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开席前,一身石青色宝瓶纹妆花通袖袄,戴全套翡翠头面的彭太夫人带着身着玫瑰红比甲、豆绿色素面湘裙,戴珍珠发箍的顾葭出现在了花厅里。
本来祁夫人妯娌母女都以为彭太夫人要缺席今日的宴席了,一早便想好了说辞,上了年纪的人嘛,又孀居了这么些年,喜静一些也是理所应当之事,不过既然她出现了,她们也就不必多费口舌了。
她们倒不怕彭太夫人会趁机生事,她若真作死到了这个地步,她们也少不得只能成全她了。
果然彭太夫人接下来的表现都可圈可点,待人接物皆十分得体,倒有几分昔日做显阳侯夫人时的从容大方了,只是她走到哪里都把顾葭带在身边,旁人问起时,也极力夸赞顾葭:“这是我那小孙女儿,打小儿便养在我跟前儿的,虽不若她姐姐们那般能干,难得的是性子静,肯日日都陪着我老婆子,倒与我解了许多寂寞。”
顾葭也十分的乖巧,不待彭太夫人吩咐,已屈膝福了下去,说起话来也一套一套的,很快便赢来了一片夸赞之声,见面礼也收了好些。
顾蕴看在眼里,就嘲讽的勾起了唇角,祖母又是说顾葭性子静,又是变着法儿的说她孝顺的,这是把希望都寄托到顾葭身上,打算通过让顾葭吊一个金龟婿,来重新树立自己在府里的威信了?
前世顾葭顶着显阳侯嫡次女的名头,嫁得单从表面看,倒也的确不差,嫁的乃是安亲王府的三公子,一跃成为了宗室的人。
只可惜安亲王府的世子妃与二少夫人出身都更显赫,前者乃两江总督之嫡长女,后者乃谨身殿大学士、内阁六位阁老之一黄阁老的嫡孙女,两家都是真正有权有势的人家,岂是因没有了大伯父这样简在帝心的当家人,彼时已在短短几年间便从一流勋贵沦为了没有实权,只剩一个空架子的二三流勋贵人家的显阳侯府所能比拟的?
偏顾葭又打小儿被彭太夫人和彭氏宠坏了,受不得半点气,妯娌之间则与婆媳之间差不多,都是天敌,她除了受婆婆的气,还得受两个嫂嫂的挤兑,安亲王府的三公子也不是长情的,顾葭过门还不到半年呢,已抬举了好几个房里人,弄得顾葭是腹背受敌,日子过得很不如意。
等到祖母与父亲相继亡故,显阳侯府也被她弄得倾覆之时,安亲王府更是变本加厉,别说帮着亲家打点了,连犹豫都没犹豫一下,便将顾葭给休了,将她两手空空的扫地出门,顾葭因此贫困潦倒,最后死在了自己赁居的小破房子里。
前一世,顾葭结的所谓“好亲事”尚且没有让祖母扬眉吐气,反而跟着生了不少气,何况这辈子顾葭只是个庶女,还是个奸生子?
别看这会儿在场的夫人太太奶奶们都将顾葭夸成了一朵花儿,等回头真想给自家的儿孙们结亲时,又岂有不细细打听顾葭底细的?当年的事纵然被大伯父和大伯母下了封口令,有心人要打听,还是不难打听出来的,她倒要瞧瞧,知道顾葭的底细后,还有哪个好人家愿意聘她为媳。
何况顾葭如今才只六岁稚龄,谁会这么早便定下亲事?祖母想要解燃眉之急,这水也未免离得太远了些!
而且祖母这吃相也未免忒急了些忒难看了些,当大家都是傻子,瞧不出她的用意来不成?她相信不止是她,大伯母母女和周望桂乃至在场好些宾客,都心知肚明,她也不怕丢人!
顾蕴讽笑着,目光在不经意扫过在场的某一个点时,忽然顿住了,整个人也变得僵硬起来。
只因她看到了董夫人沈氏,亦即现任的建安侯夫人,她前世的婆婆!
