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夏

    这个奇怪的夏天，奇怪的，夏天。

    我说，我去咪咪家住一阵，一个两个月吧，假期完了我就回来。妈没有吭声，帮我把行礼整理得清清楚楚。

    我说，妈，我会想你的，我爱你。说罢背着包出了门。

    我总是在假期的时候出去，我每次都是这样说，妈，我去咪咪家住一阵，假期完了我就回来。妈不会再说什么。

    我无法呆在家中，我知道，这是幼时的后遗症。

    父亲去世之后，母亲常常在家里发呆。喝酒，心情不好便是我的过错。我的皮肤总是不能痊愈，青的紫的伤口，或是血液凝成的块块。我不恨她。我爱她。或者，我会同情她。

    父亲一直对她这样好，于是父亲一不在，母亲连怎么呼吸都不再记得，她总是说，心心，你爸要回来了，你去开门。吃饭的时候，桌子上两双碗筷，她就说，心心，怎么少了一双碗？开始我总是默不做声的照做，可妈一直都没有好起来。我说，妈，你别傻了，就我们两个吃饭。筷子便在空中凝滞不动，母亲的眼睛，眼泪啪啪的落下来。你胡说！你胡说！你下次要再敢这么说！话语从来不是完整的，破碎的不像话。一边使劲地拧我，不断的重复那样的话。

    我说，你别这样子，爸怎么会爱这样子的你！

    那年的夏天特别的长，四个月都不止，爸爸去世后的第一个夏天。

    母亲很快的老下去，皮肤皱皱的，头发似乎是一夜间白过来。爱情，原来是这样可怕的。不论语言或者行为，以前那眼睛明亮，说话大声的母亲，一下子不复存在。

    我不知道我究竟怎样过来那个夏天。汗淋如雨的夏天，父亲的死，高考，母亲的崩溃，我却是一下子沉寂下来。不论如何，我进了一所这样好的大学，母亲的歇斯底里，我抵抗不了，我也帮不了，只有离开。我想，是冥冥中父亲的帮助，父亲一贯疼我，于是我也能放心离开，不管怎么样，我知道，父亲是会守护母亲的。

    可是这样好几年过去，我忘不了那些夜晚，午夜梦回醒来，满身汗渍，仿佛是母亲凹陷的眼睛，死死盯着我，却不断叫着父亲的名字。逃不了，谁也逃不了，父亲死了，母亲还是不放过他，她也不放过我，我还是放不下她，谁舍不了谁，缠在一起直到一起死去。

    那天有细雨，我从图书馆回来，接到家打来的电话，是隔壁的奶奶，心子，你妈晕倒了，现在在医院，你回来看看吧！

    怎么会！我一下子瘫在电话边上。原以为再也不懂得着急心疼的我，一下子手无足措了。咪咪购了车票，一直把我拉上车，然后她说：“心子，你要记得，那个夏天你可以过去，你还有什么过不去。”之后离开。

    父亲一定是生气了，一定是，怪我没有照顾好母亲，要将她带走的。我坐在火车上面的时候，玻璃外面一直下着雨，永远也停不了似的，像是母亲的眼泪，当母亲看着我想着父亲的时候，她的眼泪就是这样的。

    医院的走廊是那样长，好像跑不到尽头。到了终点的时候，我又停了下来。我将头上的汗擦掉，把衣服理清楚，推开门。

    白色，白色的墙，白色的床，白色的屋顶，白色，是母亲最爱的颜色。母亲躺在那里，眼睛闭着，脸色苍白。不知道是原本苍白的，还是映着床单的颜色。左手牵着一根输液管，黄色的液体，不知道是什么，一滴一滴地输进母亲的身体。

    我看到母亲的睫毛，随着呼吸的节奏微微的颤动，泄漏她生存的迹象，安下心来，在床边坐下。

    不过想闭眼休息一下，却不知怎么睡去，醒来的时候，看见母亲颤颤的目光，手抚在我的发。妈，，我说。却除此之外再也说不出来。而是久违的眼泪，一下子渗出眼眶。

    妈妈的嘴角弯弯的，是笑吗？

    心子，你变漂亮了呢。妈妈说着。在外面还好吗？有男朋友吗？

    我说，没有呢，我要找一个象爸爸那样的。

    猛然领悟到自己说错话。我不再说话，母亲也不说话。

    我说，妈，你好好的吧，不然爸不会原谅我的。他那么爱你，就只爱你

    妈妈笑着，尽管她已经不再漂亮，可是她仍然美丽的，那样的笑容，只有在妈妈的脸上才可以看到。她说，爸爸也爱你的。只爱我们两个

    夏天结束的时候，母亲走了。

    她说，心子，我早就知道过不了今年夏天，这是我和你爸爸的约定我们是在夏天认识的

    夏天，故事总是在夏天开始，然后夏天结束的时候，故事就结束了。

    我叫糖，不是唐，是糖。网络那一端传过来的讯息，卡其色的字，如其名：卡其色的夏。

    我叫果，不是郭，是果。我在显示器前面嘻嘻的笑着，露出牙齿上黑黑的巧克力。真的，我没有撒谎，我的名字叫果心。红颜色的字体，如我的名：茜色果心。

    好小好小的时候，爷爷告诉我，那种在田地里随处可见的草，红色的根，羊很爱吃的那种，叫做革命草，因为它的根是红色的，鲜血的颜色。我经常无聊的时候一个人跑到田里玩，明明到处长着草，我却让羊只吃我手上的那一扎，那种草，由不定根一直延伸着，一长一大片。很容易拔起来，也不费力气。

    后来学会查字典，查到茜字，有一种茜草，根是红色的，于是茜也有红色的意思。我却不知道，茜草和爷爷说的那种草，是不是同一种。

    可是，我却是是喜欢红色的。

    妈妈说，我的名字是爸爸给起的。爸爸说，漂亮的女孩子，要有个漂亮的名字；不漂亮的女孩子，更要有个漂亮的名字。

    妈妈说着这段的时候，脸上是笑着的。她说心心，你是我们的宝贝。

    是的，我一直被宠爱，他们给我吃最营养的食物，买最漂亮的娃娃，穿最漂亮的衣服。那么久，从来没有被委屈过，可是那年夏天，我度过自己不曾想象过的生活。

    原来，我是可以忍受这样多的。

    我说，糖，你现在在做什么？我从学校回来，坐在电脑前，戴上耳机。显示器上糖的头像是一只绿色的青蛙，现在他正闭着眼睛呆在我好友名单的最下方。

    然后我站起来去泡牛奶。离开母亲之前，我从未有自己泡过牛奶。我什么都没有自己做过，我以为花种在土里就会自己开，衣服脏了隔一天便又会干净，若是破了可以买新的，书桌乱乱的会自己变整齐，我觉得什么都不重要，什么都不用自己做。

    可是那个夏天过去。我看镜子里的自己，那张脸似乎没有变，但眼神已经恬淡下来，不再任性亦不再张扬，心也似几十年过去，老了不知多少。像是灵魂出了壳，进错了身躯。一进家，要做饭，要洗碗洗衣服，要整理母亲换下的衣服，要安慰她，要忍受她的歇斯底里，一下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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