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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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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条路好走。”

    话说得驳不倒,胡雪岩楞了好半晌说:“月如,你晓得的,廿三家管总调动的事在前;我们今天会睡在一床,是我连昨天都没有想到的事。本来是两桩不搭界的事情,现在倒好象扯在一起了。你倒说说看,有啥好办法?”

    月如故意沉吟了一会,方始说道:“办法是有。先要问你,你是只想今天捡捡便宜呢,还是仍旧要我?”

    “仍旧要你。”

    “那就只有一个办法,原样不动。”

    “怎么叫原样不动?”

    “别家的管总,你尽管支调动,老唐仍旧管公济,”月如又说:“老唐是帮你管典当的头脑,跟别家不同,他不动是说得过去的。”

    “那怎么说得过去?一有了例外,大家不服。”“那就大家不动。”月如又说:“我是不懂做生意,不过照我想,做生意全靠人头熟,忽然之间到了陌生地方,两只眼睛墨黑;等到你看清楚,生意已经让别家抢走了。”胡雪岩心里七上八下,盘算来盘算去,苦无兼顾的善策,最后叹口气说:“只好大家不动。”

    唐子韶“美人计”元宝街的下人很快地都知道了;不过胡老太太治家极严,将“来说是非者,便是是非人”这句俗语,奉为金科玉律,所以没有人敢到十二楼去说这个秘密。

    但近处未传,远处却传到了;古应春以抑郁的语气,将这件事告诉了七姑奶奶,而七姑奶奶不信。

    “小爷叔不是这种人。如果为了女人会把生意上商量好的事,推翻不算;小爷叔哪里会有今天这种场面,老早败下来了。”

    “我懒得跟你争。好在他就要来接左大人了,你不妨当面问问他。”

    “我当然要当面问他。”七姑奶奶继续为胡雪岩辩护“廿三家典当管总仍然照旧,一定有他的道理。小爷叔的打算不会错的。”

    第二天,胡雪岩就到了,仍旧住在古家;应酬到半夜十一点多钟才跟古应春一起回家,七姑奶奶照例预备了宵夜在等他们。

    把杯闲谈之际,七姑奶奶闲闲问道:“小爷叔,你廿三家典当管总调动的计划,听说打消了,是为啥?”“,七姐,请你不要问了。”

    一听这话,七姑奶奶勃然变色,立即问说:“为啥不要问?”“七姐,有趣的事,大家谈谈;没趣的事谈起来,连带你也不高兴,何苦?”

    “这样说,是真的了。真的姓唐的做了圈套,请你胡大先生去钻。小爷叔,你怎么会做这种糊涂事?”

    说到“糊涂”二字,嘴已经歪了,眼睛也斜了,脸红如火;古应春叫声:“不好!”赶紧上前去扶,七姑奶奶已在凳子上坐不住,一头栽在地上,幸好地上铺了极厚的波斯羊毛地毯,头没有摔破。

    “是中风!”胡雪岩跳起身来喊道:“来人!”

    于是一面叫进人来,扶起七姑奶奶,一面打发人去延医——胡雪岩关照去请在咸丰年间曾入宫“请脉”、号称太医的曹郎中,但古应春相信西医,且有一个熟识的医主,名叫艾礼脱,所以另外派人去请。

    时已夜半,叩门将医生从床上叫起来,自然得费些工夫。古应春倒还沉得住气,反是胡雪岩异样地焦争不安,望着躺在软榻上,闭着眼“呼噜、呼噜”只在喉间作痰响的七姑奶奶,搓着手蹀躞不停。他知道七姑奶奶是听到他做了没出息的事,气恼过度,致生此变。倘或不治,则“我虽不杀伯仁,伯仁由我而死”会一辈子疚歉在心,日子还过得下去?

    好不容易将医生等到了,先来的是艾礼脱,一看七姑奶奶躺在那里,用英语跟古应春说中风的病人,不宜横卧。古应春随即叫两名仆妇,把七姑奶奶扶了起来,靠在安乐椅上,左右扶持。西医看病,没有“男女授受不亲”那一套,艾礼脱打开皮包,取出听诊器挂在耳朵上,关照古应春解开七姑奶奶的衣钮,拿听筒按在她胸前听心跳。诊断完了,撬开牙关,用温开水设法将他带来的药丸,让她吞了下去。然后告诉古应春,六小时以后,如能苏醒,性命可保,他天亮后再来复诊。正在谈着,曹郎中到了;艾礼脱脸色不大好看,抗议式地对古应春说,看西医就不能看中医。这一下,让古应春为难了,跟胡雪岩商量,应该怎么办?

