    走过去,轻轻地推了推他:“先生,先生”

    他立刻醒了,睁着睡意朦胧的眼睛看了看我,又猛然反应过来似的,说道:“你哦,我竟然睡着了?”

    我歉意地看着他,昨天敷在脸上的按摩膏也忘了洗掉,使他的脸上看起来油光光的,好心地送我,我竟连道谢都忘记了。

    “先生,谢谢你,我不知该怎么感谢你,耽误了你很多时间,我”

    “孩子怎样了?”他在椅子上坐直了,抹了抹脸问道。

    “已经退烧了,想来应该没什么大碍了。”我不好意思地看了他一眼,“你我还以为你已经回去了,怎么你”

    “哦,”他笑了笑,“你一下车就跑,也不知你是不是还要连夜赶回去,在车里等了一会儿,又上来看看,见你正守着两个孩子,本来想走的,可又怕万一孩子情况不好要往市里送,所以我就留下来等了一会儿,没想到竟然睡着了。”

    心里歉意更深,望着他,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你可能还会在这里待几天吧,那我先回去了。”他理了理头发,站了起来,然后转身准备走。

    “哎,”我放下热水瓶,叫住了他,“先去吃点早饭再走吧。”

    在医院大门外的一家小餐馆里坐了下来,对面衣着体面整洁的男人和这简陋的小食店看起来是格格不入的。要了两碗牛肉面,一端上来,他便老实不客气地吃起来。

    “还真的有点儿饿了。”他笑道。

    “真不好意思,耽误了你很多时间,谢谢你帮了我的忙。”

    “哎,举手之劳,”他摆了摆手,“你不用放在心上。”

    吃了一会儿面,他忽然抬头说道:“原来你已经两个孩子的妈妈,真看不出来,你的样子看起来很年轻,不象是结了婚的。”

    心里蓦地抽搐了一下,勉强笑了笑,没说什么,埋头吃面,希望这个话题就此一掠而过。

    可是他又问:“孩子的爸爸呢?不在这里么?”

    “他”顿了一下,还是决定说实话,“我没有结婚。”

    他楞了一下,望住我,有些惊讶的。我垂下眼,看着碗里热气腾腾的牛肉面,没什么,宋巧然,这没什么可羞耻的,如果别人要因此而瞧不起你,就由他瞧不起好了。

    “你”那男人顿了一下,“你一定过得很艰辛吧,一个人带着两个孩子。”他的语气里有分明的同情。

    我抬起头,绝不自怜地朝他微微一笑:“没什么,有很多人帮我的,并不是很艰难。”

    那男人看着我,他的眼神里有某种东西,仿佛是重新打量审视般的。“一个女人独自抚养一个孩子,已经很不容易,何况是两个孩子,你的艰难,我能想象得到,你很坚强。”

    心里动了一下,为他的同情和理解所动。继续着我的微笑,看着他:“既然生下了他们,就要照顾他们,对他们负责,我是一个母亲,这是我的本分。”

    那男人一直看着我,似乎不再对桌上那碗面感兴趣。“去过你的美容院两次,每次都是你给我做的护理,一直以为你还是个少不更事的小女孩儿,看来,人不可貌相。”他点点头,语气里带着些许的赞赏。

    每次都是我给他做的护理么?我竟对他一点儿印象也没有,每天对着一张张不同的面孔,渐渐得都有些机械麻木了。

    目送那辆豪华气派的黑色大轿车远去,心里忽然有些感触。一直以为一个未婚妈妈带着两个孩子,一定会被社会舆论和世俗的眼光所不容,原来,这世道人心并不是我想象得那么凉薄。

    已经决定要留在孩子的身边照顾他们,再也不想离开他们了。可是姨妈却是不赞同的,她摇着头微蹙着眉看着我:“巧儿,做人可要有良心啊,苏茜也是为了你为了两个孩子才出钱开的美容院,你说不干就不干了,让她一个人怎么办,你这么做是辜负了她的一片好心啊。”

    姨妈的话惊醒了我。是啊,苏茜全心全意地帮着我,如果不是为了我,她怎么会舍掉在她姑妈店中那份稳定的工作,冒着风险投入资金开这家美容院,而我却想退出,为了自己的私心将朋友的好意与真诚弃之不顾,不能这么做,我怎么能这么做?

