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同志存放在哪儿?"他问。
那些年轻的来宾刚才还竭力想让这两个对手平静下来,此刻却忍不住大笑起来。那个男人用伸长的手臂举起雅罗米尔,大步穿过房间,雅罗米尔就象一条绝望的、被捉住的鱼在空中猛烈摆动。那男人到了阳台门前,打开门,把雅罗米尔放在门槛上,对准他重重地踢了一脚。
一声枪响,莱蒙托夫抓住他的胸部,雅罗米尔倒在阳台冰冷的水泥地板上。
啊,捷克的土地!啊,枪声的光荣变成在裤子上给一脚的玩笑的土地!
但是,嘲笑雅罗米尔拙劣地模仿莱蒙托夫,这是对的吗?嘲笑我们的画家模仿安德列布勒东,甚至模仿到穿一件皮大衣,养一条德国狼狗,这是对的吗?难道安德列布勒东本人不是一个竭力仿效的某种祟高东西的模仿品吗?拙劣的模仿不正是人类永恒的命运吗?
不管怎样,没有什么能阻止我们几笔改变这个情景。
一声枪响,雅罗米尔抓住他的胸部,莱蒙托夫倒在阳台冰冷的水泥地上。
他穿着一条沙皇军官的节日制服,站起身来。他孤零零地大难临头。他不能求助于文学史料的安慰,来赋予他的打击以冠冕堂皇的意义。没有一把手枪来慈悲地结束他怯懦的耻辱。只有嘲弄的笑声从窗户传来,这声音使他永远蒙受羞辱。
他俯在栏杆上朝下望。哎,阳台还不够高,他没有把握跳下去是否会摔死。天气刺骨的冷,他的耳朵在发烧,他的脚冰冷,他不断地替换着脚,全然不知所措。一想到门也许会突然打开,露出笑嘻嘻的面孔,他就感到恐惧。他被捉住了。在一场笑剧里中了圈套。
莱蒙托夫并不怕死,但他却怕嘲笑。他想从阳台上跳下去,可他不敢,因为他知道,尽管自杀是悲剧的,而未遂的自杀却是可笑的。
(等一等!多么奇特的警句!毕竟,自杀成功与否都是同样的行为,出于同样的动机,需要同样的勇气!那么,怎样区别悲剧和可笑呢?仅仅靠偶然的成功?到底怎样区别渺小和伟大呢?告诉我们,莱蒙托夫!仅仅靠舞台道具吗?手枪还是裤子上的一脚?仅仅靠历史把布景推到舞台上吗?)
够了。在阳台上的是雅罗米尔,穿着白衬衫,领带松开,冻得浑身发抖。
所有革命者都喜欢火焰。帕西雪莱也幻想过一种燃烧的死。他想象的情人们总是一道死在火刑柱上。
雪莱设想他和他妻子在这个幻想中。然而,他还是死于溺水。他的朋友们仿佛希望纠正命运的这个语义错误,在海岸上堆起一大堆火葬柴,把他那被鱼啃啮过的尸体投进火焰之中。
难道死亡也想嘲弄雅罗米尔,赐给他严寒而不是烈火?
因为雅罗米尔渴望死。自杀的念头象夜莺的鸣啭一样迷住了他。他知道他的感冒很重,他知道他会招致重病,但他决心不回到房间。他不能忍受再遭屈辱。他知道,只有死亡的拥抱才能安慰他,他将把他的身心都献给这个拥抱,他将在这个拥抱中获得伟大。他知道,只有死亡才能替他报仇,把那些嘲笑他的人变成杀人凶手。
他突然想到在门外躺下,让冰冷的水泥从下面冰他,可以加速死亡的来临。他坐了下来。水泥地相当冷,几分钟后他的屁股就麻木了。他想躺下,但没有勇气把他的背紧靠在冰冷的地板上,于是又站了起来。
寒冷完全裹住了他,它在他的鞋子里,在他的裤子和短裤下,它把它的手伸进他的衬衫里。他的牙齿在打战,喉咙疼痛,不能吞咽,直打喷嚏。他感到迫切想小便。他用麻木、笨拙的手指解开钮扣,朝着下面的院子撒尿。他发现握着yīn茎的手颤抖得很厉害。
他在水泥地板上跺着疼痛的双脚,但世界上没有任何东西能引诱他打开那扇通向折磨他的人们的门。他们怎么了?他们为什么不出来劝他?他们醉成那样了吗?还是他们是那样残忍?他在冷地里究竟待了有多久?