    “你相信西医,自然是你作主。曹郎中,病情他照看,方子由他照开,不吃他的药就是了。”

    “不错,不错!这法子好。”古应春照他的话办。

    艾脱礼的本领不错,到了天亮,七姑奶奶居然张开眼睛了,但胡雪岩却倦得睁不开眼睛。

    “小爷叔,你赶紧去睡一觉,下午还要去接左大人。”古应春说:“尽管放心去睡,到时候我会叫你。”“能放心睡得着倒好了。”

    “小爷叔,死生有命;而且看样子也好转了,你不必担心。”话虽如此,胡雪岩如何放心得下?双眼虽涩重得睁不开,睡却睡不好,时时惊醒,不到中午就起身了。

    “艾礼脱又来看病,说大致不要紧了,不过风瘫恐怕不免,带病延年,活上十几年的也多的是。”古应春说道:“小爷叔办正事去吧,可惜我不能陪你;见了左大人,代我说一声。”“好,好!我会说。”

    左宗棠等过了慈禧太后的万寿,方始出京,奉准回籍扫墓,十一月甘五日到湖南省城长沙,第一件事是去拜访郭嵩焘。

    郭嵩焘与左宗棠有一段重重纠结的恩怨。当咸丰八年左宗棠在湖南巡抚骆秉章幕府中时,一切独断独行;一天骆秉章在签押房里看书,忽然听见辕门放铳,看辰光不是每天正午的“午时炮”便问是怎么回事?听差告诉他:“左师爷拜折。”连上奏折他都不知道,湖南巡抚等于左宗棠在做;因而得了个外号,叫做“左都御史”巡抚照例挂“右副都御史”衔,叫左宗棠为左都御史,意思是说他比“右副都御史”巡抚的权还要重。

    其时有个湖南永州镇总兵樊燮,湖北恩施人,声名不佳,有一次去见左宗棠,谈到永州的防务情形,樊燮一问三不知,而且礼貌上不大周到,左宗棠大为光火,当时甩了他一个大嘴巴,而且立即办了个奏稿,痛劾樊燮“贪纵不法,声名恶劣”其中有“目不识丁”的考语,也不告诉骆秉章就发出去了。樊燮是否“贪纵不法”犹待查明,但“目不识丁”何能当总兵官?当下先革职、后查办。这“目不识丁”四字,在樊燮心里,比烙铁烫出来的还要深刻“解甲归田”以后,好在克扣下来的军饷很不少,当下延聘名师教他的独子读书,书房里“天地君亲师”的木牌旁边,贴一张梅红笺,写的就是“目不识丁”四字。他告诉他的儿子说:“左宗棠不过是个举人,就这么样的神气;你将来不中进士,不是我的儿子。”他这个儿子倒也很争气,后来不但中了进士,而且点了翰林,早年就是名士,此人就是樊增祥。

    一方面教子,一方面还要报仇”樊燮走门路,告到骆秉章的上司,两广总督官文那里,又派人进京,在都察院递呈鸣冤。官文为此案出奏,有一句很厉害的话,叫做“一官两印”意思是说有两个人在做湖南巡抚。名器不可假人,而况是封疆大吏;这件事便很严重了。

    其时郭嵩焘是南书房翰林,他跟左宗棠的胞兄左宗棠植是儿女亲家,与左宗棠当然很熟,深知他才气过人,便跟同为南书房的翰林潘祖说:“左季高如果不在湖南,一定保不住;东南大局,不复可问。我跟他同乡,又是姻亲,不便进言,老兄何妨上个折子。”

    潘祖荫听他的话,果然上了上折子,铺叙他的功绩以后,作了个结论:“国家不可一日无湖南,即湖南不可一日无左宗棠”咸丰一看,为之动容,当即传旨问曾国藩,左宗棠是仍旧在湖南好呢?还是调到曾国藩大营中,以便尽其所长。曾国藩回奏,左宗棠“刚明耐苦,晓畅兵机,”于是奉旨随同曾国藩襄办军务。

    左宗棠因祸得福,多亏得潘祖荫、郭嵩焘,但他对潘、郭的态度,大不相同。左宗棠除了“三节两寿”必送一份极厚的礼金以外,知道潘祖荫好收藏金石碑版,当陕甘总督时,凡是关中有新出土的碑,初拓本一定专差赍送潘祖荫,有时甚至连原碑都送到潘家。

