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河

约定在晚上查过勤之后，在操场上聚会，举行一次简单的告别仪式，谈谈打算，展望一下未来，最主要的还是让恋爱着的人们感受一下生活的残酷。

    当天晚上，一点钟。杂草丛生的操场上，出没了你们的影子。你们起先一堆人围在一起谈心，说了很多掏心窝子的话。接着三个一群，五个一伙，最后终于一对一对地窃窃私语起来，围着操场遛圈。其实你当时已经感觉索然无味了，你心肠很硬，对离别之类的感受，全是自自然然的想法。你已经几乎和所有的女生都散步着告过别了，大家也都已经回宿舍了。

    夜空中朗朗的月光突然让你来了兴致，你想躺在操场上度过那个难忘的夜晚。你躺在一张草席上，旁边却坐着一个女生没走，就是她。你刚要对她说些什么，一道强光自操场的门口远远地照过来，打在了她的脸上。是保卫科的老师来查勤了。你赶紧叫她趴下，她就趴下了。灯光不再照过来时，趴在一张草席上的你们偷偷笑了，这是什么事儿呀？你和她拿着草席走到操场门口，一束强光一下把你们两人全部罩住，你们在劫难逃了。狡猾的保卫科老师站在你们面前，脸黑着，特阴险，厉声问：你们干什么呢？还没睡！你最烦人罗嗦，一句话就封住了他的嘴，闷闷不乐地走了，就是你多年以后一直耿耿于怀的那句蠢话，你说：老师，我认为我是个正直的人！

    或许那一晚，她又加深了对正直的你的爱恋吧，可你当时心里了无牵挂。啊，对了，你的读者或许会发现，在你的叙述中，你偷偷地忽略掉了一点什么，那就是她一直没有引起你足够重视或者吊起你的胃口的真正的症结所在。那是致命的一点：她是个丑姑娘。

    抽屉的最里面，是你中专时没有完成的一部小说的草稿。你为它起了一个荒唐的名字：半熟。你当时想揭示一种所谓的“半熟状态”就是你们那些小子们都感觉自己已经够成熟了，其实内心还是很幼稚的。成长中的少年，始终处于一种“半熟状态”你把它拿给同学们看，首先女生们立刻对你失去了良好的印象。因为你写到了性。她们没想到你居然内心狂野，流氓成性。

    你把它翻了翻，不禁哑然失笑。拙劣的故事，拙劣的语言，幼稚的思想，另外就是一腔激情，当然表达的语调，从一开始就是愤怒。

    那本小说中还夹着几页发黄的纸。那是一个更拙劣的故事，你曾想把它作为整个长篇中的一个章节，它是你写作的良苦用心的一次呈现，那是你为一个女孩量身定做的一个小说短篇。那蹩脚的半文言半白话笔法，让你忍俊不禁。你当时正在模仿鲁迅，甚至生活中也是孔乙己的味儿。

    小说是这样的：一个女孩爱上了一个有妇之夫。一场疯狂的恋情燃烧了一个夏天。激情过后，男人回归他婚姻的壳，继续做他忠实的丈夫和尊严的父亲。而女孩站在命运的边缘茫然四顾，举目无亲，之前她已经为了那个男人众叛亲离。结尾是女孩做的一个梦：男人的小儿子拉着自己的妈妈来到她面前，对她说：“阿姨，她是我妈妈，你是谁的妈妈啊？”――冒着单纯的傻气。

    那个女孩的原型，就是你邻班的一个爱慕你的所谓文采的女生。你用一篇小说预言了她的未来，想要警示她猛醒。那个女孩让你第一次产生了隐隐的爱情冲动。因为从来没有一个女孩对你那么好过。这一点你的同桌葛优同志可以作证。他没少吃那女孩放在你书桌里的糖果。

