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稷将头一扭,拉着小脸:“母亲是不是又要同我说,重耳流亡在外十九年,颠沛流离,甚至衣食不周,最后却成为一代霸主的故事?”
芈月只觉得一阵难堪,只得劝道:“记得就好。子稷,你要以重耳为榜样,不管怎么样的逆境,都不能压垮你。”
嬴稷站起来跺着脚哭道:“晋文公重耳流亡,尚有狐偃、赵衰等谋臣相随,齐桓公、秦穆公等诸侯争相以女嫁之。我有什么?我什么都没有,我怎么做重耳……这数百年来,有多少质子无声无息死在异国他乡,有几个人能做成重耳?”
芈月听着他这话句句刺心,忍不住伸手打了他一耳光。嬴稷一扭头,跑了出去。
芈月打出去便已经后悔,一边叫道:“子稷——”一边眼看着嬴稷跑了出去。她腿伤未愈又不好追赶,薜荔见状忙叫着:“公子——”追了出去。
芈月看着嬴稷出去的方向,欲待站起,腿上一痛,又跌坐在地。
女萝见状,吓得忙上前扶住她:“夫人,您小心伤势。薜荔已经追出去了,小公子不打紧的。”
芈月怔怔地坐着,忽然间掩面而泣:“女萝,我是不是太无用了?”
女萝心头一痛:“夫人,您别这样。小公子年纪还小,不懂事,您慢慢教……”
芈月摇了摇头:“不是他不懂事,是我太高估自己了。”她放下袖子,苦笑一声:“我不应该打他的,其实我想打的是我自己。我天天跟他讲重耳的故事,其实不是对他讲,是对我自己讲。我要靠着这种虚幻的想象才能够支撑自己继续走下去。要不然,难道要我学市井妇人,哭天骂地吗?可他今天戳破了我的幻想。他说得对,重耳流亡,还有十几个忠心耿耿的谋臣相随,还能让齐桓公、秦穆公争相嫁女为他助力。重耳走到哪里,都有名士俯首称臣。可我有什么?我只有你们两个侍女,我连一个小小的驿丞都无法制服,连曾受过我恩惠的孟嬴,都避而不见。女萝,你说我是不是很失败?”
女萝跪在她的身边,哭道:“不是的,夫人,大公主一定是有原因的,她一定会来见我们的……”
芈月轻叹道:“那只不过是自欺欺人而已。秦国来人递交国书,她能不知道?能不问问到底做质子的是谁,有谁与他同来?”
女萝沉默。
芈月苦笑道:“就算她真不知道,那又怎么样?冰雪封城,我们困在此处,一步都走不出去。我们连下一顿吃饭的钱都没有着落,又有什么办法把信送到易后那里去?”
女萝伏地大哭:“夫人,是我的不是,您要我做的事,我都没有做成。天寒地冻,路上根本找不到人,什么事也办不了。我去了燕宫无数次,那些守卫的人全部都换了,原来嘱托的那个人,根本就找不到了。夫人,若不是我无能,也不会让奸人有机可乘溜进来放火,更不会让夫人和公子陷入如今的绝境。”
芈月轻叹一声,抚着女萝的头发道:“怪不得你。这等事,只能尽人事,听天命。天命在不在我,却是谁也不知道的。”
女萝放声大哭。
嬴稷还是找回来了,母子又重修于好,而芈月房间里一件件值钱的东西,也被拿去交换了柴炭和食物。明天的日子怎么过,他们的路在何方,谁也不知道。
女萝咬着牙,一次次忍着刺骨的寒风奔波在冰封的大街小巷。蓟城的冬天,对于她这个来自楚国的人来说,如同地狱般可怕。每一口呼吸如同刀割,每一步行走如同踩在刀子上,脸上手上脚上成片成片的冻疮已经导致部分肌肉僵死。她每一次出门,都有一种畏惧,她怕自己很可能在路上走着走着,就此倒地不起,再也回不到驿馆。
她不是怕死,她只担心自己死了,其他的人怎么办。
或许是少司命睁开了眼,大发慈悲愿意赐下一点恩惠。这一天,雪下得格外大,天黑得格外早,而女萝回来得格外晚。
一回来,她就坐在外面的走廊上,几乎无法脱下鞋子。她的脚已经僵硬得像一根木柱一样,薜荔用了好一会儿,才将她鞋子脱下,扶着她在廊下顿足半日,才敢扶了她进屋。
她的脸已经生了层层冻疮,青紫肿胀,丑陋无比,早无当年的丽色,可是她的眼睛却闪烁着久违了的光芒。进了房间内,芈月忙递给她一杯热姜汤,道:“你先喝了这姜汤,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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