    郭嵩焘是在洪杨平后,奉旨出任广东巡抚,两广总督名瑞麟,与巡抚同驻广州;“督抚同城”常不和睦,瑞麟贪而无能,但为内务府出身,有事可直接诉诸两宫太后,靠山很硬,所以郭嵩焘深受其掣肘之苦而无可如何。

    哪知处境本已很难的郭嵩焘,万想不到多年好友,且曾加以援手的左宗棠会跟他为难,为了协饷,除致函指责以外,且四次上奏折,指摘郭嵩焘,措施如何不然。郭、左失和的原因,有种种传说,流传最盛的一个说法是,当郭嵩焘放广东巡抚时,湘阴文庙忽产灵芝;郭嵩焘的胞弟郭焘写给老兄,以为是他开府的吉兆。左宗棠得知其事,大为不悦,说“文庙产灵芝,如果是吉兆,亦当应在我封爵一事上面,与郭家何干?”由此生了意见。

    其实,湘阴文庙产灵芝,是常有之事,左宗棠亦不致小气到连这种事都要争。真正的原因是,洪杨军兴以后,带兵大员,就地筹饷,真所谓“有土斯有财”李鸿章最懂得这个道理,所以始终霸住江苏,尤其是上海这个地盘不放;左宗棠却只得浙江一省,每苦不足,看出广东是大有生发之地,所以狠狠心不顾盛谊友情,一再攻讦郭嵩焘。最后终于如愿以偿,由他的大将蒋益澧接了郭嵩焘的手。不过蒋益澧的广东巡抚,干不多久就被调走了。

    郭嵩焘因此郁郁不得志。光绪建元,起用在籍大员,他跟曾国荃同被征召至京,曾国荃放了陕西巡抚,因为不愿与陕甘总督左宗棠共事,改任河东河道总督;郭嵩焘则奉派为福建按察史;这在当过巡抚的人来说,是很委屈的,不过他还是接了事。不久,诏命开缺,以侍郎候补,充任出使英国钦差大臣。

    其时云南发生英国公使翻译马嘉理,赴滇缅边境迎接来自印度的探险家,不意为官兵所戕,因而引起很严重的交涉。英国公使威妥玛表示,郭嵩焘出使英国,如果在国书上表明中国认错字样,可即赴任,否则应候云南案结后再赴英国。总署诸大臣都认为中国不能认错,郭嵩焘亦就不能出国;奉旨署理兵部侍郎,并在总署行走。

    郭嵩焘对办洋务,一面主张公平合理,认为非此不足以折服洋人。他认为马嘉理被戕一案,云南巡抚岑毓英不能说没有责任,当案发以后,意存掩护,又不查明杀害情由,据实奏报,一味诿罪于深山中的野人。而中朝士大夫又因为官兵所杀的是洋人,群起袒护岑毓英,以至于英国更觉不平,态度亦日趋强硬。这件纠纷固结不解,全由不讲公平、不讲事理之故,因而奉命入总署之日,便单衔上奏,请旨“将岑毓英先后酿成事端之外,交部严加议处,以为恃虚骄之气,而不务沉心观理、考察详情,以贻累国家者戒。”郭嵩焘平时讲洋务,本已为守旧的“卫道君子”所不满;如居今然参劾杀洋的岑毓英,在他们看,显然是私通外国,因而引起了公愤,连他平素往来密切的朋友、门生,对他亦很不谅解,湖南则有许多人不认他是同乡。此外京师有人做了一副对联骂他:“出乎其类,拔乎其萃,不容于尧舜之世;未能事人,焉能事鬼,何必去父母之邦?”

