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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诗人在逃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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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顿时四起。

    学生们对着这位老学者嘲弄地吹口哨。他来到这里是因为他喜欢他们;从他们愤怒的反抗中,他依稀看到了他自己的青春。他觉得,他的爱使他有权把他内心的想法告诉他们。这是1968年的春天,在巴黎。啊!学生们根本看不出在他布满皱纹的脸后还有青春的面容,这位老学者吃惊地望着那些他热爱的人在讥笑他。

    这位著名诗人抬起手来让喧声平息下去。然后他开始朝学生们叫喊道,他们是一帮清教徒女教师,教条的牧师,愚蠢的警察,他们抗议他的诗是因为他们从心底仇恨自由。

    老学者沉默地听着口哨和嘘声。他回忆起,年轻时他也喜欢起哄和吹口哨,周围是一伙他的同伴。但这伙人很早以前就分裂了,现在只有他独自一人站在这里。

    这位著名诗人叫道,捍卫自由是诗歌的职责,即使一个隐喻也值得为之而斗争。他宣称他将坚持把马和猫相配,把现代艺术和社会主义想配,假若这是一项堂吉诃德式的事业,那么他很愿意作堂吉诃德,因为它认为社会主义就是幸福和自由的时代,他拒绝承认任何其他类型的社会主义。

    老学者望着周围哄闹的年轻人,他突然想到,在所有听众中,他是唯一有自由特权的人,因为他已经老了。只有当一个人到了老年时,他才能不再在乎同伴、大众或未来的看法。他独自与临近的死亡在一起,死亡是没有耳朵的,不需要别人奉承。面临死亡时,一个人就可以随心所欲地说话做事。

    他们吹口哨,要求发言反驳他。过了一会儿,雅罗米尔也站起来。他眼睛里充满愤怒,人群就在他的背后。他说,只有革命才是现代的,而超现实主义艺术颓废的色情和晦涩的意象则是与人民毫无关系的破烂货。"真正的现代是什么?"他向这位著名诗人挑战,"是你那晦涩的诗句,还是正在建设一个新世界的我们?"他自问自答:"除了建设社会主义的人民群众,世界上没有什么绝对现代的东西。"他的话赢得了雷鸣般的掌声。

    当这位老人离开讲台,沿着巴黎大学的回廊走去时,掌声仍在他的耳边回响。墙上的题词写着:做现实主义者——没有不可能的事。接着又是一幅:人的解放必须是彻底的,否则毫无意义。还有一幅:决不后悔。

    大教室的凳子堆在墙边;地板上到处散乱着刷子和颜料。几位政治学系的学生正忙着在纸旗上刷写五一节标语。雅罗米尔,标语的作者兼编辑,正在监督这项工作,不时地查看他的笔记本。

    但这是怎么回事?我们把日期给弄错了吗?他正在口述的标语,与刚才那位老学者在反抗的巴黎大学墙上读到的完全一样。不,我们没有搞错。雅罗米尔正在向他的同事口述的标语,恰恰是约二十年后法国学生在巴黎大学的楠泰尔大学墙上到处乱涂的那些标语。

    梦想就是现实,其中一面旗帜上宣称。另一面旗帜写着:做现实主义者——没有不可能的事。另一面:我们决定永久的幸福。另一面:取消教会。(雅罗米尔对这幅标语特别感到自豪。几个简捷的词否定了两千年的历史。)又一面:不给自由的敌人自由!以及:给想象以权力!以及:让半心半意的人灭亡!以及在政治,家庭、爱情中进行革命!

    他的同事正在描画这些字母,雅罗米尔象一个语词的大元帅,高傲地在他们中间走来走去。他很高兴人们需要他,他的语词才能终于找到了一个用途。他知道,诗歌已经死亡(艺术已经死亡,巴黎大学的一堵墙上写着),但是,它的死亡是为了作为旗帜上宣传鼓动的口号,作为城市墙上的标语从坟墓里重新站起来(诗歌在大街上,奥德翁的一堵墙上写着)。

    "你看了报纸吗?第一版列出了一百条供五一节使用的口号,这是中央委员会宣传机关提出来的。难道没有一条合你的意吗?"

    一个区委会的矮胖年轻人正面对雅罗米尔。他自我介绍是高教五一委员会的主席。

    "梦想就是现实——呃,这是最粗糙的一种理想主义!取消教会——我十分赞同你,同志,但这目前与党的宗教政策相抵触。让半心半意的人灭亡——从什么时候起,我们有了这样的权力,用死亡来威胁人民?给想象以权力——这正是我们所需要的!在爱情中进行革命——请你告诉我这是什么意思好吗?你想要的是与资产阶级婚姻对立的自由恋爱,还是与资产阶级淫乱对立的一夫一妻制?"

