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吐完又接着走,因为熟悉的不能再熟悉,所以即便是闭着眼也能避开了宫人。
她偷溜出宫无数次,哪里的小道最幽静,她都一清二楚。
从这里穿过去,再走假山后面,可以甩掉一群“小尾巴”,嘻嘻,因为他们不知道这里是绕去华阳殿的,他们只会以为是他们自己跟丢了人。
哼,别以为她喝醉了,就糊涂到不知道又人跟着她……
那陌生的气息不是林景臣的人,就是淮阳候(辰家家主)的人。
林景臣有话要问她,辰家的人想拉她“入伙”……说到底在这洛阳城里,人与人之间,不过是利用与被人利用那么简单。
假山外别有洞天,从这里就能直入华清池后面的一片海棠园。
这是当年父皇为母后从蜀中运来的垂丝海棠,当年母后还尤恐这些海棠在洛阳不能存活,却不料十几年过去了,这片垂丝海棠林依旧生长的如此好,三月了,她的花期也要到了,想起那些年携手母后走在这一片垂丝海棠林中的场景,剩下的只有深深的遗憾和刻骨的心痛。
“东风袅袅泛崇光香雾空蒙月转廊。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
她小声吟完一首海棠诗,方走了不到数步,只觉得胃囊之中酸腐无比,酒液在胃中翻江倒海起来……
“呕……”又扶枝大吐一番,走了不过数十米的距离,突然脚下一滑,竟然倒地后再也不想起来。
她仰着头,双眼半开半合,仿佛垂丝海棠的花苞儿已经长出,是啊,到了垂丝海棠绽放的季节了……
粉红浅白的花苞儿那样讨喜,就像小娄两眉间的胭脂痣……
酒麻痹了她的意识,她只想大睡一场再也不要醒来……
她微醺的醉眼半开半合之间,却见一个雪白的身影朝她走来,白衣翩翩,三千发丝如染墨,春风拂动,阑珊灯火摇曳,他带着一块玉做的面具紧紧只是遮住他的半面额一双眼和小半块脸颊。
桑为霜想睁大眼盯着来人,可是她竟然再无一丝力气睁大双眼,伴随着头部沉重的痛感,她昏睡了过去。
不知什么时候,她从昏睡中醒来,回忆起醒来前的那一幕,那个神秘的玉面男子?
她如“诈尸”一般坐起。
也是此刻恍然明白自己不在海棠园里,不是躺在泥土地上,而是……
抬眼是画椽雕梁,粉壁素彩的寝殿……
碧水色的纱帘,带着一点浅浅的藕黄色,一面绣着翠竹,一面绣着清水白荷……
如同惊雷震裂山河,她从床榻上跳下,惊恐的双目打量起这里。
朱窗上精雕的荷纹路没有改动,檀木香几上王羲之的兰亭序也没有损坏的迹象,屏风上的清水碧荷还如她那年离宫时一样,保存了七年的工笔画艺和当时完成时无甚差别……即便是文竹的竹帘也是当初她命的贴身宫女用碧色彩线卷起的样子,只有幽儿才会这样打结,因为华阳帝姬喜欢这种寓意着平安的彩结……
这都算什么?
为什么她住过的地方还和七八年前一模一样?!
没有丝毫的改变,就连她檀木书桌上书籍的摆放都和她离开前一样……
她不喜诗词,但又迫于母后的教导不得不读,于是将诗词放在书桌左侧,当母后来华阳殿的时候看到她书桌上的诗词书册会含笑点头。
因为她有一个诗人外祖父,母后受其父影响极深,还亲自整理了外祖父生前的诗作和文稿,编成了《》。
她会将史书放在书桌右侧,因为她爱读史书。为霜低头望向书桌,惊愕的发现自己没有完成的文稿都被人妥善整理在一个木盒里。
这些文稿是她十三岁那年突然想着给《孙子兵法》写一部注解类的书籍,于是着手去整理,她在三十六计,每一计后面用历史上的范例做注解,只是这本书在她及笄那年中断了,后来一直没有写完……
为什么……
桑为霜的身体颤抖着。
她绝不相信这一切都是傅画磬做的。
傅画磬绝不会做这些!
