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一片废墟上放了整整一天的鞭炮。塔吊一架,地基一挖,脚手架一搭,围墙一围,广告牌高高在上,上面绘着森严的一片庄园,有青山绿水鸟语花香,几个大字:江北风流在,百年着牛家。字是一位海外姓牛的老头写的,稚拙古朴,别有韵味。
省市的有关领导也都来了,为牛家大院重建剪彩。作为文化申遗的硬件,牛家大院的重建无疑是极其重要的。特别是牛家镇速度,令领导们惊叹之余大为赞赏,决定派驻新闻组详细地挖掘挖掘,作为经验推广。
牛镇长风光无限。在县城的酒店就餐后,县委李书记直接把他找到自己的办公室。
牛镇长还是显得比较拘谨。李书记对他和蔼地笑了笑。
坐吧。这几年毕书记有事,你一个人带着牛家镇的工作,不容易。
毕书记是牛家镇的书记,前年因为诊断出肺癌,一直在医院治疗,出于组织考虑,牛家镇的班子也就没有调整。
组织问题,你不要多虑,放开胆子干,我支持你。李书记表态很坦诚,这让牛镇长心头一热。他谦虚了谦虚,然后就向书记汇报起工程情况来,他的话朴实挚诚,感染力强,当说到脱产干部为了拆迁受到的委屈以及做出的奉献时,李书记感动的眼眶都红润了。
所谈甚欢。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但是,令牛镇长琢磨不透的是,当他准备起身告辞时,李书记说了一句话:
和商人打交道,一定要注意分寸。
七
这阳光是真正的好,很柔和地投进玻璃暖房来。暖房里奇花异卉,秀竹名兰,兼几只鹩哥不时絮叨几句。温润如江南,飘然如世外。
一柄水烟袋,一把紫砂壶,放在小几上。牛老爷子半躺在小几旁边的轮椅上,半眯着眼睛。他躺在那里,念着人生的好,竟然叹了一口气。
有人来访,一个不速之客。保姆把他请进暖房,然后和牛老爷子招呼了一声。
老顾问,我来看你来了。说话的人,是王老吉。牛老爷子,也就是牛镇长的父亲,也就是重修牛家大院的顾问。
老爷子最近身体怎么样啊?王老吉嘘寒问暖。
都半个多世纪了,还能怎样呢。牛老爷子的腿,是被人打断的,打断了之后,就一直这样的,他说的毕竟没错。
王老吉是场面人,当然不在乎小小的冷遇。我给老爷子带来一件宝贝,是你做梦都想要,也是做梦都想不到的宝贝。
牛老爷子将轮椅调正,很有深意地端视着王老吉。王老吉就推着他,从暖房推到客厅。
客厅正中放着一个崭新的小书橱。牛老爷子一看到这小书橱,手就微微颤抖了。
老爷子,这是我从北京请的名师给翻新的,家伙还是那个老家伙,这是你们家祖传的宝贝,晚辈可不敢给霸占了,这也算是我请你这位顾问的聘礼,老爷子不会不收下吧?
牛老爷子敛住了脸,很严肃地问王老吉:那么说,煮鹤斋笔记也是你搞的鬼喽?