    忘记从哪一天起，当隔壁班的一个女生和你谈了一次文学之后，你的书桌里便一天天多了一些礼物。草莓，苹果，桔子，泰戈尔的诗集，张信哲的磁带除了磁带和书之外，你的同桌很多次都是在事后向你汇报，她曾经放在你书桌里一些什么食品。因为那些食品已经进入他老人家的胃袋，变成了一个香嗝从他的嘴里溢出，证实他所言非虚。

    你们班里的女生开始对你冷嘲热讽了，说什么“女追男，隔层纱”你偏偏要做给她们看，以证明你的定力有多坚实。同时，女孩对你的“追求”带来了副作用，她班里一个暗恋她的男生开始对你怀恨在心。你又是在懵懂无知的情况下，进入了别人的枪口。

    他开始行动了。当他得知，她当时和一个有妇之夫关系“暧昧”时，他立即添油加醋地向你报告。并说他其实爱她爱得很苦恼，因为她脚踏很多条船。于是你在两节晚自习上写了那篇小说。当时你心底澄澈如泉，容不得一粒沙子。记得她看完以后给你写过一个纸条。她说，王朔，你把我看成那样的女人，我也没办法

    你心里矛盾重重，不知道谁对谁错，谁的话是真实的，没有感染虚假的病菌。在你悬而未决的时刻，喜讯传来，当然是别人的喜讯，对你来说，那个打击并不大，但却让你恶心透了。你觉得那一刻，或许正是那一刻，悄然推翻了你辛勤建立起来的世界观、人生观、爱情观。他对你说，他已经把她拿下了。他们开了房间，一晚上，六次

    从此你对她冷若冰霜。擦肩而过时，心底总要骂上一声“贱人”

    当多年以后，你们再次面对另外一个异性时，他故伎重演。搬弄是非的绝活，再一次让你领教了人性中深藏不露的奸诈。你彻底和他断绝了所谓朋友的关系。直到今天，与那人形同陌路的今天，他在你心目中一直就是一个小男孩的形象，他再也长不大了。有时看来他有了些广阔的见识，可骨子里却总少不了那种争夺的野性。好像一直被爱所累，却并不懂得爱的真谛：爱是给予，不是索取。从下半身萌生的爱情，只是性欲。你对你身边的每个人说：你现在宁愿相信所有的女人，也不会再相信四到五个男人。你的哥们儿对你非常失望。你知道，他们也不能再给予你什么了，你只在意精神上的交流与沟通。在精神上，你与他们为伍已经毫无意义。

    你感到你现在在交友方面，其实是个势利之徒，在感情上。物质对你来说，永远都不是最重要的。你要的是涵养的相近，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吧。――当然你说的是真正的朋友，工作和生活关系中的熟人不在此列。――男人中间，你要的是大哥，不是小弟。在女人中间，你要的是小妹，不是大姐。当然其中的原因，不言而喻。

    其实从某一年起，你已经开始越来越恶心自己。你知道自己无论如何挣扎、折腾，最终也会老老实实地随波逐流，融入大众，融入你恶心的那帮人的群体，你眼里的乌合之众。这是宿命。beyond有首歌叫灰色轨迹，你知道所有人其实都在沿着那条灰色的轨迹暗中下沉，而不自知。你也清楚地知道，你的爱情观，也早已不是先前的绿色，它已经发黄，接着会很灰。可那正是大家所谓的成熟，虽然你仍旧坚持认为，那叫堕落。所谓成熟，以对嫖娼的看法为例，不就是从开始时的罪恶感，到当做一种娱乐的态度的转变吗？让你的读者宽恕你的无知吧。

    昨天，你在一辆公交车上碰到了她，你曾经骂过“贱人”的那个女孩。你坐在她的后面深深地自责，你对她说，对不起，以前对你的误会，我一直耿耿于怀，悔恨万分。她淡淡地说，过去的事情我都忘了，我也不想再提。现在我很幸福，有一个可爱的女儿，一个爱我的丈夫，虽然我并不爱他。听说你出了几本书，离过几次婚，现在还好吧？

    我，我挺好的

    你告诉你的读者吧，当时你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