    到得第二年七月底,中英订立烟台条约“滇案”解决;郭嵩焘可以启程赴英国了,当时称为“放洋”;而“放洋”以前又发生了一件很不愉快的事。

    有个广东人叫刘锡鸿,原任刑部员外郎;此人是郭嵩焘在广东的旧识,谈起洋务来,颇为投机。此时希望跟郭嵩焘一起放洋。但谈洋务是一回事,办洋务又是一回事,郭嵩焘认为刘锡鸿脾气太刚、好意气用事,而办洋务是“水磨工夫”颇不相宜。哪知刘锡鸿不死心,托出郭嵩焘的一个好友朱孙诒来关说。朱孙诒向郭嵩焘说:“你批评他不宜办洋务的话,我都跟他说了,他亦很有自知之明,表示一切不问,你只当带一个可以谈谈,以解异国寂寞的朋友好了。”

    听得这样说,郭嵩焘可怜刘锡鸿穷困不得意,便上奏保他充任参赞。刘锡鸿是个司员,而且只是六品的员外郎,论资格只能当参赞。

    不过上谕下来,竟是“刑部员外郎刘锡鸿着即开缺。以五品京堂候补,并加三品衔,充出使英国副使。”这种例子,殊为少见;其中有个内幕,军机大臣李鸿藻对郭嵩焘的态度,有些怀疑,怕他出使后,处处帮英国人讲话,因而提拔刘锡鸿,以副使的身分去钳制正使。

    这刘锡鸿是个不明事理的人,以为李鸿藻派他去当“打手”所以谢恩以后,便去看郭嵩焘,责问他为何不保他当副使而当参赞?说他不够朋友,另外还有很难听的话,等于是骂了郭嵩焘一顿。

    郭嵩寿气得半死,总是遇到这种恩将仇报的人,只好自怨命中注定。后来刘锡鸿果然处处跟他为难,而且大吵大闹,不顾体统,郭嵩焘写信给李鸿章,形容共事为“鬼嗥于室,狐啸于梁”公使馆的上下不安,可想而知。

    其时刘锡鸿已调充驻德公使,可以单衔上奏,彼此互劾,而由于刘锡鸿有李鸿藻撑腰,占了上风。李鸿藻的门下,赫赫有名的“翰林四谏”之一张佩纶,上奏“请撤回驻英使臣。”郭嵩焘大为泄气,一再求去,终于在光绪五年七月改派曾国藩的长子曾纪泽接替郭嵩焘,不过刘锡鸿亦同时垮台,改派郭嵩焘所欣赏的李凤苞使德。这时李鸿章办争的结果。

    郭嵩焘在英国博得极好的声望,所以于郭之去,多表惋惜。郭嵩焘原配早死,继室下堂,只带了个姓梁的姨太太赵贡,照她的身分是不能觐见维多利亚女王的,竟亦破例特许。但在英国如此,回国后郭嵩焘自知李鸿藻这班人不会放过他,而且已六十二岁,因而决意引退,一到上海即称病,不回京复命,而请开缺,终得如愿以偿,回湖南后住在长沙。身虽在野,并不消极,关于时政,特别是洋务方面,常跟李鸿章,曾国荃书信往来,细作讨论。日子过得也还闲适。

    这一年——光绪七年,郭嵩焘年初年尾有两件比较快意之事,一件是二月间,调回国充任通政使司参议的刘锡鸿,因为李鸿章敲掉了他的“洋饭碗”记恨在心,奏劾李鸿章跋扈不臣,俨然帝制。李鸿章正在红的时候,刘锡鸿自不量力,出以此举,自然是自讨没趣,上谕斥责其“信口诬蔑,交部议处。”结果竟落得个革职的处分。

    再一件就是左宗棠来拜访。排扬阔极,顶马、跟马、高脚牌,前呼后拥一顶绿呢大轿,内中坐的是头戴宝石顶、双眼花翎,身穿四开禊袍黄马褂,鼻架一副大墨晶镜的东阁大学士恪靖侯。首府长沙知府及首县长沙县,早就在郭嵩焘家附近,清道等候;湖南省的藩、两司、修补道等等,亦来站班。可是郭家双扉紧闭,拒而不纳,左宗棠只好在大门口下桥,由戴红顶子的“材官”上门投帖。

    “不敢当,不敢当!”郭家门上到左宗棠面前,打千说道:“请大人回驾。”

    左宗棠早已料到有此一着,一点都不生气,和颜悦色地答说:“你跟你家老爷去回,说我是来看五十年的故人;便衣不恭敬,所以穿了官服来的。”

    门上一进去,久无消息;首县看“爵相”下不了台,硬闯进去跟郭嵩焘打躬作揖,说是如果不见,全城文武亦都僵在那里了。请他体恤下情。总算说动了郭嵩焘,开正门迎接,不过他自己只是站在大厅上等候。