董夫人穿了件宝蓝色牡丹穿花遍地金的通袖袄,梳了牡丹髻,戴了赤金嵌红宝石的凤头钗,正笑容满面的与旁边的人说笑着。
许是因这会儿老建安侯还健在,他们母子不至于孤儿寡母的受尽族人的气,她也不必为了维持建安侯府的体面殚精竭虑,锱铢必较,她的面相一点也不若前世顾蕴进门后看到的那般横眉怒目,透着一股子尖酸刻薄,让人望而生畏。
只是前世在两家议亲以前,顾蕴从不知道建安侯府与显阳侯府有往来,今生在今日以前,也是一样,想来是见显阳侯府炙手可热,董夫人也与别人一样,腆着脸上赶着献殷勤来了。
由此也可见前世彭氏对她有多“好”,巴巴儿的找出了建安侯府这样一门金玉其表败絮其中的亲事与她,真可谓是煞费苦心了!
顾蕴至今想起前世董夫人对自己做的那些事,都还没办法淡然处之,她能前世之事前世了,今生不主动去找建安侯府和董夫人母子的麻烦,只当世上不存在这两个人,已经是她仁至义尽了。
这般一想,顾蕴也懒得再看董夫人那张让她看了就恶心的脸,立刻收回了视线。
然她的好心情也因此被破坏殆尽了,等到开席后,她草草吃了几筷子菜,便借口要回去更衣,先离开朝晖堂,回了饮绿轩去。
换过家常衣裳,小憩了半个时辰,打听得前面的宴席已经撤了,众宾客也已或是留在花厅里抹牌或是去园子里看戏后,顾蕴纵再不情愿,也知道必须去前面了,只得又换了衣妆,系了披风,领着卷碧去了朝晖堂。
一路上,顾蕴借口顺便赏赏风景,有意走得极慢,卷碧只当她是累了,也不催她,主仆两个优哉游哉的,用了往常都够从饮绿轩到朝晖堂来回一趟的时间了,还没走到路程的一半。
奈何大冬天的,园子里残雪犹存还四面通风,真不是什么赏景的好时机。
听得顾蕴再次打了个喷嚏后,卷碧忍不住了:“小姐,您要赏景,等明儿天气暖和些了,多少赏不得,届时你纵日日混在园子里,我也绝无二话,可如今真不是赏景的好时候,万一冻着您了,可如何是好?何况大小姐与二小姐必定正等着您呢,我们还是快走罢。”
顾蕴的确觉得有些冷了,遂紧了紧身上的披风,点头道:“嗯,我们走快点罢。”
主仆两个说着话,踏上了通往朝晖堂的一座青石小桥。
刚走到桥上,不意就见沈腾牵着顾韬的手,也拾级上了桥,也不知是要往哪里去。
“没想到会在这里遇上沈表哥,真是好巧。”顾蕴少不得要停下与沈腾见礼,又笑问顾韬:“昨儿你不是说今儿你的几个好朋友要来吗,你不用款待他们的?”
顾韬正要说话,沈腾已先笑道:“是我才多吃了几杯酒,觉得有些头晕,想出来透透气,外面又到处都是人,所以才叫了韬弟陪我进来逛一逛的。四表妹这是往哪里去?”