房间里的灯光突然暗了下来。
雅罗米尔走到窗前,看见只有一盏罩着粉红色灯罩的小灯还亮着,在沙发边。他继续朝里望,终于看清有两个裸着的躯体紧紧搂在一起。
他浑身颤抖,牙齿打战,继续透过窗子往里望。半拉开的窗帘使他看不清被男人压住的那个女人身躯是否就是拍片姑娘。一切似乎都在表明就是她,她的头发是又黑又长的。
但那男人是谁?雅罗米尔知道这是谁!他从前已经目睹过这整个场景!冬天!群山!白雪覆盖的平原,窗户里一个女人和泽维尔!但今天,雅罗米尔和泽维尔应该合为一体!泽维尔怎么能这样背叛他?泽维尔怎么能就在他的眼皮底下同雅罗米尔的姑娘做ài?
房间里现在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他的头脑里也是空荡荡的:没有愤怒,没有悲伤,没有耻辱。只有可怕的寒冷。
他再也不能忍受了,他打开玻璃门,走了进去。他什么也不想看见,既不朝左望,也不朝右望。他迅速地穿过房间。
走廊里的灯亮着。他跑下楼梯,推开他放外套的那个房间的门。里面很黑,从走廊里透来一线微弱的光,照亮了几个酣睡者的轮廓,他们在沉重地呼吸。他一边四处摸索他放外套的椅子,一边还在不住地颤抖。但他没能找到它。他打了个喷嚏。其中一位酣睡者翻了个身,咕哝着骂了一句。
他走到过道里,从衣架下取下他的大衣,穿在衬衫外面。匆匆走出了这幢房子。
送葬行列已经出发了。最前面,一匹马拉着放有棺材的马车,伊希沃尔克的母亲走在马车后面。一床白垫子的一角从黑色的棺盖下面伸出来。它伸出来就象是在责备,她孩子(他只有二十四岁)的最后安息处造得很差。她感到一种强烈的冲动,想把他头下面的垫子重新搞好。
棺材停放在教堂中央,四周都是花圈。祖母还在一场中风的恢复中,不得不用手指抬起她的眼皮。她在检查棺材,她在检查花圈。其中一个花圈的缎带上写着马尔特诺夫的名字。"把它扔出去。"她命令道。她的老眼,在不能活动的眼皮下,忠实地监护着莱蒙托夫最后的旅程。他只有二十六岁。
雅罗米尔(还不到二十岁)躺在他的房间里。他在发高烧。医生诊断是肺炎。
激烈的吵架声震动着墙壁,但寡妇和她儿子居住的这两个房间却组成了一个宁静的岛屿。玛曼没有听见隔壁房客的喧闹声。她头脑里全占着药,热茶,冷敷。从前有一次,当时他还很小,她曾连续守护了他许多日,激动地要把他从死神手里夺回来。现在,她决心再次激情地、忠实地守护他。
雅罗米尔睡着了,语无伦次地发着呓语,醒过来,又重新发着呓语;高烧的火焰舔着他的身躯。
火焰?他毕竟将变成烈火吗?
一个男人站在玛曼面前。他想跟雅罗米尔谈话。玛曼拒绝了。那男人提到红发姑娘的名字。"你儿子告发了她兄弟。现在他们都被捕了。我必须同他谈一谈。"
他们面对面站在玛曼的房间里,但对玛曼来说,这个房间现在只是儿子房间的一个延伸。她守卫着它,就象武装的天使守卫着天堂的大门一样。来访者刺耳的声音使她气愤。她推开门,指着雅罗米尔的床。"那么好吧,他就在那儿,跟他谈吧。"
那男人看见了那张通红的、谵妄的脸。玛曼用平静的坚定语气说,"我不知道你要说什么,但我可以向你保证,我儿子清楚他的所做所为。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工人阶级的利益。"
当她大声说出这些雅罗米尔以前经常使用而她觉得格格不入的话时,她感到了一种巨大的力量。这些话把她和儿子比已往任何时候都更加紧密地连在一起。他们现在结合成了一个灵魂,一个头脑。她和儿子组成了一个以同样物质构成的宇宙。
泽维尔提着书包,里面装有一本捷克语笔记本和一本生物学课本。
"你要到哪去?"