她不会高看自己,在谷风镇的时候傅画磬的转变就该让她彻底的清醒!都是因为她太相信华清池旁的那一场初见了!
她以为他是一个温柔到不食人间烟火的男子,可是她错了!大错特错!知人知面不知心啊!
而这里,和七八年前无差别的华阳殿又该如何解释?
华阳殿,一个前朝公主住过的地方早该像含光殿那样被改头换面,大彻大改的!那些前朝帝王用过的东西也该被丢入火坑里重新铸融!
为什么?
……
她不明白,很不明白。
醉酒后头部昏沉的痛感还未全褪,她突然觉得眼前一黑险些一头栽倒在地。
还好手快撑住了檀木桌站稳了。
此刻为霜也听到了身后的脚步声,站稳了咬牙转身望向身后。
巨大的惊讶之中,她看清楚来人的脸,方才记起是她昏倒在垂丝海棠下所见的那个“人影”。
他一身白衣,乌黑如墨的头发带着淡紫的幽光,头顶只随意束了一点,其余的三千青丝洋洋洒洒的倾泻下来,一身很简单普通的白衣,却能穿出清华气度,而他的脸上……竟然玉面相覆,看不清大致容颜,只是那极薄削的唇,让她有一点熟悉的感觉。
“你是谁?”她警惕地望向他。
一个出现在华阳殿的神秘男子?
不对,是随意出入于华阳殿的神秘男子!
他若不是“不速之客”就该是这皇宫中让傅画磬都能信任的“亲信”。
那人将手中的一个小碗放在桑为霜身旁的檀木桌上。
白袖拂风,像是白色的流光划过气流,还带着一股薄荷的清香。
一个男子,一个很高洁的男子。
“公仪音。”
那人不紧不慢地道来,开口出声之间,竟察觉不到唇动之迹象。
桑为霜错愕地望着他,似是没有听清楚,又似乎是听清楚了却并没有反应过来。
她直接开门见山的问道:“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男子依旧侧着脸,清清浅浅的说道:“我为什么不能出现在这里?”
他这才望向桑为霜,冷然的明眸里有几许情绪在波动。
只是那玉面之中的幽深瞳仁,那样冰冷自持的光束,让桑为霜觉得很熟悉。
她突然张望了一眼四下,冷冷问道:“是你救了我?这里是哪里?”
公仪音凝视着她的脸良久,好久才挪开眼,目光似乎在满月窗外的荷塘里停留了一瞬,极浅淡的回答道:“磬音台。”
桑为霜只不过想做做样子问一问,却没想到得到这个答案。
傅画磬将“华阳殿”改成了“磬音台”?
华阳殿原封不动,只是名字改了?
公仪音不挪眼地凝视着桑为霜,显然捕获到了她刚才一瞬间的惊愕。
玉面之下,美目微眯,看着这张与华阳一样的脸,看着这张本该是青春洋溢,却苍白无华的脸,她清她淡,就像淡入墨色烟雨,不该是这样,华阳帝姬是一个明艳自信的女子,这个女人看着太苍白了……
她不是华阳,也不会是。
白衣男子,身影有一瞬震颤,好像在用尽力气压抑什么情绪。
桑为霜震惊之后反而笑了笑,她突然抬起手朝男子曲礼一揖,淡淡道:“小的多谢公仪大人相救,不过这皇宫重地,小的不能久留……”
她自然不敢透露名姓,这人能自由出入这里,自然不会是一个小官,一个男人,一个能自由出入内宫的男人,挺可怕的……
而且她晕倒的地方也不对……想到这里她惊出一身冷汗,此刻什么醉酒,全醒了,完完全全的清醒过来!
为霜弯了个腰,转身就往殿外走。
可她没走几步。
“站住。”
冷冷的一声将她唤住,冷颤一下,她的脚再也迈不开一步。
只觉得全身血脉逆行了一下,她胸口一闷,险些闷出一口淤血!
“你……”桑为霜咬牙吞咽下喉内那股腥咸的唾沫星子,警惕又惶恐地望向站在她面前的男子。
这人竟敢封她穴位,而且以他的出手速度,想来是个个中翘楚。
“醉酒倒在春棠林上?”他清冷如月的目直射向桑为霜,“你为何知道假山后的密道?”