    等到孩子出了院,我还是忍着痛含着泪离开了他们。坐在中巴车上,流着眼泪望着模糊不清的车窗外,我亲亲的宝贝,原谅妈妈狠心丢下你们,我发誓,等我赚到了足够的钱,等我不用那么拼命地为钱而忙碌的时候,一定会把你们接到身边,再也不和你们分开。

    那个帮我的男人又到我们店里来做护理时,我才知道了他是谁。他叫杜华安,是福茂集团的老总,而他的写字楼福茂大厦就在我们美容院的邻近,怪不得象他这样有身份有地位的人会到我们这种小美容院来,大概是图的就近方便吧。

    因为感激他帮了我的忙,为了还他的人情,我打算免费为他做美容护理的,可是却被他拒绝了,并且当即办理了店里的美容护肤年卡,从此,他成了我们店里长期的顾客。每一次来,总是我为他做美容按摩,在一次一次的交谈、熟悉和了解里,我们渐渐成了朋友,后来,我和苏茜都称他“杜哥”。

    杜华安是个四十多岁的成熟男人,个子不高,但看起来很健壮,长相普通,却有着一种深沉稳重的气质,使他看起来颇有成熟男子的魅力。他离过婚,没有孩子,至今一直是独身,他为人很好,一点也没有自持身份的虚伪,让人觉得很可靠,很信任他。

    有一次他正在店里,碰上卫生监察部门又来“突袭”检查——我和苏茜都最怕这种事,他们每次来都是吹毛求疵,鸡蛋里挑骨头,到处找毛病,不罚点款誓不罢休的,害我们既赔了钱,有给顾客留下了不好的印象——却没想到他们一见到杜华安,原本冰冷严肃的脸立刻便堆满了笑意,而杜华安只是几句话,便轻松打发了他们。

    后来杜华安对我们说,在这里做生意,想要站住脚想要赚钱,就必须得上上下下地打通关系,必须和各种各样相关的可以利用的人打交道,如果没有一张可靠的“关系网”,做生意想要顺顺利利地赚钱,基本上是没有希望的。

    杜华安是有着一张非常坚实可靠的“关系网”的,我觉得,他不仅是一个经验丰富的成功商人,也可以是一个游刃有余的“政客”,象这样的人愿意帮助我们的话,那么也会是事半功倍了。幸运的是,我和苏茜认识了象他这样的朋友,在他的帮助下,我们也逐步逐步地打入这个“关系网”里,和每一个相关的可以利用的人物接触、攀交、熟悉,也开始逐渐地织起了属于我们自己的“关系网”。

    杜华安介绍了很多相关人物到我们店里来,当然,我们是不会向他们收费的,也使得他们成了我们店里长期的顾客,理所当然的,各种各样不合理的税收和罚款也没有了。有这样一张网庇护着我们,我们的生意开始越做越好,越做越大了。在杜华安的建议下,由他出面做保,我们顺利地向银行借出贷款,投入资金,扩张了铺面,增加了美发、美体项目,美容院的规模已经可以和大型的知名美容院相较。我们的钱也越赚越多,雇了美容师、美发师和按摩师,我和苏茜已基本不再直接为客人服务,而是以老板自居了。

    可是我们并不因此而清闲,要稳固这张“关系网”,我们必须要长期地与相关人物保持密切的联系,送礼,请客吃饭,喝酒,娱乐,哪样也不能少。我和苏茜同这些人打交道,从一开始的疲于应付,到渐渐得心应手,渐渐地学会了用另一张虚伪的面孔待人,渐渐得融入到这个如大染缸般复杂幽暗的社会中,但我们互相说好,绝不因此而堕落。

    眼看着我们的美容院越办越好,慢慢地有了知名度,有了良好的声誉,内心深处非常地感激杜华安,他帮了我们这么所,却不知该怎样感谢报答他,总是有些不安的,可是,他好象是不求回报的,从不因为帮了我们而俨然以恩人自居,在我们面前,他总是象一个可靠又可亲的大哥,让人心里倍感温暖。

