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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葛明礼正斜躺在办公室的沙发上,想着他如何哄得筠翠仙破涕为笑那舒心场面,忽然响起敲门声。他忙坐起身来,喊了声“进来!”又习惯地神了神衣襟。他仍然穿着那身中式长衫,长衫的底大襟翻卷在小腹上,经他一神,才盖上了双腿。

    进来的是秦德林,脸上的狗皮膏药已经换上了橡皮膏。他一进门就说:“大哥,刚才南岗分局来人报告,他们有两个特勤失踪了。”

    葛明礼一皱眉问道:“怎么失踪的?”

    秦德林说:“昨天他们把所有的人派了出去,半夜以前都分头回来报告,就这两个人没见影儿。开始他们还没大在意,因为这哥俩是他们那里有名的哼哈二将,膀大腰圆,力大无穷,用他们的话说,那真是‘蹲着像熊,坐着像钟,站起来像尉迟恭,走起来像黑旋风’,威风凛凛,杀气腾腾,往人面前一竖,简直如两座黑塔,谁也不敢向他们伸手。”

    葛明礼听到这猛一拍沙发骂道:“竟扯王八犊子,还编上莲花落了!什么他妈的两座黑塔,车站前边的建国纪念碑个头儿大不大,威风不威风,不还是照样有人伸手!他们眼睛里的黑塔,到共产党眼睛里就是黑驴属!是鸡零狗碎,衣架饭囊,脑满肠肥,狗屎不如的‘八嘎牙路’!”

    秦德林一边听一边心里纳闷,他这科长哥哥骂人脏话的武库里怎么又增加了文绉绉的新武器?他想是想嘴里可不敢说。表现出来的是一边点头称是一边说:“大哥说的极是,他们自以为像黑塔就没人敢动了。哪承想一直到今天早晨还没见人影,他们的梁局长这才慌了神,忙派人四处查找,找到现在也没下落,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葛明礼又吼了一声:“那怎么才来报告?”

    秦德林忙应声答道:“小弟也问了。他说他们梁局长还总觉得不能”

    葛明礼呼一下站起来骂道:“他们那个局长梁半截是个大混蛋!属毛不是。一天到晚就知道抽大烟、打麻将、逛窑子、捧坤角、玩野妓、泡女招待,招了一身杨梅大疮,哪还像个皇帝陛下警察官的样!”

    葛明礼越骂声音越高。秦德林不安地向门外瞥了一眼,这时忙贴近葛明礼小声说道:“大哥!大哥!您小点声吧,万一让人听见到厅长那奏上一本”

    “我才不怕他们那jī巴上的亲戚呢!”葛明礼一点不降调地骂道“慢说他是厅长的小舅子,就是他亲老子我也要骂。不但骂,我还要当面问问这梁半截呢!”说到这里,他大步走向那并排摆着的三台电话机跟前,当他刚抓起其中一台耳机的时候,另一台的铃声却当嘟嘟地响起来。他一看是直通厅长办公室的电话响,便忙撂下这个耳机操起那个耳机,他耳机换得快,脸上的表情换得更快,由恶狼变成绵羊,只在一瞬间就完成了。方才的高声叫骂立刻变成低声柔语,只听他一连串地答应了几声是,接着说道:“我正在遵照主席顾问官的吩咐,不用上刑,用别的办法”说到这里,他忽然像被谁在后腰上捅了一下似的,猛一激灵,腰板登时挺得溜直,大声喊道:“什么?他就要到我这来了要亲自审问那个小共党?您,您不来?就他一个人?好,好,我立即整容迎接。”

    葛明礼扔下耳机,喘着粗气,奔到衣服挂前,先抓起大盖帽子扣到脑袋上,又抓起警官制服忙乱地往身上套

    秦德林在一旁惊讶地看着他科长哥哥,这急剧、失常的变化,虽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却也感到要发生非常事件了。这时他看葛明礼没脱长衫,竟将警官制服直接往那大褂上套,不由得喊道:“大哥!您,您的大褂”

    葛明礼低头一看,忙又往下脱警官服,一边脱一边对着秦德林骂道:“他妈的你是死面做的,不会动弹了!还不快滚过来”

    秦德林忙奔过去帮他脱大褂,穿制服,两人又一同跑到沙发前换裤子,葛明礼斜躺在沙发上,秦德林单腿跪在地下帮他忙乎

    一见这情景真让人想起果戈理笔下的市长。那市长听见钦差大臣来到了,一惊之下,不是错把装帽子的纸盒当成帽子扣到脑袋上了吗?现在葛明礼所面临的处境可能比那个俄国市长还严重,俄国市长准备迎接的是个琢磨不定的人物,而葛明礼迎接的却是个实实在在的“太君”他的升降荣辱,前途命运,都在这人掌握之中。这怎能不使他激动失常。

    秦德林刚帮着葛明礼换上制服裤子,敲门声又响起来,还没等屋里人发话,门猛被推开了,闯进来的是警尉齐德荫。他脚一迈进屋门,就对着葛明礼一边敬礼一边急促地说道:“报告,主席顾问官玉旨雄一阁下驾到!”

