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众人压根不知他袖中的手紧紧的握着一块碧玉。
对,在看到这个孩子的时候,他竟然紧张了。
或许是为一个孩子说出那样一番话而紧张吧,或许只是一份怜爱,就像娄渊疼爱自己那样的怜爱,出于一个哥哥对弟弟的怜爱……
所以,他才在乎一个孩子的生死,为他紧张。
桑锦文顺着众人的目光望向那个众人所说的秦王,那个路惊飞鹤,被一众同窗议论的仙风道骨的男子。
是因为这一幕来得太突然了,以致于从进殿来他不是匍匐着,便是回淮西王的话,未曾能看那个秦王一眼。
而这一眼,却让他顿时从死亡边界又找回一丝重生的喜悦——
那双眉眼,那样绝艳的眉眼,那样惊心动魄的一双眼……
或淡,或游离,或迷茫的目光……
带着奇异的金银光圈的琥珀色眼眸。
不是娄蒹葭还会是谁?
他难言此刻的激动,一时竟然发现自己连如何开口叫他的名字都忘记了。
他突然想起了大姐说过的话——
“他回来了……今天我就是为了他,为了小锦过来的……”
“小锦就会明白了,只是等会儿小锦若是看到小娄,不要惊讶更不要害怕,小娄也有自己的秘密,我们姚为他守护这个秘密……”
“……”
原来大姐来这里,是为了秦王,是为了娄蒹葭啊!
对!他要为大姐,为小娄守护这个秘密,他不能让任何人知道这个秘密!
他紧紧抿起嘴巴,不让自己说一句话,强迫自己不要因为控制不住而喊出他的名字!
他不知道自己早已热泪盈眶,他用那种痛苦又喜悦的表情看着娄蒹葭……
痛苦于今日的重逢又会是一场生死别离,喜悦于有生之年还能见到小娄,这一刻他的脑海里全是关于小娄往昔的记忆。初见时,娄蒹葭一袭白衣,似从画缓缓走下,走过白雪皑皑之处,还带着月色的清浅,说不出的飘逸淡雅。后来,每当他晨起朗诵,一窗之隔,总会见到娄蒹葭白衣清濯的身影,他以为他会这样平平淡淡的度过一生,有大姐,有小娄,有杨焉,有过雪……
他不知道此刻他的神情,让那位淡得似一缕轻烟似的男子,心中产生一种奇异的感受。
*
秦王从来不曾想到,一个即将面临生死的人,脸上会有这种表情,是一种痛苦、喜悦、甚至感激……交杂的情感……这让他很想知道,这个孩子他到底在感激什么?
桑锦文热泪盈眶中将头埋在地上,他不想让小娄看到他的样子,从而感到难过……
他感激着上苍让他在死之前能再见到小娄,至少他还知道娄蒹葭安安稳稳的活着,他成了秦王,他成了风华绝代的男子!
而那个风华绝代的男子,那个路惊飞鹤的男子,他是他的蒹葭哥哥啊!
他好骄傲,真的好骄傲!至少回到西秦,娄蒹葭可以掌控权利,不会被人一句定生死。
娄蒹葭会高高在上的活着,他会成为乱世的统一者,他还会长命百岁!
他是该笑的,是该感激的……希望娄蒹葭能照顾好大姐,他已经不是需要人照顾的娄蒹葭了……
而看在别人眼里,还以为桑锦文因为惊吓,吓疯了?
“桑锦文!”殿中一个少年终于忍不住唤出桑锦文的名字,他跑到殿前在淮西王面前跪下,“学生愿意代桑锦文受罚!”
这个突然出现的少年竟然是与桑锦文同岁的裴有卿。
桑锦文从来不知道向来沉默寡言,不和他多交流的裴有卿竟然会在这个时候出面为他求情?
“学生也愿意代锦文受罚!”见六弟都跪下了,裴有溟再温柔内敛,再守礼本分,也忍不住了,在淮王面前跪下。
这个时候殿外竟然也冲进一个身影。
“裴有溟你以为你这样做很大度吗?”矜秦在跪在裴有溟身边的时候压低声音说道,他跪在地,抬头看向淮西王,“王爷,刚刚殿外喧哗的人也有小人一个,那三十大板小人理当受着。”
“哼!”淮西王看着一群跪下的少年,毫不留情的“哼”了一声。
“这就是文渊阁养的一帮好学生!”淮西王从金座上站起,背对向一帮跪地的少年。
“当真是要秦王爷来看笑话的,家丑本不可外扬,今日竟全端给秦王爷看了……”傅画砚冷笑道,袖一扬,“三人各领五大板,这事儿就了了!”