白皙冰冷的,如同死人般的手揪住她的衣领。
他目中的幽寒简直可以冻死活物,为什么会有这么冷的人?他周身散发的气息幽寒似雪域寒冰,似九重天上的凝霜……
这个男人,冷的没有一丝温度,甚至让人感受不到一丝属于正常人的温热呢……
想必面具下他的脸也苍白的没有一丝血色吧?
就如同一个长年不见阳光的幽魅……
对,鬼魅一般的活死人……
桑为霜动弹不得,只能强自顺畅呼吸,喘息着问道:“你是人是鬼?”
那男人沉静如冰清冷如月的眼里,终于向桑为霜透露了一丝感情“信息”,向她证明面前的这个还尚且是个“人”。
会生气,会震惊,姑且当他是个人……
“信不信我掐死你?”“鬼魅”男子揪着桑为霜衣领的手突然加大了力度,显然是动怒了。
桑为霜开始大口大口的喘息,坚持了一时半会儿后,她实在忍受不下去了,开口求饶:“咳咳咳咳……你放开我……我不能呼吸了……”
这男子并不想真弄死她,松了手,却未曾解开她的穴道。
桑为霜觉得这男子恐怖至极。心想,她不能透露给这人她知道假山秘密的事情。
只能装傻了?
“我……我刚才醉的要死,什么都不知道,我不记得了,好像是往哪个‘硬物’上一倒,再爬出来的时候却见到一片垂丝海棠林子……”
她断断续续地解释,偷偷观望那“鬼魅”的表情?
因为他遮住了脸,所以只能看他的唇,可他的唇没有薄彦的似笑非笑,更不会有娄蒹葭的温柔笑意。
他的唇极薄极淡,那弧度意味不明。
她想他是绝对不会相信她编出的鬼话的!
可是不管他信不信,只要他不杀她,她会想尽办法和他绕弯子的。
反正是走不了,如今她微鱼肉,只能任他宰割。
哪曾想到,他的宰割之法竟然这么……
残忍!
疼痛!
他竟然一掌震裂了她的右腿腓骨和胫骨!
刻骨的疼痛……钻心入腹,让她额头的冷汗往外直冒,让她在一瞬间像失去知觉,产生幻觉似的往大理石地面倒去,却没有想到这个冷漠如冰的男人会在她倒地的那刻抱住她。
“为什么……”她痛得连冷笑的表情都做不出来,双眼睁大如同铜铃,声音断断续续,“何必……如此……不如……给我……一个……痛快……杀了我?……”
她的嘴唇青紫,额头上的冷汗打湿了脸周的发丝,让她看起来像是从水中捞出来的一样。
那男子薄唇冷冷道:“这是你乱跑的教训。”
还有,他薄唇冷冷一扬,“你这副样子才配称‘鬼’。”
说完他白袖一招,两个黑衣人进来了,还抬着一个长担架。
“送她出宫,走含光殿,让所有人都瞧见。”
“是。”两个黑衣侍卫面无表情的答道。
桑为霜闻言眉心猛皱,冷汗淋漓而下,咬牙切齿中昏了过去。
“主子爷,她昏过去了。”黑衣侍卫将桑为霜抬到担架上后,探了探桑为霜的鼻息,说道。
白衣人侧着身,横瞥一眼桑为霜,冷声道:“她是不甘被人笑话,强迫自己昏过去。不过,这个时候昏了也好,她失汗太多,恐入‘亡阴’之造。带她下去,照我吩咐的去做!”
黑衣侍卫惊讶的张大嘴巴,从不见这主子多说什么,今日竟然给了一连串解释。
桑为霜惨白着脸被人从内宫中抬出来,走含光殿一过,一众大臣都张大了嘴巴望着这一幕。
这事很快就传遍了,恰好宫宴刚结束,皇上命人送走了王美人和德妃,领着一帮人从含光殿里出来。
“桑为霜!”
