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萦桃花涧

    红旗招展的“大跃进”年代，有个激动人心的诗句：“共产主义是天堂，人民公社是桥梁”十年之后我和三岁的儿子来了这“桥梁”只是没能踏进了“天堂”去。

    儿时在农村生活过，我喜欢农村的舒心和美丽。这里和我的家乡一样，也很美，有小溪和白云缭绕的高山。只是这里的溪水很浅，很少小鱼和小虾。

    老乡说十年前这里的溪水很深，也有很多小鱼小虾，还有脚鱼、螃蟹。

    那时村子里有许多大树，树林茂密，这村望不见那村；八月金秋，阵阵桂花香飘好几里。是“大跃进”那一年把树砍下来丢进了炼钢炉，变成了熊熊火光、阵阵乌烟、堆堆灰烬。

    我喜欢这“桥梁”的高山顶白云缭绕，可是从来没有看见过山顶，那山顶叫做桃花涧。我常抬眼望，看看有没有淡红色。山太高，在白云缭绕中，不见桃涧真面目。

    儿子也喜欢这里，到这里以后很快就成了农家孩子的朋友。儿子和他们一起去山边玩，有时骑在牛背上，有时小朋友们背他，小朋友还捉小鱼小虾给他。玩累了，大些的孩子背他回来。儿子不乱跑，玩一阵子便回家报到一次；才三岁便这样懂事，给了我很大的安慰。

    一次大雪后我去水库劳动，把他托付给邻居照看。早晨走的时候他跟着我一直走到村口。我交代他要听阿姨的话；他告诉我不要走路中间，中间的地很滑，要我走路边有雪的地方。我问儿子怎么知道的，他说：常和金水、水猫、牛蛙子去玩学的。

    我给他留下了一大口杯豆瓣酱，他总要我多带些。有句什么话来着？“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如此阳光灿烂的日子，可不能说穷，只能说深深的体会到“困境中的孩子特顾家”

    经常麻烦一起下放的叔叔阿姨们帮照顾，不过孩子有时也带给他们乐趣。他们哼着各种节奏的乐曲，孩子便踩着节奏做各种各样的动作，跳各样的舞；有时如急风暴雨，有时如杨柳轻拂。也有那个年代的“劲舞”是火辣辣的词句：“不革命就滚他妈的蛋！”

    儿子大概属多血质型，容易冲动，常常不能自制。两岁时带他去公园看动物，他编了个故事：“一只老虎爬到树上，跌下来就哭了，好痛呵，好痛呵！”他一次次的讲，你不听他便着急、生气。

    在“桥”时常有邻居逗他讲故事，有意只听一半便走开不听他讲了，急得他跺脚，躲到墙角自己把故事讲给自己听。他还自己给自己鼓掌“捧场”：“真好听，真好听！”

    平日我去劳动便先炒好菜，柴炉里放好一大团废纸和干枝桠、小块柴，把洗好的米锅放在柴炉上。我教他学看钟，到十二点时把火点上，用破蒲扇轻轻地把火煽旺，待米汤微溢出来，便把柴火抽掉丢在泥地上，留下余火慢慢地把饭煨熟。

    一起下放的同事喜欢逗他。我和他们一起砍柴，他们先挑着大担柴回来时便逗他，说他爸爸走不动、挑不起，没砍着柴。急得他跺脚，求他们慢点砍，少砍点，留些给他爸爸；看见路上有小树枝便赶快捡回来丢到柴堆里。

    人家浇菜地他也要他们少浇点，留点等他爸爸回来浇：“要不然我家的菜会长不大”他在外面玩得尿急了会跑回家拉在自家的菜地里。邻居都表扬他，说他真是个小当家的，说得他得意洋洋。

    我上山砍柴时把他留在家里，一再叮嘱他不要乱跑。虽然放心，到了山上也时时惦记着。

    山里真美，碧绿的树，有的英姿勃勃，有的婀娜多姿，有的亭亭玉立，有的雄壮魁梧，看着真不忍心下手。一段日子后就渐渐变得“残忍”咔嚓几刀把它们从树兜处一棵棵斫下来。

    苏翁诗曰：“清晨一失后难摩”这些宝贵的日子，宝贵的时刻，宝贵的心境，宝贵的记忆，已“失”之三十余年；趁没有完全忘却，闲暇之日“摩”下来，要不然就怕“摩”不成了。

    那日子里自然有过艰辛与苦痛，但我更喜欢回忆艰辛中的快乐。劳动之后看看自己的成果是非常愉快的事，尤其艰辛过去许多年以后。

    一位生产队会计知道我是画画的，曾劝我贩些瓷板来给村里人画瓷像：“你这样的劳力，总要吃饭穿衣呀！”

    他告诉我下放干部快要取消商品粮，改成吃农村口粮了。真是好人，可惜没多久搞运动，他被吓得一命呜呼。

    我为他的不辞而别惋惜，三十年后作词悼之：

    天公如此不公平，不把善恶来分清；

    文章何处哭秋风，且将笔墨慰飘灵。

    儿子早已成人，在远处，他一定也会常常回忆桃花涧下的那些日子，常常回忆那些小朋友和大爷大娘们。

    一天，我忽然来到了桃花涧，盘桓在桃花、白云、溪水、树林、石壁间；这里有许多没见过的花草，大概就是人家说的琪花瑶草；还有溪水的潺潺声，群鸟的啾啾声，树叶的飒飒声，家养公鸡的啼鸣声，咕咕哒哒的母鸡下蛋后的啼叫声。我还听到隐隐约约的歌声和锣鼓声。

    不料很快就醒来了，原来是梦。嗨！美丽的梦不能总作下去，心酸惊悸的梦倒是常常没完没了，连绵不断。

    剩下模模糊糊的印象。那桃花涧非常美，白云缭绕，红白相间，潺潺溪水，石壁林立。我想喊，但喊不出声音来，儿子也在那里，和金水、水猫、牛蛙这些孩子们在一起，都还是当年的小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