五大板,对于这帮孩子来说,说重不重,说轻不轻!
三十大板是可以打死孩子的,这五大板可都得当心了!
此番淮西王爷算是开了天恩了。
可那淮西王还偏偏不让殿里所以人都好过,加问一句:“不知秦王爷觉得如何?”
秦王一眯眼,这一而再再而三的问他,淮西王是怕他,不知他的用心吗?
观了这一幕,秦王心里便有数了,这淮西王做事不按常理来,而且淮西王的心思亦正亦邪,估计以淮西王之性情,还有这种处事方式,这个淮西王在朝堂上肯定没有多少交情,不过……他觉得这傅画砚并不是滥杀无辜,为非作歹之徒,只是处事风格,太……“得理不饶人”了。
行事极端不说,还喜欢“打破砂锅问到底”。
“淮西王爷,饶过他们这一次吧。”
突然,矜傲如烟的男子浅淡道。
淮西王一怔,不错眼的看向他:“哦,秦王说要放了他们?这个自然可以,不过本王有个小小的条件。”
说吧,秦王早等着你这句话了。
七侍卫,腹诽。
“王爷请说,若能达到,本王一定满足。”
“秦王爷真是痛快。”傅画砚笑道,“不过是得知秦王两日前购得一副……‘名画’小王想……”
娄蒹葭一怔,不待他说完,抬手道:“成!”
“真的?”傅画砚大惊,欣喜全写在脸上,“难得秦王爷如此大方!四位小儿你们都起来吧!”
四个孩子一头雾水,方只逃过一劫,都跪答道:“谢王爷。”
“别谢我,要谢,谢秦王。”那淮西王突然心情大好道。
“谢秦王……”孩子们不解地望向秦王。
耽搁了一上午,绕了这么大个弯子,得罪了一杆子的人,这个淮西王竟然只是为了一副名画而已?真是服了他了!
七侍卫一致无语。
真的是为一副名画吗?旁人是这么认为,张阁老心里却清楚……淮西王傅画砚喜欢名画不假,若是秦王手里得到了什么名画,这淮西王非要讨要去也是有可能的,可是今日这事情却不光是冲着一副画来的,究其原因还是他府上那个远方侄女,被淮西王的一个“幕僚”看上了,可他的侄女死活不从,他堂堂儒学大家,也不能将侄女儿给绑去献给别人吧?在张阁老看来,淮西王今日分明是想“公报私仇”为下属出气。
早听说淮西王有阴险之名,不曾想到连他下属的那一份他都要计较……怪他抱着侥幸之心,还以为淮西王能大度不计较此事,毕竟他当时想不是淮西王要纳妾,只不过是他的一个属下罢了,侄女不同意,便就此作罢。真是没有想到……
还好孩子们都没事,这接驾伴王的事情真是稍不留意就会要人命。
张阁老扶孩子们起来,心想淮西王有几句话还是说的没错,这些小兔崽子们确实有欠管教,子不教师之过,这话也没错。
观光文渊阁不欢而散,而且秦王还白搭上了一副画……
淮西王那人真是个“不识抬举的”,画到手了,皇上派的“任务”也不想干了,竟然同秦王说文渊阁观光完毕了,他要回去看画了……
才观光完文渊殿,什么贤才殿,学子居,还有文渊阁著名的八大家石林都没有去,这就叫观光完了?
事后秦王回别宫,有礼官将今日之事说给重华帝姬听,果然哄得公主大笑。
“蒹葭,真不知你得的是幅谁的画,竟然让那淮西王这般‘猴急’?”
重华公主笑的是那淮西王的不务正业,将姚国皇帝的吩咐的任务敷衍了事……
秦王却觉得这淮西王不能用寻常逻辑来判断,越是这样才越可疑。
“画圣微君。”
秦王说出这个名字的时候,重华不免一惊,艳丽的脸上,嬉笑之色消退。
原来是画圣微君之画,怪不得了。
重华深看秦王一眼,笑道:“皇弟,可真舍得。”若是她一定不会给,就让那几个学生受罚去,五板子而已,死不了人的。
况且即便救了那五人,姚国人也不会说秦国人心善……什么秦人残暴狠戾已经是百年来改变不了的印象了,不知重华此刻是在责备秦王的“沽名钓誉”还是责备他对姚国人尤抱幻想?
