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出来的。”“好极!”左示棠大为嘉许“雪翁真正才大心细。照你看,现在办善后,当务之急是哪几样?”
“当务之急,自然是振兴市面;市面要兴旺,全靠有人肯来做生意;做生意的人胆子小,如果大人有办法让他们放心大胆地到杭州来,市面就会浴量,百姓有了生路,公家的厘金税收,亦会增加。于公于私,都有莫大的好处。”“这无非在整饬纪律四个字,格外下功夫,你叫商人不要怕,尽管到杭州来做生意。如果吃了亏,准他们直接到我衙门来投诉;我一定严办。”
“有大人这句话,他们就敢来了。”胡雪岩又问“善后事宜,千头万绪,包罗太广;目前以赈抚为主,善后局是否可以改为赈抚局。”
“不错!这个意见很好。”左宗棠随即下条子照办;一切如旧,只是换了个名字。
赈抚局的公事,麻烦而琐碎,占去了胡雪岩许多的功夫;以致想见一次左宗棠,一直找不到适当的时间。
这样迁延了半个月,专折奏报克复杭州的折差,已由京里回到杭州,为左宗棠个人带来一个好消息“内阁奉口谕:闽浙总督左宗棠自督办浙江军务以来,连克各府州县城池。兹复将杭州省城、余杭县城攻拔,实属调度有方。着加恩赏太子少保衔;并赏穿黄马褂。”此外,蒋益澧亦赏穿黄马褂;“所有在事出力将士,着左宗棠查明,择优保奉。”
消息一传,全城文武官员,够得上资格见总督的无不肃具衣冠,到总督行辕去叩圆。左宗棠穿上簇新的黄马褂,分班接见,慰勉有加;看到胡雪岩随着候补道员同班磕头,特为嘱咐戈什哈等在二堂门口,将他留了下来。
等宾僚散尽,左宗棠在花厅与胡雪岩以便服相见。一见少不得再次致贺;左宗棠自道受恩深重,对朝廷益难报称,紧接着又向胡雪岩致歉,总克复杭州有功人员报奖,奏稿已经办好,即将拜发;其中并无胡雪岩的名字,因为第一次保案,只限于破城将士,以后奏保办理地方善后人员,一定将他列为首位。
胡雪岩自然要道谢,同时简单扼要地报告办理善后的进展,奉“以工代赈,振兴市面”八个字为宗旨,这样一方面办了赈济;一方面做了复旧的工作。左宗棠不断点头,表示满意。然后问起胡雪岩有何困难?“困难当然很多,言不胜言,也不敢麻烦大人;只要力所能及,我自会料理,请大人放心。不过,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如今已经三月下旬了,转眼‘五荒六月”;家家要应付眼前。青黄不接的当口,能够过得过去,都因为有个指望;指望秋天的收成,还了债好过年,大人,今年只怕难了!”
一句话提醒了左宗棠,悚然而惊,搓着手说:“是啊!秋收全靠春耕。目前正是插秧的时候,如果耽误了,可是件不得了的事!”
“大人说这话,两浙的百姓有救了。”“你不要看得太容易,这件事着实要好好商量。雪翁,你看,劝农这件事,该怎么样做法?”“大人古书读得多,历朝历代,都有大乱;大乱之后,怎么帮乡下人下田生产,想来总记得明明白白?”
“啊,啊,言之有理。”左宗棠说“我有,这方面是汉初办得好,薄太后的黄老之学,清静无为,才是真是与民休息。就不知道当今两宫太后,能否象薄太后那样?”
胡雪岩不懂黄老之学,用于政务,便是无为而治;也不知道薄太后就是汉文帝的生母。不过清静无为、与民休息这两句成语是听得懂,便紧接着他的话说:“真正再明白不过是大人!要荒了的田地有生气,办法也很简单。三个字:不骚扰!大人威望如山,令出必行,只要下一道命令,百姓受惠无穷。”
“当然,这道命令是一定要下的。雪翁,你且说一说,命令中要禁止些什么?”
“是!”胡雪岩想了一下答说:“第一、军饷的来源是厘金、是殷实大户的捐献,与种田的老百姓无干。今年的钱粮,想来大人总要奏请豁免的;就怕各县的‘户书’假名追征旧欠。那一来,老百姓就吓得不敢下田了!”
“那怎么行?”左宗棠神色凛然地“若有此事,简直毫无心肝了,杀无赦!”
“第二、怕弟兄们抓差拉夫。”
“这也不会。我早就下令严禁;征差要给价。如今我可以重申前令,农忙季节,一律不准骚扰,而且还要保护。”左宗棠问道:“还有呢?”
“还有就是怕弟兄们杀耕牛!”