    雅罗米尔声明,革命必须改变社会的各个方面,包括爱情的家庭,否则它就不会是一场革命。

    "不错,"矮胖的年轻人承认,"但这样写可能好得多:社会主义万岁!社会主义家庭万岁!你瞧,这个口号就是直接从报纸上来的。你本来可以省去许多麻烦。"

    生活在别处,法国学生在巴黎大学的墙上写道。是的,他非常了解这一点。这就是他为什么要离开伦敦去爱尔兰的原因,在那里人民正在造反。他的名字是帕西雪莱,二十岁,带着成百的传单和宣言,作为将保证他进入真正生活的护照。

    因为真正的生活在别处。学生们正在搬起大鹅卵石,推翻汽车,筑起街垒;他们的进入世界是喧闹和壮观的,被火焰所照亮,被催泪弹的爆炸所辉耀,生活对兰波来说艰难得多,他梦想着巴黎公社的街垒,却不能离开沙勒维尔。但在一九六八年,成千上万的兰波筑起了他们自己的街垒。他们站在街垒后面,拒绝与这个世界的临时主人作任何妥协。人的解放必须是彻底的,否则毫无意义。

    一里路外,在塞纳河的对岸,这个世界目前的主人继续过着他们正常的生活,把拉丁区的骚动看成是发生在很远的事。梦想就是现实,学生们在墙上写道,但似乎反过来才是真实的:他们的现实(街垒,推翻的汽车,红旗)是一场梦。

    但是这在任何时候都决不是清楚的——现实是一场梦,还是梦是一个现实。那些聚集在大学,头上飘扬着红旗的学生们兴高彩烈地来到这里,但同时他们心里明白,如果他们留在家里,会遇上什么样的麻烦。1949年的捷克学生标志着梦不再仅仅是梦这样一个有趣的过渡时期。他们的欢欣仍然是自愿的,但同时也已经是强迫的了。

    学生们沿着街道前进,雅罗米尔走在他们旁边;他负责旗帜上的口号和同伴们的演说;这次他不再发明引起争议的警句,而仅仅抄下几条中央宣传机关提出的口号。他领着大家呼口号,就象军队里的下士喊步伐一样,他的同伴们跟在他后面有节奏地吼叫。

    游行队伍已经通过了文策斯劳斯广场的检阅台,身穿蓝色衬衫的青年们伴随着临时凑成的乐队载歌载舞。一切都是欢快和自由的,刚才还是陌生的人们,也带着真诚的同志之谊加入了进来。但是,帕西雪莱不快乐,帕西是孤独的。

    他在都柏林已经几个星期了,散发了许多传单,警察对他了如指掌,但他却没有交上一个爱尔兰朋友。生活仿佛总是在别处。

    要是至少有一个街垒可爬,有枪炮声多好!雅罗米尔觉得,节日游行似乎仅仅是对伟大革命示威的苍白的模仿,它们没的真义,很快就烟消云散。

    他想起了那个囚禁在出纳员笼子里的姑娘,凄然的感觉涌上心头;他幻想着一个勇敢的功绩:用铁锤砸破商店橱窗,把受惊的顾客推在一边,打开出纳员的笼子,当着旁观者惊呆的目光,把这位被解放了的褐发姑娘带走。

    他幻想他们手挽手穿过拥挤的街道,沉浸在爱情之中,互相紧紧地拥抱。在他们周围旋转着的舞蹈不仅仅是舞蹈,而是朝着街垒的行进,这一年是1848年,1870年和1945年,场景是巴黎,华沙,布达佩斯,布拉格和维也纳,参加者是同一群人,永远从一个街垒跳到另一个街垒,他拉着恋人的手和他们一起跳

    当他看见他时,他手上还能感觉到她手的温暖。他正在朝他走来。身材魁梧,仪表堂堂。一个年轻女人在他身边轻快地走着。她没有象在街上跳舞的大多数姑娘那样穿着蓝色衬衫。她象一个流行时装模特儿一样优雅。

    这位魁伟的男人心不在焉地扫视人群,向四下里点头致意。当他离雅罗米尔只有几步远时,他们的目光相遇了一会,雅罗米尔一时慌乱,象所有认出并注目著名人物的人一样,也低下了头。这个人以漫不经心的一瞥回敬他的动作(就像我们向不认识的人致意一样),他同伴的头微微地、含糊地动了一下。

    啊,这个女人真美丽!她决不是幻想,她是那样真实,在她真实的躯体的光辉下,那位出纳员小间(浴缸)的姑娘渐渐变成影子,从雅罗米尔的身边消失了。

    雅罗米尔站在人行道上,屈辱孤单,用仇恨的目光盯着渐渐远去那一对。是的,正是他,他那亲爱的大师,收到装有二十个电话听筒包裹的人。

    夜幕渐渐降临城市,雅罗米尔渴望遇见她,有几次,他跟踪一个女人,这女人的背影使他想到她的背影。假装在追逐一位消失在人群中的女人是令人激动的。于是他决定在他曾看见她进去的那幢公寓房子前散步。他似乎不大可能在那里再次遇见她,但只要他母亲还没睡觉,他就不想回家(只有在夜里,当母亲睡着了,父亲的照片复活时,他才能忍受他的家。)