    我的宝宝贝贝也长大了,两个小家伙越来越聪明,越来越惹人喜爱了。我经常回去看他们,从来都不敢当着他们的面离开,总是要趁着他们不注意,或者哄着他们睡着了才敢走,不忍心看着他们那明亮纯净的眼睛里依依不舍的目光,不忍心听到他们依恋地对我说:“妈妈喜欢宝宝,不走。”“妈妈,亲亲贝贝,抱抱。”

    杜华安经常开车送我回去,他好象很喜欢孩子,尤其是看到这两个一模一样的宝贝,他由衷地喜爱。他经常给两个孩子买玩具,买零食,宝宝和贝贝都很喜欢他,一口一个“伯伯”,争着抢着要“伯伯”抱他们。杜华安常对我说:“巧然,你这两个孩子真是两个宝贝,睡见了都会疼的。”

    没有想到的是,我会再见到周鹏飞。那一次上街去给宝宝贝贝买衣服,在市中心的人行天桥上蓦然见到了他。我呆住了,站在那里,看着他向我走过来,微垂着头,而他的身旁有一个亲热地揽着他的手臂不停地和他说着话的女孩儿。

    就在他要和我擦肩而过的时候,我喊住了他,他猛然抬起头来,猛然停住了。

    “巧然”他喊了一声,又顿住了,眼神里有复杂的东西。

    我微笑点头:“好久不见,听说你出国了。”

    他变了好多啊,再不是那个明亮的阳光般的大男孩,站在我面前的是一个深沉成熟的甚至略带些微忧郁的男人。

    “我是,是,”他竟有些结结巴巴的,不自在地看了我一眼,眼光仿佛不敢在我身上多停留。

    “什么时候回来的?”我问他,心里也有些不自在起来。看了他身旁的那个女孩儿一眼,女孩儿朝我礼貌地笑了笑,那面容依稀眼熟似的。

    “我才回来,”周鹏飞笑了笑,仍然是记忆中那难忘的略带尴尬的笑容,“我是回来结婚的,这位,是我太太。”

    他结婚了,他还是爱上了别的女孩儿,他已经将我完全忘却了。这是对的,他是应该有着自己的人生的,可是,为什么我的心里竟是一种说不出的,说不出的遗憾呢?

    “哦,那恭喜你们。”我微笑。

    “你,你过得还好吧。”他问。

    我点头:“还好。”

    我们互相不自在地笑了笑,然后无语,然后只有点点头,各自转身走开。很想转过身去看看那熟悉的背影,可是,终于还是没有回头。

    在商场里为宝宝和贝贝选衣服时,无意中抬起头来看到对面的镜子,忽然猛醒。怪不得那个女孩儿看起来总觉得眼熟,原来,原来她长得象我,不,准确地说,她长得象那个高中时代纯洁腼腆的宋巧然。

    心里蓦地一痛。周鹏飞,周鹏飞,为什么,为什么会去找一个和我长相相似的女孩儿,你还不能忘了我么?你还在爱着那个学生时代的宋巧然么?你真傻,为什么还要这样痴迷,为什么还要执着于那一段早已云淡风清的初恋?

    慧然大学毕业了,因为成绩优异,还未毕业就被一家知名外企看中,预先签定了聘用合同,她一毕业便顺利进入公司开始了工作,薪水很高,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白领丽人。大学四年里,她从未谈过恋爱。在她的心里,也是不能忘的么?我很难过,旁敲侧击地问过她,可是她总是顾左右而言它,巧妙地回避了。

    我们的生活过得越来越好了,存折里的数字也在不停地累积,很快的,我就可以买一套房子,将两个宝贝儿子和姨父姨妈接到市里来住,天天都可以在一起了。我要让两个孩子去最好的幼稚园,给他们最好的教育,要让姨父姨妈幸福无忧地安享晚年,我们一家人从此不用再分开。希望就快实现,光是想一想都会很开心。

    我仍住在美容院里,店里扩展了铺面,将二楼也租了下来,专门用来接待美体塑身的女顾客。我占用了走廊尽头处的那间小屋,做为暂时的栖身之所,安放了床和简单的家具,总算不用再睡在又窄又小的美容床上了。