    葛明礼一个高从沙发上蹦起来,一边系裤腰带一边忙问:“在哪呢?”

    齐德荫手往门外一指说:“您听!”

    门外传来一阵脚踏楼梯板的噔噔响声,葛明礼浑身一抖,一边系着衣服扣一边往门前跑。秦德林被这突然降临的大人物吓得蒙头转向,不知往何处藏身才好,如果不是在二层楼上,他真可能从窗户跳出去。他摸摸自己那贴着橡皮膏药的花脸,一看葛明礼已经跑到门前了,便忙向他奔去,缩着脑袋站到他的背后。

    门被推开了,玉旨雄一出现在门口。他仍然穿着中国长衫,圆口布鞋,不过头上的红顶黑缎子帽头不见了,换上了一顶乳白色的硬壳巴拿马草帽。在白色帽檐映照下,那张铁青脸显得更加阴森了。他身后紧跟着两个全副武装的日本宪兵。这时他向后边一挥手,两个宪兵左右一分,直挺挺地分别站在外边门口了。

    玉旨雄一举步迈进屋里。葛明礼和齐德荫忙一挺胸,后脚跟一碰,行了个举手礼。穿便服的秦德林在葛明礼身后哈下了腰,他的头几乎碰到葛明礼的屁股上。他企图用那肥大的臀部挡住他那难看的花脸。

    葛明礼一边举手行礼一边瓮声瓮气地直着嗓子说:“卑职葛明礼,率部下迎接主席顾问官阁下。”

    玉旨雄—一边点着头一边仰起脸看着葛明礼,他从头顶看到脚下,又从脚下看到头顶,看得葛明礼直发毛,不由得也低头看看自己。这时他才发现:上衣纽扣扣错了,第二个纽扣扣在第三个扣眼上,第三个扣眼又和第四个纽扣结合在一块,平整的哗叽制服被混乱的纽扣拽得歪扭变形。下边裤扣完全敞开着,就像才从厕所里跑出来似的。葛明礼的大白脸刷一下变红了,热汗也从大鼻子头上渗出来。他慌乱地伸出两只手,一只手系裤扣,一只手系上衣扣

    玉旨雄一紧皱着眉头盯着他,两撇小黑胡子也撅起来。葛明礼真怕他跳起来给自己两嘴巴。他在紧张慌乱中忙又一举手说:“卑职衣冠不整,卑职不敬,请阁下宽容。”

    玉旨雄一没有回答,铁青脸仍然绷得紧紧的。

    葛明礼僵直地挺立着,手仍然贴在大盖帽檐上,好像粘住了一样。

    玉旨雄一转身在屋里转了一圈,然后又站到葛明礼面前,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你知道我要来吗?”

    “知道。厅长阁下吩咐主席顾问官阁下不,吩咐我说主席顾问官阁下”

    “好了,我明白了。”玉旨雄—一挥手止住了葛明礼的话头。就在这一瞬间,他那绷紧的铁青脸忽然舒展开了,竟然对着葛明礼一呲牙,笑着点点头说“那么我谢谢你,葛先生。”

    “阁下谢我?”葛明礼高大的身躯向挫矮的玉旨雄一倾斜过去,那圆眼珠子向外鼓得更厉害了。

    “对,谢谢你。”玉旨雄一一指衣服挂上葛明礼才换下来的长衫说“那是你才换下来的衣服吧?”

    “是。

    “这不就明白了!”玉旨雄一又一伸手,拽了拽葛明礼扣错的衣服扣说“你是为了欢迎我才在忙乱中弄错的。为尊敬而产生的不敬是可以原谅的。不但要原谅,而且要谢谢。”说到这里,玉旨雄一竟双手按在膝盖上,向葛明礼行了一礼。

    葛明礼像触电一样,忙往旁斜跨了一步,躲开玉旨雄一敬礼的方向,又忙埋下头去,连声说道:“折杀卑职了,折杀卑职了!”

    低头躲在葛明礼身后的秦德林,没提防前边这堵影壁墙竟在一眨眼间移开了,惊慌中他刚要再躲到葛明礼身后去,可是来不及了,玉旨雄一的脑袋正对着秦德林。

    玉旨雄一一看站在自己前边受礼的已经不是肥大的葛明礼,突然蹦出一个瘦小邋遢的花脸汉,不由得吓了一跳,忙往后退了一步,嘴里竞冒出了一句日本话:“答类嘎?”

    秦德林一看玉旨雄一两只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眼神里闪着凶光,嘴里说的什么也听不懂,便浑身哆嗦迈不动步了。

    葛明礼直起腰见王旨雄一那铁青脸又绷紧了,嘴里说的什么他也不懂,便忙向站在一旁的齐德荫望去。

    齐德荫懂日本话,这时忙向葛明礼走近一步,低声说道:“玉旨阁下问他是谁?”