    他在这条孤寂、偏僻的街上走来走去,五一节喜庆的旗帜和丁香花似乎没有在这条街上留下任何痕迹。公寓窗户里的灯一盏盏亮了。底楼的窗子也照亮了,雅罗米尔看见了一张熟悉的姑娘面孔。

    不,不是他的黑头发出纳员,是她的朋友,那个瘦削的红头发姑娘。她正走到窗子跟前,准备放下窗帘。

    雅罗米尔几乎压抑不住他的失望。他意识到姑娘已经看见了他。他的脸红了,就象当那位悲伤、漂亮的女佣人从浴缸里抬起头来望着浴室门时他所做的那样:

    他跑开了。

    五月二日,晚上六点钟。女售货员们拥到了大街上,一件没有料到的事发生了:红头发姑娘独自走了出来。

    他试图藏在一个拐角后面,但已经太晚了。她看见了他,朝他奔来。"先生,你知道,在夜里朝别人窗户里窥望是很不礼貌的!"

    他的脸红了,试图用说话来摆脱昨夜那件叫人尴尬的事。他担心这个红头发姑娘在场会毁掉他遇到褐发姑娘的机会。但这位红头发姑娘非常多舌,没有打算放雅罗米尔走。她甚至邀请他送她回公寓房子(她说,送一位年轻女士回家,比透过窗子窥视她要有礼貌得多)。

    雅罗米尔绝望地一直把眼睛盯着商店的门。"你的女朋友在哪里?"他终于问道。

    "你来迟了。她已经走了。"

    他们一道朝姑娘的住处走去,雅罗米尔得知,这两个姑娘都来自农村,在商店里找到了工作,同住在一间房子里。但那个褐发姑娘已经离开了布拉格,因为她就要结婚了。

    当他们停在公寓前面时,姑娘说:"你不想进来坐一会儿吗?"

    雅罗米尔惊异、慌乱地走进她的房间。不知道是怎么发生的,他们开始了拥抱、接吻,一眨眼他们已经坐在一张铺着毛绒床罩的床上。

    这一切全是那样迅速,简单!他还来不及想想摆在他面前的那个艰难的、决定性的实在任务,她已经把手放到了他的大腿之间。他欣喜若狂,因为他身躯的反应正是一个年轻人应该做出的那样。

    "你真行,你真行。"她不断地在他耳边悄声说,他躺在她的身旁,深陷在枕头里,快活极了。

    "在我之前你有过多少女人?"

    他耸了耸肩,神秘地微笑着。

    "你不愿说?"

    "猜吧。"

    "我想大概在五个到十个之间,"她大胆地估计。

    他心里充满了快活的骄傲;他仿佛觉得他刚才不仅是在同她作爱,而且也是在同五个或十个别的姑娘作爱。她不仅使他摆脱了童贞,而且还使他感到像一个"很有本事和经验"的男人。

    他感激地朝她微笑,她的裸体使他充满了激情。他过去怎么会如此盲目,竟然认为她长得难看?她的胸脯有一对真正的、无可指责的乳房,她的下腹有一簇真正的、无可指责的毛发!

    "你光着身子比穿着衣服还要漂亮。"他说,继续赞扬她的诱人之处。

    "你喜欢我很久了吗?"她问。

    "噢,是的,你知道。"

    "是的,我知道。我注意到你常常来商店。然后你总是在外面街道上等我。"

    "说得对。"

    "你害怕向我发起任何攻势,因为我从来不是单独一人。但我知道我们总有一天会在一起。因为我也喜欢你。"

    他望着她,让她最后的话在他心里回荡。是的,事情正是如此。当他备受孤独折磨,当他不断拼命投身到会议和游行中,当他不停地跑了又跑时,整个期间,他的成年已经为他准备好了。这个墙皮已经剥落的朴素的小房间一直在默默地等待他,这个房间和这个平凡的女人,她的身躯终于在他和人群之间创造了一种肉体联结。

    我愈是作爱,我就愈想干革命——我愈是干革命,我就愈想作爱,巴黎大学的一条标语宣称。雅罗米尔第二次刺入了红头发姑娘的身躯。成熟必须是彻底的,否则就根本不存在成熟。他久久地、愉快地跟她作爱。

    帕西雪莱象雅罗米尔一样有一张女孩般的脸,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小,他跑过都柏林的街道,不停地继续往前跑,因为他知道,生活在别处。兰波也不停地跑——到斯图加特到米兰,到马赛,到亚丁,到哈拉尔,然后回到马赛,但到这时,他只有一条腿了。很难用一条腿奔跑。

    他从她身上滑下来。当他伸开四肢躺在她身旁,疲倦不堪,心满意足时,他想到他不是在两番爱的较量后休息,而是在一次长途奔跑后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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