    初夏的傍晚,黄昏的天空里朵朵的晚霞,散放着最后的璀璨,闪亮着我的窗棂。坐在窗前,对着化妆镜仔细地化着妆,用棕色的眉笔描着本已修剪得十分细致的眉形。今晚,我答应了某局的龚处长,陪他参加一个酒会,虽然十分厌恶这种虚伪的应酬,十分不愿再在这张无聊又有些无赖的“关系网”里周旋,可是,既然已经走到今天的这一步,既然想在这个功利与拜金的世俗场里打拼,就必须得收拾起自己的本来面目,必须虚伪的老练的去应付面对复杂的人际关系。有时候,甚至会想,我还是宋巧然吗?还是那个单纯幼稚倔强自尊的小女孩儿吗?在生活的历练里,我的单纯,我的幼稚,早已被时间消磨,我的倔强,我的自尊,好象也已被严酷的现实磨圆了棱角。

    无奈地叹了口气,无奈地对着镜中的自己笑笑,继续仔细地描着已描画得十分完美的眉。最近这段时间,尽是我一个人去应付那些和我们的生意相关的人物了,因为,苏茜恋爱了。

    当她告诉我时,我真的大吃了一惊。一直以来,总觉得我们这两个女人好象是再也不会谈恋爱,与爱情无缘了,这一生,我们可能都会这样相伴到老,互相依靠,所以才会对她那些微妙的变化不放在心上,也所以,才会在知道时,心里有微微的失落。

    苏茜爱上的,是公安局刑警大队的队长江志民,这个人也是我们在各种各样的应酬中认识的,但他并不属于这个“网”里,刑警大队当然和我们的生意扯不上关系。江志民大概三十岁出头的样子,给我的第一印象,皮肤很黑,个子很高,很硬朗的面部轮廓与五官,很有男子气的男人,他的谈吐很幽默,性格看来很开朗,的确很吸引人,可是

    “苏茜,你”我本来想提醒苏茜,在这个复杂的“关系网”里,一定要遵循我们自己制定的应酬守则:巧妙周旋,灵活应付,但绝不深陷其中。可是却被她打断了我的话。

    “我知道,巧然,”苏茜挥了挥手,“我没有糊涂,我很清醒,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可能,是太久没有恋爱了,我渴望恋爱的感觉吧。”她轻轻地叹了口气,眼神里有一层抹不去的淡淡的忧郁。

    是么?她真的保持着清醒保持着理智么?可是为什么她种种细微的变化,总让我莫名地担心,总让我觉得,这一次她是认真的,甚至,比她曾经的那场惨淡的初恋还要认真,还要陷得深。

    化完了妆,去衣柜里取出那件黑色的晚装。每次陪同别人去参加各种各样名目的聚会,都只有这件晚装,那些人里有的想送给我价值不菲的晚礼服,被我婉拒了。不接受那些人的馈赠,这也是我和苏茜为“关系网”所制定的原则之一,我也清楚地知道,这些人请我相伴,无非是为了撑面子,我的衣着当然也是用来撑场面的,所以每一次我都会将这件黑色吊带的普通晚装变换不同的配搭,让每一次都看起来不同。

    今天,我决定用一条银色的网状披肩做配搭,听说今晚是一位地产业的大亨举行的盛大酒会,我希望自己看起来成熟高贵,和这个上层名流云集的酒会相协调。

    穿好晚装,再将长发紧紧地服帖地挽于头顶,站在镜前,端详着镜中的自己。镜中的女子看起来真的成熟又高贵,端庄服帖的发型,化着细致优雅的酒会妆,贴身的晚装衬托着修长曼妙的身段,脸上是自信的微笑。这就是我,现在的宋巧然,成熟,美丽,焕发着女性魅力的宋巧然,再也不是当年那个单纯的普通的,不懂得装扮自己的小女孩儿。

