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仅有的一木箱“小人书”从此失踪。
父亲回来了。“吊脚楼”中的小房子再也容不下一家人了。于是他们家迁居北门,在古老的“照墙街”一角租下了一间套房。然而却依旧窄小。父亲在两堵墙上打几个洞,插上木棍再钉上木板,自做了一个小小的阁楼。花十块钱买一架九节木梯,让中学生爬上去委屈日渐高大的身躯。从中学生到工人,他便在这低矮的阁楼里感受生理与生活的奇妙变化。阁楼虽小,却足以让他知足长乐。因为他可以在自己的一方天地里放纵自己的思想与视野。不知不觉,楼板上书刊如山,文章垒积。他俯身写作,发蒙读书,与鲁迅先生的“躲进小楼”“不管秋冬”的精神差相仿佛。
同样是炎热的夏夜,他就扒在阁楼上的小木窗上,借着明亮的月色,观望着照墙街的夜景。街对面也是一个阁楼,灰黑色的屋檐下吊了些硕大的晒黄的丝瓜,他觉得只要伸过手去,就能将它捉在手上。然而一想到邻居冷若冰霜的脸,他便感到触手可得的东西遥不可及。放眼望去,照墙街是如此狭长窄巴,破碎不堪的青石板路上稀稀落落地散布着纳凉的街坊。再没有门板作床、竹榻相连的繁盛之景了,穿梭嘻戏的小孩子也不再有了。人们静静地坐卧在那里,似乎在回忆失落的一切,或者在偷偷自问:昔日热烈的“龙门阵”摆到哪里去了?
春来秋去,他已记不清是什么时候从阁楼里搬到这个楼梯间里来了。只记得搬家的时候,年岁已高的父母亲不停地唠叨着,要把成箱成捆的书籍报刊拖到废品收购站去。狭窄的楼梯间如何能收藏这些无用之物?书刊四处堆积,有碍家务,父母亲打点一些泛黄书刊毫不犹豫地让人收走,毫不理会他的狂怒与抗议。床底箱脚,书本成了最好的垫物,引火做饭,报刊是可用之柴。一不小心,他四处寻找的资料糊了墙纸,爱惜如命的善本古籍被剪成了鞋样。他无可奈何地看着日渐衰老的父母亲,难以想像:当年他们为什么要咬牙切齿地教导说:“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当年他们为什么要语重心长的告诫说:“人从书里乖,里面自有黄金屋”?
还是这样一个炎热的夏夜,他走出楼梯间,站在顶楼的平台上,长夜灯火辉煌,再也不用借助月色,就能观望四围美丽的夜景。拓宽的大街上车灯如流,看不到一个纳凉的人影。他知道每一个通明的窗口里面,都有一些新的故事在发生。人们呆在清凉的空调室里,尽情观赏着彩色电视节目,或漫不经心地徜徉在网络的海洋里。他可以想见,这些用坚固的钢筋混泥土包裹起来的家庭里,仍然有一些精美的书籍放在触手可及之处。时尚杂志,明星艳照,情杀故事这些都是一种很好的调料,一种快餐,一种文化。
然而这个住在楼梯间里人,却更喜欢埋首古旧书刊,寻章摘句,泛泛而读,尽管他一无所得。这人生性愚钝,悟性奇差,看书旋读旋忘,他却乐此不疲,只因他不是为记书而读书。他喜欢感受一些书的气息,感受一些文字成方成块地在眼前跳动。偶见佳言妙语,心领神会,不觉拍案叫绝,其欣悦之情,难以自己。这个始终在阁楼与楼梯间里生存的人既噬书,自然不可无书。小说散文,诗词歌赋,唐宋史料,明清笔记,甚或外国怪谈,奇情武侠,他都纷然杂陈。凡有机会遇见的,必设法购置。最后落得家有书刊万种,家无隔夜之粮。
当夜同学相聚,谈论各自最大愿望,有人渴求高官,有人崇尚金钱,而他却淡然一笑。我与众人追问再三,他依然笑而不答,不置可否,手里捧着一本笑傲江湖。
坐拥书城,夫复何求?我猜想,此人最大愿望,乃生为书痴,死为书魂。正如他书房中条幅所言: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读书故,两者皆可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