看见躺在担架上的汗液淋漓而下,小脸惨白的如同鬼色的桑为霜,自然薄彦第一个唤出声来。竟然不顾礼数第一个冲向桑为霜。
“桑为霜你醒醒,你醒醒啊!”他神色陡然大变,想抱起她,却被侍卫们拦下。
傅画磬冷冷地望了担架上的桑为霜一眼,墨色的瞳仁里有一丝情绪闪过,冷冷地道:“还不快抬走。”
然后对身旁的喜子公公吩咐道:“薄彦将军喝醉了酒,你去送一程。”
站在一旁的左右二相及三公等大人面上神色各异,简直可以用一头雾水来形容。
心里都在猜测,这桑为霜是做了什么被“整成”这样了?看样子是受了很重的伤?
而且看桑为霜被抬来的方向应该是内宫的方向,内宫之中又有哪一个人能敢做这些?
简直是太诡异了,而且桑为霜受了这么重的伤害,即便是个普通的大人受伤,皇上也该过问一道,尚且桑为霜还是皇上请来参加宫宴的宾客。
宾客出席宫宴,竟然被弄得像个鬼一样的送出宫去?
这皇上岂不是在包庇“凶手”吗?再说这桑为霜也是,方才皇上准许各位大人“自由活动”也不该满内宫的到处乱跑啊?
难道是那女人不小心惹怒了某个皇上的侍姬,关在寝宫里好打了一通?
大臣们觉得这事情诡异,心里纷纷好奇起来。
几个臣子交头接耳之际,皇上又传了太医。
明眼的一看就知:皇上不当着大臣们的面过问是不想将事情闹大,就像没发生这事一样,本质上是想袒护“凶手”,但到底人是皇上自己请进来的,当然会在侍卫将人抬出宫后,遣了太医过去。
皇上一走,入宴的大臣们一散,薄彦就朝宫门飞奔而去。
他心里把桑为霜已骂了千百通,却更懊恼,自己也不曾将她看住!
早知这日宫宴,皇宫门外三四百米外已守着洛阳城中的贵族公子哥儿了。
薄彦追上那两个侍卫,唤住他们,二话不说上前去抱桑为霜。
那两个黑衣侍卫出言相劝:“这姑娘腿骨断了,将军最好别动。”
什么?!
薄彦清冷的眼顿时通红,似笑非笑的薄唇,瞬息间画作利刃,“谁做的?!”
那眼刀锋利,就像能轻易划开皮肉一般。
两位侍卫,其中一人面无表情的浅声道:“臣等不知,而且将军最好别插手此事,只当今日这姑娘是自食恶果。而且……”
那侍卫一顿,“将军聪明人,知道今日出了这事情,于这姑娘来说是福分……”
薄彦突然小心抱起为霜,事后揪起那侍卫的衣袍道:“去你娘的福分。”
他语声幽冷,“最好别让老子查到是谁做的!否则老子一定连本带利的讨回来!”
他抱着桑为霜头也不回的往护国将军府所在的马车停侯处走去。
不远处喜子公公领着某个太医急匆匆的赶来。
“将军,咱家带了太医来,您,您可等等。”
薄彦看到喜子公公和那太医,强忍着眉发火,冷冷的头也不回。
反而喜子公公快步追了过来。
薄彦气得头顶冒烟,正要出口大骂之时,却听见那喜子公公说道:“将军将桑姑娘抱上自己的马车终归是不好吧,咱家叫了宫里的车来了。”
喜子公公所言“不好”有二,一是桑为霜是个未出嫁的女子,虽说她为薄彦军师,多少有些暧昧的传言,可终究是不攻自破,因为桑为霜还未出嫁。二是,桑为霜在宫中受伤,而是有护国将军抱上马车接到护国将军府的,这样不是显得皇上一点“人情世故”都不懂?
“呵呵呵……”薄彦冷笑三声,没再说什么,朝喜子公公指引的御车走去。
重打一巴掌,再给一个枣,这算什么?
御前大红人喜子公公亲自送桑为霜回徵羽镖局,还带了御医,虽然那桑为霜现在不清不楚,重伤难测!
宫门外几百米的位置,一群公子哥们拍着大腿,有的目瞪口呆,有的无语至极,有的有些闷闷不乐……
“格老子的,这任西扬,他娘的要成洛阳神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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