他今日穿了件宝蓝色纻丝直裰,外面则是墨绿色的刻丝鹤氅,想是如他所说多吃了几杯酒,脸微微有些发红,越发显得面若冠玉,俊朗挺拔。
顾蕴笑道:“我也是出来透气。既是如此,我便不耽搁沈表哥了,且先过去了。”屈膝又是一礼,便要离开。
“四表妹,请稍等片刻。”沈腾却忽然出声叫住了她,越发红了脸却不失从容大方的道:“年前四表妹过生辰时,我因事先不知道,没有为四表妹准备生辰礼物,心里真是好生过意不去,遂于事后去选了一样礼物,打算补送给四表妹,只可惜一直没寻下机会给四表妹,好在今儿总算有机会了,还请四表妹千万见谅。”
说完,自袖里掏出一个巴掌见方的小匣子,送到了顾蕴面前。
沈表哥怎么知道今日一定会遇上自己,可见他随时都将礼物带在身上……顾蕴不由有几分感动,笑道:“沈表哥实在太客气了,我十来岁的小人儿,过什么生辰嘛,没的白折了我的福,不过是大伯母疼我,姐妹们也肯抬举我罢了,倒累得沈表哥破费,我心里委实过意不去。”示意卷碧上前接过了匣子。
沈腾这才暗自松了一口气,笑道:“不破费不破费,不过只是我的一点子心意罢了,四表妹言重了。对了,四表妹帮着姨母主持中馈,别说今儿这样的日子了,便是素日,也忙得很,我就不耽误四表妹了,四表妹请!”
顾蕴的确没时间再耽搁了,点头笑道:“我今儿的确不得空,就不与沈表哥多说了,且先告辞。”屈膝福了福,与沈腾擦身自去了。
直至顾蕴主仆的背影看不见了,沈腾才不舍的收回了自己的视线,就对上顾韬一脸贼兮兮的表情:“表哥,你喜欢我四姐姐罢……唔……”
话没说完,已被沈腾捂住了嘴巴,小声说道:“你小孩子家家的懂什么叫喜欢什么叫不喜欢了,记得,方才的事,连姨母都不能说啊,不然元宵节我便不带你出去看花灯玩儿了!”
顾韬忙拉开沈腾的手,道:“我谁都不说便是,不过表哥得答应我,以后要经常带我出去玩儿才成,不然我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什么时候便说漏了嘴,尤其是在四姐姐面前说漏嘴,就譬如今日之事,万一我一个不慎,便让四姐姐知道表哥是特地拉了我来堵她的呢?哎呀,我小孩子家家的,童言无忌口无遮拦也是在所难免的。”
沈腾才恢复常色的俊脸刷的一下又红了,看着顾韬乌溜溜直转的双眼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他的确是特地拉了顾韬来堵顾蕴的,他虽在显阳侯府住了大半年了,且还会继续住下去,也算不得是客人了,到底不方便在这样的日子随意进出内宅,万一冲撞了哪家的女眷,可如何是好?
可过了初十,国子监便要开学了,他虽不住在国子监,也是日日早出晚归的,谁知道下次遇上顾蕴得什么时候去了?大年三十至今日以前,他倒也见过顾蕴好几次,只都有其他人在场,他也不好把礼物拿出来,不然被人瞧出端倪传出什么闲话来,他倒是不怕,就怕影响顾蕴的清誉,他私心里的想头,总得待他此番高中了,才好对父母开口,父母也才好向顾冲和周望桂提亲。
于是才会借口吃多了酒,想透透气,再以元宵节带顾韬出去看花灯玩儿为诱饵,引得顾韬同他一块儿进了内院,想着哪怕让顾韬去叫顾蕴来花园里呢,今儿也一定要将礼物送出去,倒不想就这么巧,不用去请便整好与顾蕴碰上了,这不是缘分是什么?
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顾韬这个小得寸进尺的了,不过想到自己要抱得美人归,指不定以后多的是地方需要顾韬帮忙,沈腾倒也干脆:“行,我以后经常带你出去便是,不过你也得答应我,以后再有这样的事时,你得帮我,且得继续替我保守秘密才成。”
沈腾年纪虽不大,却是有功名在身的人,在旁人眼里,年龄便是次要的了,人们往往会不知不觉便拿他当大人看,祁夫人也不例外,所以一旦沈腾开口说要带顾韬出门,祁夫人是一定会答应的,顾韬也是看准了这一点,才会与沈腾讨价还价。
顾韬就欢呼起来,不过仍没忘记压低声音:“表哥真好!你放心,我以后一定都听你的,你让我怎么做,我就怎么做,一定尽快将你从表哥变为四姐夫!”