秦王知长姐心思,面上淡然自若不改,他也不知是为什么,在来姚国的时候,就一路劝说自己不要多管闲事,也不要被任何情绪左右,切莫要行差步错。
今日淮西王也不乏生试他之心,可今日……他竟然受他一试。
*
黄昏日落,匆忙的人家去了,星星点点的灯火点燃了,饭菜飘香、
一个黛青色的身影晃晃荡荡的在街上走着。
计划又泡汤了……还好小锦没事。
不过没有见到小娄,还饿的饥肠辘辘,她现在好想饱餐一顿,去东街吃火锅,点一大盆的肥羊卷……
“信誓旦旦”的这么想着,最后还是去路边摊买了一大碗麻辣肉串,解馋……
吃完后又飞奔秦王和重华帝姬居住的别宫。
*
数日后,洛阳大街。
“发现没有,这几日一直有人跟着我们。”齐甲同楚乙小声道。
“跟着我们的多了,反正不是一股势力。”楚乙肩膀撞了下齐甲的胸膛,小声道。
燕丙也放缓了步伐,退到楚乙身旁道:“你说咱们这是微服出来游玩,还不是照样在别人眼皮子底下?,哎,左右不过是糊弄一下老百姓的眼睛,即便主子乔装带着斗笠又如何?那些人要知道的还是会知道是我们……”
“所以,谁的势力也别去管了……吃好玩好才是真道理。”秦庚将二人一搂,替他们几个做了总结。
“切,滚一边去,谁有你秦大少爷吃的好玩的好,见过的女人和我见过的星星一样多……”
韩丁抱着剑,眯眼笑道。
几人中唯独赵戊一人走在最后,孤僻沉默,而魏己则是寸步不离秦王蒹葭。
从一条无人的巷子穿过,秦王所戴的白纱斗笠被风掀起,他侧眼看了下身后的巷子。
他知道那些跟着他的势力每天都会更换不同的人,正如燕丙说的反正是在别人眼皮子底下,不必去在意的。
可是……为什么这个人,刚才出现在巷尾的那个身影,跟随他已经足足六日了还不曾离去?
而且这个奇怪的人,似乎是想故意露出破绽让他发现“他”?
这一点,让他百思不得其解。
“主子爷,今日,我们是去苦水游湖,还是去竹林听风?”秦庚甩开燕丙和楚乙两人,笑着朝秦王走去。反正连日来都是这么混的,不说无趣,反正也不觉得怎么有趣。
白纱帷帽下秦王唇角一勾,抬起云袖指了指前面不远处。
是一座阁楼,楼角的“玉”字旌旗在风中摇曳。
是洛阳闻名三国的玉楼。
“主子,那是姚国淮州辰氏……”齐甲出言提醒道。
云烟蓝的身影稍微停了一下,仍朝那座阁楼走去。
玉阁高耸,仅侧门便处是人潮涌动,可想其正门定是门庭若市。
从侧门朱红大门走过,见庭院,植被千种,玉做盆具,水晶覆泥,让人眼花缭乱。
七侍卫不禁赞不绝口,转而望向秦王。
而秦王孤身绝立,恐早已失神……
云烟蓝袖内,他紧握着那块碧玉,缓解自己的情绪。
这一幕竟然让他想起儿时,那个温和美丽的女子也喜爱将玉做成盆具,她会碾碎水晶石覆于泥土层上,她也会将碎掉的玉石拿来装饰香径,只是她不是为了供养这些花花草草……
“娄蒹葭,这些玉石都是为了养出上好的磬玉,即便成为粉末也不必伤心……”
“娄蒹葭,你手上的伤口该上药了……”
她的相貌已逐渐模糊在记忆里,可他尤记得她那时说过的话。
“娘……兔子受伤会疼,飞鸟受伤会疼,即使是花草被人掐断被人践踏的那一刻也是会疼的……娘,被磨成粉的玉,被碾成碎石的水晶他们都是会疼的……”
娘说:“娄蒹葭!身为男儿就应该忘记疼痛。乱世男儿岂容你伤春悲秋!”
可是娘又说:“娄蒹葭我只想你平平凡凡的过一辈子,答应娘忘记自己过去的身份,在谷风镇里平凡度日……”
那时节雨雪霏霏,朱颜辞镜花辞树……
彼时他不满八岁,尔后与娄渊相依七年。
当年娘亲以他之血养出的磬玉,在娘亲带着他和娄渊寻找谷风镇的途中遗落,后来玉遗母逝。
那块磬玉,到底流落在了何方?