王老吉仍然用他那标志性的奸臣笑来做了回答。
你用了多少钱,我给你。重修牛家大院,我们整个牛家都感激不尽,但是你用这个做文章毁了小五,我可不答应。
老前辈教训的对,可我和牛镇长那是真朋友,您不要多疑啦。
牛老爷子目光如炬。
反正牛老爷子一个人也扛不动小书橱,小书橱也就算是收下了。王老吉唯唯着出门的时候,挤眉弄眼了一阵,随后高高兴兴地爬上了他那辆“别摸我”越野。大家都累了,去哈皮哈皮!王老吉一句话让车里跟着的几个小青皮蠢蠢欲动笑逐颜开。
而客厅里的牛老爷子却像是恢复了青春,王老吉前脚刚走,他就迫不及待地去打开了小书橱。书橱里的颜色没有太大的改变,这让他稍稍放了心。接着,他费了好大的劲,才把手伸到书橱底部的深处,随着手指的抠动,只听见轻微咔嗒一声。
一个暗格被打开了,就像打开了一扇尘封的历史的门。牛老爷子从这门里小心翼翼地抻出了一张发黄的宣纸。
一张地契。牛家的命根子。
牛老爷子再也抑制不住,这半个多世纪让他失而复得的东西,让他情不自禁情难自已。就算是死也值得了。他嚎啕道。
唉呀,老爷子你怎么趴地上了。听见哭声赶来的保姆大吃一惊。
八
一年以后。
春寒料峭。这一年的春天来得特别的晚。空气被冻得悉悉索索,仿佛有细微的破碎声。
牛家镇刚开业的洗浴中心贵宾室里却是温暖如春,青光无限。王老吉赤巴着身子俯卧在床上,接受着泰式按摩。手法恰到好处,踩踏让人销魂。王老吉按耐不住,翻身抱过那汗津津的尤物,却被她含羞躲过。
小女子卖艺不卖身的。
王老吉是粗人,但不是一个粗鲁的人。
他上下打量了打量,笑着说,那你就做我的秘书,专职给我服务好了。
然后他还是笑着开出了月薪的低价。
女孩说她要考虑考虑再说。王老吉就给了她自己的手机号。
只要是犹豫了,就说明心动了。犹豫就是机遇。这世界上没有他王老吉搞不定的人,除非他是一块石头,但只要是人就不会是石头。他王老吉就是一只狸猫,他知道怎样猎获食物,而且猎获到的食物,从来不一口吞下。
他是一个会玩的人。
同时。在县委李书记的办公室里,尽管室内温度被中央空调给升高到了26度,但是气氛还是冰冷的。
没有挽救的机会了么?李书记沉吟了很久,终于说出这样一句话。
书记,有份影像资料请您看一下。王检察长从挎包里掏出一张光盘,放到电脑光驱里。
放出来的影像非常清晰。一张老板桌旁,放着一个古香古色的小橱。
只听得一个人声:这是个宝贝。真是个宝贝。声音经过处理,像是唐老鸭在呱呱。
接着就是关门声和拉窗帘的声音。
一个矮矮的背影,来到小橱旁,打开了小橱。橱子里整整齐齐码放着一摞摞的纸币。
这是一百万。按收藏品的市面价给你算的。唐老鸭继续呱呱。
牛镇长的脸出现在镜头里,连嘴角的一颗痣都纤毫毕现。
你啊,太精明了。我就知道那砚台和书是你设的局,可我真就拒绝不了。
唐老鸭发出一阵嘎嘎的笑声。
李书记拍案而起:胆子也太大了!王检察长不失时机地说:我们已经调查了很长时间了,这份材料是一位政协委员匿名提供的。今天我们来向您汇报,一是向您打个招呼,二是前期有些工作,他已经听到了风声,所以呢想在您这里将他带回去,避免引起他的怀疑。
好吧,也让我和他最后谈一次话。李书记的话既惋惜又沉重。
他拨通了牛镇长的办公室电话,迟迟没有人接,打手机,手机关机。
党政办丁秘书接到县委办紧急会议的电话,就着急跑到牛镇长办公室前。办公室里电话铃声一直不断,但是窗帘紧紧拉着。他敲敲门,没人回应。但他记得牛镇长一上午没有出过门的,所以又敲了敲门。还是没有人回应。他突然觉得脊背发冷。于是贴在窗缝往屋里望了望。
丁秘书赫然地看见地板上躺着一个人。来人啊。他喊的腔调都变了。接着下意识的去撞开了门。
牛镇长死了。就像他做出的那些有创意的决定,天马行空,毫无征兆。
九
牛老爷子再一次来到牛家大院。功德碑上王老吉和牛镇长的名字站在一排,冷清清的字像是厌倦了繁华。几只春燕正衔着泥在正屋的檐下做窝。院子里人来人往,导游们变着法的编着故事骗那些南来北往的游人。
他被保姆推到书房。书房的一角,一个浮雕着独角兽的书橱冷落在墙角。
在几个小导游的忽悠下,游客们就猜这独角兽的名字。
又说这是貔貅的,又说这是麒麟的,有说这是年兽的,五花八门。
这是一头獬豸。牛老爷子喃喃地说。
獬豸是什么?有游客听到了,就好奇了。
獬豸就是獬豸。
大家看到他的脸色变了,也就没有深问下去,继续嘻嘻哈哈地去欣赏其他的物件去了。
夜幕来了。有小雨光临。牛老爷子孤身一人在这庭院深深里,怀揣着那张发黄的宣纸,逐渐融入这潮湿、这夜色。
百里之外,一间豪华的办公室里,王老吉的新秘书正在小心翼翼地给他斟上一杯轩尼诗,他笑吟吟地一手搂着她的小蛮腰,而另一只手里,拿着一张和牛老爷子那张一摸一样的发黄的宣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