    “老哥!”左宗棠见面便说:“宗棠无状,特来请罪。”接着,拂一拂马蹄袖,捞起四开禊袍下摆,跪了下去。“不敢,不敢!”郭嵩焘也只好下跪答礼。

    随从官员,将主客二人都搀扶了起来,左宗棠便自责当年的不是;也不解释是为了军饷“有土斯有财”的缘故,只连声:“是我该死,是我荒唐。”

    左宗棠一向健谈,谈西征、谈边防、谈京里的新闻;又从曾国藩谈起往事,一直到中午都没有告辞的意思,郭嵩焘也不便象督抚会客那样“端茶碗送客”便只好留饭。

    随从倒是有首县办差,从长沙第一家大馆子玉楼东去叫了酒席来,在附近的关帝庙接待;左宗棠却必须是郭嵩焘的家庖,才是待客之道。好在湘军出身的达官,除了胡林翼以外,都不甚讲究饮食;左宗棠喜欢吃狗肉,称之为“地羊”有此一味,加上腊味,再炒一盘去骨的东安鸡,在他便是盛馔了。

    一顿饭吃到未末申初,左宗棠方始兴尽告辞。临行时做个手势,材官递上一个红封套:左宗棠双手奉上,口中说道:“不腆之仪,聊助卒岁,务请赏收。”

    郭嵩焘不肯收,左宗棠非送不可。当着好此湖南的文武官儿,郭嵩焘觉得起了争执。有失体统,便收了下来,不过,心里已经打算好了;拆开封套一看,是阜康钱庄所出的一万两银票,当即提起笔来批上“注销”二字,拿个信封装了,送到左宗棠的行辕。照道理是要回拜的,郭嵩焘也免了这套俗礼。左宗棠到头来,还是讨了个没趣。

    十二月初二到湘阴,当天晚上,就收到一道由湖南巡抚衙门专派差送来的军机处的“廷寄”

    廷寄中说,有人参劾湖广总督李瀚章“任用私人,纵容劣员,该省防缺军额,虚糜帑金,贻害地方;李瀚章本人黩货无套,民怨日深”原奏胪列了李瀚章许多劣迹,其中情节重大者四款:

    一、湖北全省厘金,岁收三、四百万,报部则仅四万。

    二、竹木税年收百万,报部仅三万。湖广总督衙门每日用银七百五十两,即在此中开支,年耗帑银二十七万余两。三、以公家轮船,载运私货,公然贩卖。

    四、要李瀚章在扬州、芜湖均设有当铺。

    清朝的规制,凡是督抚被参,视情节轻重作不同的处置。情节较重者,常由京里特派大员,至少是尚书,且须资格较被参督抚为深的,前往查办。为了防备被参督抚事先湮灭证据,所以明发上谕中只说派某人往某地出差;所谓“某地”决非被参督抚所管的省分,譬如说派到四川出差,湖北是必经之地;一到武昌,立即传旨,随带司员马上动手,封库的封库,查帐的查帐,来他一个措手不及。

    情节轻微,或者有意把案情看得不重,便就近派官阶资格较高者查办或查复。左宗棠奉到的上谕是:“将所奏各节,确切查明,据实具奏。”这是查复,不是查办,可是左宗棠不理这一套。

    十二月十三到武昌时,李瀚章已经接到李鸿章的通知,知道左宗棠是来查案。须先示意布政使衔候补道杨宗濂告假回籍。此人在咸丰末年,以户部员外郎在原籍江苏金坛办团练。同治元年,江苏士绅凑集了十八万银子,雇用英国轮船到安庆,接淮军到上海打长毛时,杨宗濂就是往来奔走接头的人;以此渊源,与李鸿章的关系很深,李鸿章剿捻匪那两年,杨宗濂替他管过营务处。以后一直在湖北当道员,李氏兄弟相继督鄂,杨宗濂由“李大先生”的部属变为“李在先生”的部属,管理汉口“新关。”

    “关差”一向是好差使,汉口是长江的第一个大码头,收入以竹木税为大宗。西南深山中的木材,以湘西辰州为集散地,扎成“木排”由沅江入洞庭湖,经岳阳入长江,在汉口交易。左宗棠早就听湘西的“排客”谈过,汉口“新关”收竹木税的种种弊端,所以一到武昌,就要找杨宗濂。由于是奉旨查案,所以左宗棠跟李瀚章不作私人的交往,在行辕以一角公文咨湖广总督衙门“请饬杨宗濂到案备询”而复文是“该员业已告假回籍,无从传饬”