娘来不及说的谷风镇里的秘密……傅画磬隐姓埋名于谷风镇一年的心思……
他在当初醒来的时候,就私下里命娄渊派出一批精锐去谷风镇打探消息……不出三个月探子也该回来了。
秦王突然转身走向魏己,唇动了动,魏己不错眼的盯着秦王的唇。
“是,主子。”魏己带了一份礼进去见阁楼掌柜。
秦王要见玉阁阁主,问着庭间玉盆何人所置,碎石水晶何人所为,是何人如此古怪,要“轻践高雅”?
秦王在庭间等了许久,终于见到一个身穿月季红裙装的玉人从阁楼里走来。
“阁主不见公子,还望公子海量。”
七侍卫一愣,这阁主好生傲慢无礼,他们以礼相求,竟有不见之礼?
“这就是贵阁的待客之道?我们远道慕名而来,竟然被贵阁拒之门外?”七侍卫之首齐甲站出来说道。
那位玉人并没有因齐甲的话感到半分羞愧,她举止大方,谈吐依旧优雅的拒客:“公子们请回吧。”说完挑起唇角,笑的温柔大方。
“你……”她这番神态反让齐甲面红耳赤,话不成句。
其他六个侍卫也有了动作,想开口“教训”这个女人。
却见秦王抬手拦下他们。六人便安分退下,低头等候主子吩咐。
那位玉人不禁挪眼望向这个“主子爷”,这等气度的人,洛阳城里可是寥寥无几,可阁主说了不见此人,即便她觉得惋惜又怎样?
“公子请回吧。”不想再多做纠缠,而且围观的人也越来越多,那位玉人笑着说完后,转身回阁。
“简直是太过分了……”七侍卫本来陪主子出门心情很好的,现在都变得闷闷不乐起来。
一身绝代气度的人,轻笑着转身离开,丝毫没有被人“驱赶”的尴尬,不光如此他还带着七个侍卫去集市上逛了一圈……
最后回去的时候,七个侍卫手里怀里没一个是空的。
花盆,花苗,树苗,壶具,肥料……
“爷,您是想把别宫当花圃吗?可这种归种,等这些花儿草儿都长好了,我们也该回去了啊……到时候若是想带回去,马车也不够地方装啊……”
燕丙肉痛的说道。
秦王低头浅笑,他怀中抱着一盆鸢尾。一手轻抚着花盆,他爱花草,就像爱玉石一样,在谷风镇的时候他住的小院里种满了花花草草,他待她们
就像母亲对他,娄渊对他……
秦姚会晤,不知还要耗上多久,不妨花点时间培育些花花草草,待他们像孩子一样,日后开出美丽的花来慰劳他……
*
玉阁里,那位大方温婉的玉人若颜姑娘,听人说那几位公子走后,才去向玉阁阁主回话。
宽敞的房间内,华丽却不落俗流,清幽却不冷清,檀木香几,三尺藤桌前坐着一男一女,女子面若三十徐娘半老,却是一头灰白头发。
男子坐在茶几处,一身墨色暗纹锦缎,披着微短的黑裘,清雅独立,面若冠玉,鬓若刀裁,眉如墨画,嘴唇绯薄。
这人正是新上任的少保大人林景臣。少保与少师、少傅被称为为“三孤”,在洛阳城中不过一混礼场的虚衔而已。
“林少保数日称病,来找我就是为了这件事?”
妇人缓缓转过脸看向林景臣,那张脸绝艳妖冶半分苍老,虽然可见美人步入暮春之态,但也能让人想象十几二十年前,她的美貌。
林景臣眼中巨惊,不料这等拒绝从她口中说得如此轻描淡写。
“姨母……”
“住口!”女人厉声打断他。
屏风外站立的颜姑娘心下一惊,不曾想常年言笑颇多的玉阁阁主也会有动怒的时候,而且还是对一个年轻男子。
玉阁阁主突然从藤椅上站起,朝屏风外走去:“林大人请回吧。”
出言送客,一点也不留情面,就像刚才赶走玉楼下庭间的几个公子一样。
林景臣墨澈的眼,忽然忧郁了,像暴风雨来临前阴沉的天气,墨色锦袖内,手指捏得发出响声……
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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