    自从开了美容院,又学习了专业的美容化妆知识,我已经渐渐地学会了恰到好处地打扮自己,学会了将我的美丽展现于人前。这既是经营美容院的一种必需,也是织就“关系网”的一种必需,我明白那些男人心里所想,女人如果不够漂亮,不够有魅力,是无法吸引他们的注意,心甘情愿地帮你的。在这个社会里,女子的容貌不仅仅是为悦己者容,已经变成一种成功的武器,这也是美容院生意兴隆的原因之一吧,悲哀,也无奈。

    继续审视镜中的自己。我的身材并没有因为生孩子而有一丝一毫的走样,除了杜华安,那些男人没人知道我已是两个孩子的母亲。刚生完孩子时,我清瘦了很多,可是现在我又渐渐长胖了,我的身段看起来比少女时还要丰满匀称,黑色的晚装衬托着我肌肤胜雪,尽管已是比较保守的样式,可仍掩不住生就性感的身段。苏茜常告诫我:“巧然,那些男人早已对你垂涎三尺,你可别再穿得那么暴露,他们会发疯的。”我知道这是一句玩笑,可是我也明白,那些男人若不是有所企图,又怎肯轻易地帮我,可是,我也不再是当年那个又傻又苯的宋巧然,我早已学会了如何巧妙地应付,老练地周旋,既坚守自己的原则,又绝不得罪任何人。

    满意地看着镜中的自己,宋巧然,现在的你,端庄成熟,美丽动人,又充满着迷人的女性魅力,你已经从一只丑小鸭蜕变为引人注目的白天鹅,尽管你曾自卑于自己的平凡,尽管你经历了那么的痛苦与磨难,可是你还是挺过来了,艰难的生活并没有打倒你,却反而将你打磨得自信又出众,继续努力吧,你会生活得更好,你会给你的孩子最好的一切。

    和龚处长一起走进那座全市最高档的酒店时,已经是夜里八点钟了。站在大堂的电梯旁,金光闪烁的巨型吊灯下,光亮如镜的地面上映着我的身影。心里忍不住的一阵抽搐。这座酒店仍是当年的金碧辉煌,这地面仍是那么光亮平滑,只是,当年那个第一次穿上晚礼服,羞涩不安的,飘飘然地以为自己是童话里的灰姑娘的女孩儿,她的梦想早已破碎,她的王子也只是一个虚假的幻影,早已在她心中幻灭。

    “宋小姐,电梯到了,进去吧。”龚处长对我体贴的话语,让我必须将那些记忆迅速地关在电梯门外。

    酒会在酒店的顶楼大厅里举行,从电梯里走出去,便立刻感受到了那种衣香鬓影、觥筹交错的属于上流社会的氛围。名牌香水的混合,名贵珠宝的比拼,各色各样的秀发云鬓,各式各款的华丽晚装,一模一样的虚伪笑脸,一模一样的假意应对。这个穷奢豪华的大厅里,这个盛大喧闹的酒会上,充塞的尽是上层社会的人物,无聊的面孔,无味的言语,有时我甚至怀疑,所谓上流社会的“上流”二字,是否还带着某种讽刺?

    随着龚处长一起溶进那杯光酒馥的氛围里,带着适合这种氛围的虚伪的笑容,同每一个认识或不认识的人大方得体地应对,运用我含蓄典雅又不失性感的魅力,为身旁这位又矮又胖的五十岁老男人脸上增光。我知道这是他需要的,而我也需要他的帮助,在“关系网”里,各取所需,互相利用,也是主要的一条守则。

    从侍者的托盘中取过一杯鸡尾酒,缓缓地打量着身旁的每一个人,在他们那虚伪的假面后,是否也隐藏着绝不相同的另一面?国外所流行的一种“假面”舞会,是否也是因为深谙此道,才干脆来一场公然的尽情的嘲讽?

    心不在焉地环顾着周遭的人,心不在焉地啜着杯中并不好喝的鸡尾酒,心不在焉地想着些乱七八糟的古怪的问题我的视线猛地定住了,我的心象是被猛烈地撞击了一下,盯着前面不远处那个熟悉的侧影,几乎窒息。那个侧影,那个侧影是如此痛苦地熟悉,我以为我已经忘记了,可是,却原来是如此的深铭于心,不会的,不会的,一定不会是,不会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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