    这一下左宗棠大为光火,用“札子”下给汉黄德道及武昌府“催令杨宗濂迅赴江宁问话”一面出奏:“臣前次回湘,路过新关,杨宗濂避而未见;此次又先期告假回籍,是否有意规避,虽未可知,而查询杨宗濂素日声名平常、性情浮动,则众论相同,无代其剖白者。”至于经收竹木税有无弊端“应俟查取票根底簿,传杨宗濂到案质询,方照核实。”接着声明:因为须赴两江接任,所以传杨宗濂到江宁备询,同时以“贪鄙狡诈”的考语,请旨将杨宗濂“先行革职,听候查办”

    此外汉黄德道何维键、候补知府李谦,都是李瀚章的私人,左宗棠亦毫不客气,对何维键以“庸软无能”四字考语,奏请“开缺送部引见”意思是请慈禧太后亲自考查,对李谦则谓之“性善圆通、难期振作”请旨交湖北巡抚彭祖贤“察看。”

    奏折中还将李瀚章训了一顿,他说:李瀚章一门,遭逢圣时,功名大显,亲党交游,能自立的亦颇不乏人。不过依附者亦很多,当时随从立功,身致富贵者,又各有其亲友,辗转依附,久而久之恃势妄为,官府处置为难,不能不作姑息;乡里受其欺凌,亦惟有敢怒而不敢言,由于“贤者不肯规之这以正,懦者畏其忌嫉,谣诼纷兴、事端叠起,洵非家门之福。宜以身作则,毋与乡邦人士争势竟利,遇事敛抑,免为怨府,其李鸿章、李瀚章所难尽言者,臣等忝仕疆圻,亦当尽心化诲,俾知以义为利、如思保世承家,为报国之本,则李氏亲友之福,亦李鸿章、李瀚章一门之福也。”话说得很不客气,但左宗棠自以为对李瀚章多所开脱,帮了他很大的忙。十二月十九拜发奏折以后,随即坐长江轮船,鼓棹东下,到江宁拜印接任。

    因为如此,使得胡雪岩扑了个空。原来左宗棠原先的计划是:回湖南原籍祭祖扫墓以后,南下由广东至福建,自厦门坐特派的南洋兵舰到上海,再转江宁接任。这是为了一履旧日百战立功之地,同时还有“南洋大臣”巡海之意。不想一到湘阴,有奉旨查复李瀚章纵容劣员一案,前后耽误了十一天,不能不走捷径,在年前赶到江宁接任。

    “既然如此,小爷叔你回杭州过年吧。”古应春说:“过了年,我陪小爷叔专程到南京去一趟。”

    也只好这样子。不过,七姐的病,我实在不放心。”“不要紧的。人是醒过来了,只要慢慢调养,逐渐会好的。医生说:中风这种病,全靠调理。将来总归带病延年了。”

    胡雪岩跟七姑奶奶情如兄妹,看她人虽醒了,却还不能说话;不过人是认得的,一见双泪交流,嘴唇翕动,不知多少有苦难言,胡雪岩忍不住也掉眼泪。

    “小爷叔,小爷叔,千万不要如此。”古应春劝道:“这样子反让病人心里难过。”

    胡雪岩点点头,抹掉眼泪,强作欢颜,坐在病榻前向七姑奶奶说道:“七姐,年底下事情太多,我不能不走。你慢慢调养,我记得你的八字上,说你四十四岁有一关,来势虽凶,凶而不险,过了这一关,寿至七十八。今年年内春,算壬午年,你正好四十四;你这一关应过了,明年秋天,老太太等你来吃寿酒。”

    七姑奶奶口不能言,却听得懂,只在枕上摆头,表示会意。

    “还有句,七姐,那种荒唐事情,偶尔一回,以后决不会再做了。”

    七姑奶奶致疾之由,便是由于气恼胡雪岩的荒唐,所以这句对她是最好的安慰,居然含着泪笑了。

    离了病榻,打点回乡;当天晚上,古应春为胡雪岩饯行,只为七姑奶奶在病中,所以在家由厨娘备了几味精致的肴馔,也不邀陪客,只是两人对酌。

    在餐桌上,采运局的司事送来了一封信,是左宗棠自湘阴所发,告诉胡雪岩因为奉旨赴武昌办案,原来的行程取消;武昌事毕,经赴江宁,约胡雪岩灯节以后,在江宁相会。

    此外又托胡雪岩查一件事,说是“江苏司关厘局,及鄂湘皖西为督销局,每月均有专拨之饷,其细数如何,乞为密访见示。”

    胡雪岩看完信,沉吟了好一会说:“我看,左大人对李合肥要动手了。

    “喔,小爷叔看出苗头来了?”古应春问道:“怎么样动手法?”