沈腾就伸手揽住了顾韬的肩膀:“这就对了,来,再叫一声四姐夫来听听!”
表兄弟两个于是勾肩搭背,哥儿俩的走远了。
早在旁边冬青树丛中窝了良久的冬至这才冲着二人离去的方向啐了一口:“那小子才多大年纪,就知道想女人了,呸,还‘四姐夫’呢,他想得倒是美,也不照照镜子,瞧瞧自己配是不配……”
说话间,余光瞥见自家爷的脸色虽平静如水,却莫名透着一股子让人喘不过气来的威压,不由打了个寒噤,赔笑道:“爷,您别生气,我方才看得分明,那小子不过就是一厢情愿罢了,四小姐对他可半点别样的心思都没有,那个,虽说有‘*好做饭,表哥表妹好做亲’的说法儿,可那小子长那副怂样儿,连您的一根手指头都及不上,四小姐怎么可能瞧上他嘛……”
声音越来越小,直至彻底没了声息。
只敢在心里继续哀嚎,瞧他这张破嘴,说的什么嘛,明知道爷心情不好,还胡咧咧什么‘*好做饭,表哥表妹好做亲’,这不是摆明了往爷的伤口上撒盐吗,早知道他就该什么都不说的。
不,早知道他就不该死命的撺掇他家爷偷溜进显阳侯府的内院,只为看顾四小姐一眼的,如今可好,美人儿倒是见着了,却比没见着还要糟糕。
都怪那个该死的沈表哥,早不冲顾四小姐献殷勤,晚不冲顾四小姐献殷勤,偏选在了今日,更可恨的是,他长得还满不错,又有顾四小姐的弟弟做帮手,——再这样下去,他家爷岂非就要彻底没戏了?!
慕衍清华昳丽的脸上看不出喜怒,心情却是糟透了,比冬至更要后悔偷溜进显阳侯府内院之举。
且他还不能怪冬至,牛不喝水没法儿强摁头,何况他是主冬至是仆,他若禁受得住冬至的撺掇,冬至难道还敢强拉了他进人家的内院不成?
说到底全怪他自己,若非他存了某些小心思,冬至就算在他耳边说哑了喉咙又如何,一如他今日破天荒随荣亲王府的大公子来显阳侯府赴宴之事,还不是因为他那点儿不能宣诸于口的小心思?
慕衍今日却是以荣亲王府大公子宇文策随从的身份来的显阳侯府,以他自己的身份,不论是明面上的还是私底下的,都是不方便去别家赴宴的,他也自来对这些不感兴趣。
不想昨儿宇文策偷溜进他住的地方陪他喝酒时,无意说起了自己今日要去显阳侯府吃年酒,他心里蓦地一动,还未及开口呢,冬至与季东亭已在一旁与宇文策说开了,说来说去就一个意思,希望宇文策能劝了他明日同他一块儿去显阳侯府散散心,也省得日日闷在家里,连个说话儿的人都没有,也太没意思了。
宇文策比慕衍大两岁,是当今荣亲王的长子,却不是世子,世子乃荣亲王的嫡子宇文竼。
荣亲王府早年的情形与宫里的情形有几分相似,也是王妃进门好几年都没能生下一儿半女,遂抬举了自己一个陪嫁丫头,然后有了宇文策,自此荣亲王妃便将宇文策当做了自己终生的依靠,在征得荣亲王的同意后,上折子给宗人府,在玉牒上将宇文策记在了自己名下。
谁知道有了宇文策后,王妃次年便怀了身孕,为荣亲王生下了嫡子,这下宇文策的身份尴尬了,嫡不嫡庶不庶的,一度还曾被荣亲王妃捧杀,成为了盛京城内出名的纨绔。
好在荣亲王对长子多少还有几分疼爱,见儿子这样下去一辈子就要毁了,遂请了丰台大营一位因伤赋闲在家的教头过府教授宇文策武艺,希望将来他能靠自己的本事,为自己挣一个前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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