    葛明礼一听忙向工旨雄一说道:“报告主席顾问官阁下,他是卑职的部下,便衣特勤秦德林。”说完他又转对秦德林说道“还不报名晋见!”

    秦德林连忙对玉旨雄一哈下腰,撅着屁股说道:“卑职秦德林,晋见主席顾问官阁下。”

    玉旨雄一没有搭理他,转过脸去问葛明礼:“他是什么时候进来的?”

    葛明礼忙答道:“他一直在卑职的臀部后面,跟随卑职迎接阁下。”

    “哦。”玉旨雄一点点头,脸色不那么难看了,他见秦德林还一动不动地撅在那里,便一挥手说“抬起来。”

    秦德林不知是没听清,还是怕玉旨雄一看他的花脸,仍撅着没动。

    葛明礼着急了,忙奔过去一拽秦德林脖领子,压低了声音骂道:“你他妈脑袋灌铅了!还不快抬起来!”

    秦德林的脑袋被拽起来了。

    玉旨雄一面对着这张花脸,眼睛眨了眨,忽然又一皱眉头,连连倒退了两步,指着秦德林的脸问道:“你的脸是怎么回事?”

    屋里的几个人都不明白玉旨雄一这急剧的变化是怎么回事,你望着我,我望着你,谁也不敢出大气,更无人敢说话了。

    秦德林本已惊慌得六神无主,这时见王旨雄一指着他的脸发问,便不由得抬起手摸了摸新贴上的那块橡皮膏。

    玉旨雄一随着他的手摸处接着问道:“对,就是那块膏药,是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这得如何回答呀?平时心灵嘴快的秦德林这时竟变得拙嘴笨腮,他哆哆嗦嗦地说:“这,这是让人打的,打,坏了”

    “谁打的?”玉旨雄一紧跟了一句。

    “是,是”

    葛明礼这个流氓头子终究是见过大阵势的人,忙一挺身子说:“报告顾问官阁下,他那是昨天新挂的彩,今天伤疼,说话不便,所以晤晤啦啦说不清。”

    玉旨雄一又眨了眨眼睛问道:“在哪儿挂的彩?”

    葛明礼身于挺得更直了,一点不犹豫地大声说道:“是在北市场抓共产党的时候被打伤的。昨天他于得特别好,打死打伤不少匪徒,今天还带伤出勤。”

    “真是这样?”

    “卑职不敢掺假。”

    玉旨雄一眼珠子转了转,又指着秦德林的脸说:“把那膏药揭下来我看看。”

    “哈依!”葛明礼用日本话答应个“是”字,一转身快步走到秦德林面前,伸手拽住橡皮膏的一角,像裁缝扯布一样,刷地拽下来,疼得秦德林一咧嘴,脸上的肌肉一哆嗦,那刚结痴的伤口又被撕破了。

    葛明礼举着膏药向玉旨雄一走过来,玉旨雄一看了一眼,又向秦德林招招手。

    葛明礼忙跟着向秦德林喊了一声:“立正!开步走!”

    秦德林随着口令声向玉旨雄一走来。玉旨雄一忙往后退,葛明礼忙又喊了声:“立定!”

    秦德林站住了。

    玉旨雄一往前走了两步,盯着揭下橡皮膏的地方细看了看,又指着那红一块、紫一块的疤痕问道:“这些又是怎么回事?”

    葛明礼一直跟在玉旨雄一的屁股后边,这时忙探着脑袋答道:“那是在阁下大驾到达哈尔滨的前几个小时,在建国纪念碑底下,他上去捉拿刷写反满抗日标语的共匪,拼死擒贼时候受的伤。”

    “哦。”玉旨雄一点了点头。目光转向葛明礼,有些难以出口地问道“这么说他这不是那种病?那种花柳”

    玉旨雄一的话一出口,葛明礼恍然大悟,立即说道:“您的意思是说,这是不是杨梅升天?”

    玉旨雄一点了点头。

    原来玉旨雄一一来到哈尔滨就专门研究了葛明礼和他手下这帮特务的情况,当他弄清楚了这是一群从北市场爬上来的地痞、流氓、光棍以后,心里很是讨厌。他在南满铁路株式会社的时候就常和沈阳北市场那些流氓打交道,利用他们搞情报,传谣言,打黑枪,只要给钱,他们什么事情都能干得出来。他深知这些家伙既愚昧无知,又自以为是,临时利用他们一下还可以,长期依靠他们根本不行。这次和共产党斗,他们哪里是对手?但他也知道这些家伙都是抱成团的亡命徒,动一个就会引起全部骚动,一时之间又找不到可以代替他们的人马,只好暂时全部不动,骑马找马,等时机成熟再说。

    玉旨雄一既熟悉这些家伙政治上的情况,也了解他们生活中的龌龊勾当,他知道他们生活中的第一乐趣就是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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