    “这还言之过早。而且动手也要看机会,不过左大人现在已经有这个意思了。”

    原来李鸿章的淮军有好些部队,驻扎在江苏,湘淮军都是子弟兵,先命使将,后招募;募兵成营,即以统率将官之名命名,吴长庆所部名“庆字营”有一营在江苏;“刘六麻子”刘铭传虽已挟其宦囊,在合肥原籍构筑“大潜山房”饮酒赋诗,大过儒将的,但“铭字营”的番号依旧,不过由李鸿拿他们一分为二,一部分由记名提督刘盛休统带,驻山东张秋一带,防守运河要口;一部分交福建提督唐定奎率领,驻防江苏、靖江两县,另有铭字先锋马队之营,驻扎江苏宿迁,主要的任务,亦是防运河沿岸一带有警,可以迅速赴援。

    李鸿章的淮军中,亦有原为湘军的将领,此人名叫郭松林,他的旧部名为“武毅军”有十营为江防军,亦驻江阴、靖江境内,有五营为海防军,驻扎上海、宝山两县境内。这些部队,都由江苏发饷。所谓“司关厘局”司指藩司,关指海关,厘指厘金,局指捐局、税局以及淮盐督销局。

    两淮出盐,盐课收入为两江一大财源。但上江安徽、下江江苏两省的人吃不完两淮的盐,所以淮盐有指定的销售地区,称为“引局”;分布在鄂、湘、西、皖四个省分,西非山西而是江西。这四省都有淮盐督销局,收入亦归两江。“也不回杭州查,也不叫采运局去办,我有个极方便的法子。叫老宓写信到各处问一问,就差不多了。”胡雪岩口中的“老宓”名叫宓本常,宁波人。他是阜丰雪记沪庄的档手;沪庄是阜丰总号,由他分函各地阜丰联号一查“司关厘局”近几个月汇款到淮军后路粮台的数目,每个月的负担,大致就可以算出来了,确是个很方便的办法。“不过”古应春说:“既然左大人是要攻李合肥,这件事就要稳秘,这样子做法,会不会有风声传出去?”“有啥风声传出去?”胡雪岩说:“譬如,你是南昌阜丰的档手,我问你江西淮盐督销局每个月汇到江宁淮军后路粮台的款子有多少?你怎么会想到这是左大人要查了有作用的?”“不错,不错。我是知道了有这么件事,才会顾虑,不知道,我做梦也想不到的。不过,小爷叔,既然各处都是汇到江宁,那又何必费事,只要江宁阜丰查一查,总帐不就出来了?”

    “啊!啊!”胡雪岩在自己额头上拍了一下“脑筋不灵了!‘脱裤子放屁’,真是多余的。”

    于是第二天在上船之前,胡雪岩就办好了这件事,只不过写两封信,一封是写给左宗棠,说江苏各处解交淮军后路粮台的款项,似乎除了委托阜丰以外,别无更简易的通汇之法,所以已发函江宁阜丰开单径呈辕门,如有缺漏,另再没法查报。此外叙明,准明年灯节以后,到江宁叩阜。一封是写给江宁谒丰的档手,照办其事。

    “小爷叔,”古应春问:“开年什么时候来?”“总在上灯前后。”

    “好!到时候我陪小爷叔一起到南京。”

    “我当然巴不得你陪了我去,不过,也要看七姐的情形。”“那时候一定不要紧了。”古应春又说:“阿七得病,小爷叔回去了不必提,过年了,何必让老太太记挂。”胡雪岩不答,沉吟了好一会,叹口气说:“我实在没有想到,七姐为了我,会这样子在意。”

    古应春欲言又止,考虑了一会,终于说了出来“小爷叔,既然你看出来了,我就索性说吧!阿七为小爷叔担心,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她常说:树大招风。小爷叔无心结下的怨家,大概不少。这倒还在其次,这几年小爷叔用的人,大不如前,有的本事有限,有的品性不好。她说,她还真不知道小爷叔的眼光,为啥不大灵了?是事情太多太杂,还是精神不济,照顾不到,或者是有别的缘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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