尸骨未寒

    梦境是温暖的：在和几个朋友一块儿吃火锅，看不清他们的脸，只看见一张张大嘴，像黑洞一样撑开着，被塞进一堆又一堆乱七八糟的食物。一个成语突然从我嘴里溜出来：欲壑难平。朋友们闻声停下筷子，纹丝不动，像看碟时按了一下“暂停”键，接着又开始“播放”了，老板把账单递上来，他们一个个闪烁其词，避之唯恐不及，我犹豫再三，终于伸手入怀，正掏腰包时，一觉醒来，心想这饭钱还是省下来了，口水濡湿了枕巾。

    醒来已是冰天雪地。这个冬天的第一场雪，不大也不小。入夜时天上还只是挥洒着零星的细雨，次日清晨却扔下个白茫茫的世界。想起大年夜的一场场烟花，劈里啪啦热热闹闹了一晚上，第二天烟消云散，只剩下满地的纸屑和火药的残渣。在这座工业发达的城市里，灰蒙蒙的天空总是云山雾罩。雨雪过后，小城的人们一个个大惊失色：天原来可以这么蓝，阳光原来可以这么刺眼。

    算是个晴天吧，在站台等公共汽车。路边的残雪被车轮碾成了冰水，悄然解冻。一个系红领巾的小学生，穿着厚厚的棉鞋，低着头一步一步踩进冰水里，鞋帮已经湿了一圈，他却乐此不疲，浑然不觉。我想过去拉他一把，或者出言劝阻。看见他旁边站着个少妇，正面无表情地注视着他。我想她或许会有个这么大的孩子，会有泛滥成灾的母爱。终于咬紧了牙关，凝固在那里。少妇却只是呆呆地瞅着他，视而不见。

    公共汽车来了，翘首以待的人们争先恐后地挤上这运载活物的集装箱。坐在最后面一排的右边，我看见前面一排左边的一个秀色可餐的女孩，在用吸管喝一盒酸奶。她右边的空座上溅了几滴奶水，水汪汪一片，让人浮想联翩。

    车戛然而止，我们刹住脚闸观望刚刚加入这短途旅行的乘客。一个老头儿颤巍巍地走过来，挨到女孩的身边，就要坐下去了。

    “不能坐，座位上有水。”我想站起身提醒他，可话停在嗓子眼儿里，像鱼刺一样被卡住了，张了张嘴，终于没有发出声来。我发现旁边的人们都在欣赏老人缓缓就坐的动作，没有人吭声，一个中学生居然面有得色。女孩不再喝奶，把脸扭向了窗外。老人落座后，屁股又挪了挪，再也不动。我有些后悔，我知道我的病情开始加重了，我觉得我已经和所有人一样，开始在这个城市面目可憎地活着，麻木不仁地度过每一个丧尽天良的日子。

    车停下来，走进单位的大门，我立刻换成了另一种走姿，迈出卑贱而怯懦的步子。但没走几步，我呆在原地不动了。有人躺在大厦门厅的台阶下面，是一个老太太，双腿蜷曲在屁股下面，双臂交叉在胸前，侧躺在雪水里。花白的头发披散如纸张，随风翻动。整个身子却一动不动。我停下了几秒，低头看她的胸口是否有微弱的起伏，发觉没有喘息的迹象，赶紧迈上了台阶，像迅速逃离现场的肇事者。门卫又不见了，他们都非常喜欢玩捉迷藏，当有事情发生的时候，总是看不到他们的影子。

    每上一层楼，都能看见有人在凭窗眺望，听见有人叽叽喳喳窃窃私语，他们都在滔滔不绝地辩论着，老太太是死是活，是干什么的，从什么时候躺在那里的，为什么躺在那里，到底和谁发生了矛盾冲突，如果她死了谁会出面处理这件事情，要不要报警

    爬上自己办公室的楼层，看见同事们同样在观望。男同事们在数落单位领导，说平时只会教训我们，单位一出事儿，没有一个敢露面的，早跑得没影儿了。女同事们的嘴巴终于从服装的款式化妆品的价格哪个领导和哪个女同事通奸哪个男同事嫖娼被抓孩子的厌学问题丈夫的性能力上收回来，开始津津有味地谈论新的话题：楼下的尸体。嬉笑怒骂的话语，像足了瓜子皮的形状，一颗颗吐在地上，溅动的声音隐约可闻。死了，死了，死了才好呢！这下有好戏看了！可有咱领导受的了！奶奶的，拖着工资不发，光养小老婆了！福利待遇这么差，人家能没意见吗？！哪个单位不比咱这儿好啊？！瞧人家那楼起得！间间办公室都有电脑，全都安了中央空调

    我也站在窗前往下望。听着她们的聒噪，我在想如果从窗口跳下去，会不会摔死，会不会摔成一堆肉泥，心中居然有了跃跃欲试的冲动。我受够了，我早就受够了，我不想再让身上的病痛把我折磨得死去活来了！我越固执地坚持着我的敏感，身上的病痛就越是刻不容缓。我身上的黄斑越来越大，越来越疼痛难当。而他们脸上的黄斑已经几乎和肤色融为一体了。我一天又一天地挣扎在生死线上，而他们却都活得舒舒服服，这真是没有天理！他们更应该死去，而不是我！我不知道我是不是这座城市唯一的敏感多情者，可全城的人都知道，这是我们这座城市蔓延“冷漠症”瘟疫的第999天，生活在这座城市，要么越来越冷漠，要么伤痕累累地死去。

    正自出神，突然听见他们的一声声惊呼。大约过了一顿饭的工夫，老太太动弹了一下，慢慢地站起身来，嘴里骂骂咧咧地向大门外走去。

    唉，原来没死啊！出什么洋相啊！没劲！这日子真他妈没劲！他们的沮丧全都写在脸上。不能让他们失望，我已经站在了窗台上，一秒钟之后，我像一块石头一样落地，我终于没有等到第1000天的到来，我为这一天的到来感到无比恐惧，无比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