泽维尔微笑着指着窗外。窗户是开着的。外面阳光明媚,从远处传来城市的喧声,许诺着冒险。
"你答应带我一直走的"
"那是从前。"泽维尔说。
"你想要背弃我?"
"是的,我要背弃你。"
雅罗米尔愤怒得闭住了气。他对泽维尔产生了一种巨大的仇恨。直到最近为止,他还相信他和泽维尔不过是一个整体的两个方面,但现在他意识到泽维尔是一个迥然不同的人,是他的仇敌!
泽维尔抚摸他的脸:"你很可爱,亲爱的,你真美"
"你干嘛对待我象对待一个女人那样?你疯了吗?"
但是泽维尔不会放弃:"你很美丽,但我必须背弃你。"
泽维尔转身朝开着的窗户走去。
"我不是女人!你不懂吗?我不是女人!"雅罗米尔在他的背后不断地喊叫。
热度消退了一点,雅罗米尔环顾着房间。墙上光光的;那个穿着军官制服的男人的照片不见了。
"爸爸在哪里?"
"爸爸走了。"玛曼温柔地说。
"怎么会呢?谁把他从墙上取下来了?"
"是我,亲爱的。我不想让他俯视着我们。我不想让任何人插在我们中间。互相撒谎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有件事你应该知道。你父亲从来就不想让你生下来。他不想让你活。你懂吗?他要求我确保你不会生下来。"
雅罗米尔被发烧弄得精疲力竭,没有力气提问或争论。
"我漂亮的孩子。"玛曼说,她的声音在颤抖。
雅罗米尔意识到,此刻正对他讲话的这个女人始终都爱着他,从来没有躲避他,从来没有让他感到害怕或忌妒。
"我不漂亮,母亲。你才漂亮!你看上去真年轻!"
玛曼听到儿子的话,高兴得真想哭泣。"你真的觉得我漂亮吗?可你长得太象我了!你从来不想听这个。但你确实长得象我,我很高兴。"她抚摸他的头发,那头发又黄又细。她吻着它。"我亲爱的!你有天使的头发!"
雅罗米尔感到疲倦不堪。他没有力气去寻求任何别的女人。她们都离得远远的,通向她们的道路是那样漫长无边。"实际上,我从来没有真正爱过任何女人,"他说,"除了你。你是所有女人中最美丽的。"
玛曼哭了,亲吻他。"你还记得那个温泉疗养地吗?在那里我们一起度过了多么美好的日子。"
"是的,母亲。我一直都是最爱你的。"
玛曼透过一大滴幸福的眼泪看见了这个世界。她周围的一切都消融了;一切都跳出了形式的桎梏,一切都在跳舞欢庆。
"这是真的吗,我最亲爱的?"
"是的。"雅罗米尔说。他把玛曼的手按在他滚烫的手掌里,他疲倦了,太疲倦了。
土冢已经隆起在沃尔克的棺材上,沃尔克的母亲已经在从墓地往回走。石头已经压在兰波的棺材上,但他的母亲,据传说,让他们打开家族墓室。你看见她了吗?那个穿着黑衣服的严厉的老妇人?她正在检查黑暗、潮湿的墓室,确信棺材是在适当的位置,完全关严了。是的,一切都很完好。阿瑟在那里,他不会跳掉。阿瑟永远不会再逃走。一切都很完好。
到底将是水?不是火?
他睁开双眼,看见一张脸俯在他上面,有着微微向后缩的下巴和纤细的黄发。这张脸离他那么近,就好象他俯在一个平静的池塘上面望着他自己的肖像。
不。不是火焰。他将死于水。
他望着水里他自己的脸。突然,他看见巨大的恐怖从那张脸上掠过。这就是他最后看见的东西。
一九六九年六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