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终于在这被月光浸满荒凉的屋前静伫,在凉凉的回忆中,檐前的蜘蛛拼命结着今世的网,一切都过去了。曾经是家的一切,估且称它是“家”吧,只留下一片瓦砾,几截断痕,碎碎的玻璃屑撒满一地。院子里几株凤凰木,触目的绿与红交错在深深浅浅的阴影里,细细的叶子平平的向四下伸展,叶子上面托着一层层密密的红花。曾经的独立小院,深深的重阁楼宇,以及泻下鸽灰色的温柔和忧郁的鳞鳞屋瓦,那充满樟脑味的红木家什,这一切,短短几天都随风散了,不留一丝痕迹。其实,在这之前许多年,它又何尝活过,老屋里的人来了去,去了来。前些年,终于搬进了批租客,大大小小七八个孩子,往来的笑声、哭声充斥着每一个角落。当穿着牛皮靴的小脚踏蹲着雕花木椅,小小的水果刀姿意的刻画着每一处精致的棱角,它已在不堪欺凌中失去了往日的高贵。老屋里祖辈们的幽灵时常忧郁的守着每一个角落,轻轻的叹息洒了一地。这一次,终于决定拆掉它,虽非本愿,却也无可无不可。几天来,一点点,一块块的被寸磔,被鳞批,目睹着它被肢解的全过程,我竟麻木得感觉不到一丝痛疼,吱哑的崩裂声中,祖母忧怨的叹息和匆匆的脚步声似远还近。
都说这屋子闹鬼,凡是闹鬼的地方,都有一段或惨烈,或凄惋的故事。这屋子也不曾例外,一直留着祖母悠悠的爱情,一生的渴望。每当我扶着松木的楼梯,旋回而上时,仿佛又听见祖母那幽幽的脚步声在阁楼里响起,月白的春衫,莲藕般如玉的胳膊,修长圆润,柔软的腰肢裹进窄窄的旗袍里,乌黑的长发松松的在脑后挽一个髻,一举手,一投足说不尽的风致。其实,祖母在我两岁时便已去世,她的一切经母亲的口长久鲜活而清晰的出现在我面前,仿如昨天。她是大家的小姐,十七岁便嫁给了祖父,夫妻恩爱有加。爸爸四岁那年,高烧不退,她和奶娘带着爸爸去看病,仅半天回到家中,一家大小数十口竟然消失得无影无踪。院子里一片狼籍,到处站满了兵营的伤兵,奶娘陪着祖母疯狂的找寻着家人,几天下来毫无音迅,当时兵荒马乱,无奈之下,祖母辞别奶娘带着爸爸随着难民一起顺着长江往下迁移,数十年过去了,那些晴美的早晨和阴霾窒人的黄昏,总有一个俏丽的身影在江边徘徊。无论如何逃难,她总不曾离开过长江:君住长江头,我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轻轻的歌声悠悠的飘荡在山水之间,那些寂寞岁月里,她一边默默抚养着爸爸,一边打听着祖父的下落,极少向邻里提及自己的家世。这是她与菩萨的约定啊,一日的忽别成了年年的祈祷,她的高贵与清丽成了一当地的一帧美景,没有人能听到她哀怨的诉说。除了岩前的杜鹃,从岁末开到初夏,向韩国草上挥霍好几个月的缤缤纷纷,悄悄零落入泥,除了裙裾边拖拽的雏菊的芬菲,更除了那蒲公英飞散的星星点点。每当寻亲社团公布名单的日子,她总是满怀温柔的精心打扮着自己,清澈的眸子闪烁着动人的光茫,黄昏总伴着失望与另一轮希望陪同她回到蛰居的小屋。之后,爸爸长大成人,结婚,最后有了我,然后,她接到了通知,失散多年的亲人找着了,并且就要来接她回家。祖母开心极了,一个劲的张罗着,准备着,仿佛又成了多年前那小小的新娘。那一天的情景历历在目,她高高兴兴拉着爸爸出门,要去采买回来做祖父爱吃的点心,刚走到大街上,一句“哎呀,我不行了”便倒在地上,离开了人世。当风尘仆仆的祖父赶来,只见到她的遗体,清秀与一丝不苟的干净。事后父母都十分奇怪,那天祖母出门前竟然沐浴更衣,从里到外都穿戴得十分整齐,这难道是上天冥冥中有所召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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