“那也不会,谁杀耕牛,我就杀他。”
“大人肯这样卫护百姓,今年秋收有望了。至于种籽、农具,我去备办;将来是由公家贷放,还是平价现卖,请大人定章程。好在不管怎么样,东西早预备在那里,总是不错的!”“不错,不错。请你去预备,也要请你垫款。”左宗棠说道“除了钱以外,我这里什么都好商量。”
“是!”胡雪岩答道:“我是除了钱以外,什么事都要跟大人商量,请大人做我的靠山。”
“那还用说,要人要公事,你尽管开口。”
“有件事要跟大人商量。湖州府属的丝,是浙北的命脉;养蚕又是件极麻烦的事,以蚕叫‘蚕宝宝’,娇嫩得很,家家关门闭户,轮流守夜,按时喂食,生客上门都不接待的。如今蒋方伯正带兵攻打湖州,大军到处,可能连茶水饭食都不预备;可是这一来,蚕就不能养了。还有,养蚕全靠桑叶,倘或弟兄们砍了桑树当柴烧,蚕宝宝岂不是要活活饿死?”
“噢!”左宗棠很注意他“我平日对经济实用之学,亦颇肯留意;倒不知道养蚕有这么多讲究。照你所说,关系极重;我得赶紧通知蒋芗泉,格外保护。除了不准弟兄骚扰以外,最要防备湖州城里的长毛突围乱窜,扰害养蚕人家。”
“大人这么下令,事情就不要紧了!”胡雪岩欣慰地说“江南是四月里一个月最吃重,唱山歌的话:‘做天难做四月天’,因为插秧、养蚕都在四月里,一个要雨,一个要晴。托朝廷的鸿福,大人的威望,下个月风调雨顺,军务顺手,让这一个月平平安安过去,浙江就可以苦出头了!”“我知道了,总想法子如大家的愿就是。”说到这里,左宗棠眉心打了个结“倒是有件事,雪翁,我要跟你商量;看看你有没有高招,治那一班蠹吏!”
“蠹吏”二字,胡雪岩没有听懂,瞠然不知所答。及至左宗棠作了进一步的解释,才知道指的是京里户部与兵部的书办。
“户部与兵部的书办,盼望肃清长毛之心,比谁都殷切;在他们看,平了洪杨,就是他们发财的机会到了。正月廿一,曾老九克了天保城,金陵合围,洪秀全已如釜底游魂。李少荃的淮军,攻克常州,亦是指顾间事;常州一下,淮军长驱西进,会合苦守镇江的冯子材,经丹阳驰援曾九,看起来可以在江宁吃粽子了。”
“没有那么快!”胡雪岩接口便答。
这一答,使得左宗棠错愕而不悦:“何以见得?”他问。
胡雪岩知道自己答得大率直了。左宗棠有句没有说出来的话:“莫非论兵我还不如你?因而很见机地改口:“大人用兵,妙算如神,我何敢瞎议论。不过,我在上海那两年,听到看到,关于李中丞的性情,自以为摸得很透。常州如果攻了下来,他未必肯带兵西进;因为,他不会那么傻,去分曾九帅一心想独得的大功。”
“啊!”左宗棠重重一掌,拍在自己大腿上“你也是这么想?”
“只怕我想得不对。”
“不会错!”左宗棠叹口气“我一直也是这么在想,不过不肯承认我自己的想法;我总觉得李少荃总算也是个翰林,肚子里的货色,虽只不过温熟了一部诗经,忠君爱国的道理总也懂的,而况受恩深重,又何忍辜负君父灭此大盗,以安四海的至意?如今你跟我的看法不约而同,就见得彼此的想法都不错。论少荃的为人,倒还不致巴结曾九;只为他老师节制五省军务,圣眷正隆,不免功名心热,屈己从人。至于他对曾九,虽不便明助,睹底下却要帮忙,助饷助械,尽力而为;所以金陵克复的日子,仍旧不会远。”
“是的。这是明摆在那里的事;江宁合围,外援断绝,城里的存粮一完,长毛也就完了。照我看,总在夏秋之交,一定可以成功。”
“那时候就有麻烦了。你先看着这个——。”
说着左宗棠从怀中掏出一封信来,厚甸甸地,总有十来张信笺;他检视了一下,抽出其中的两张,递了给胡雪岩。这两张信笺中,谈的是一件事;也就是报告一个消息。说兵部与户部的书办,眼看洪杨肃清在即;军务告峻,要办军费报销,无不额手相庆。但以湘淮两军,起自田间,将领不谙规制,必不知军费应如何报销?因而有人出头,邀约户兵两部的书办,商定了包揽的办法,多雇书手,备办笔墨纸张;专程南下,就地为湘淮两军代办报销。一切不用费心,只照例奉送“部费”即可。在他们看,这是利人利己的两全之计,必为湘淮两军乐予接纳,所以不但已有成议,而且已经筹集了两万银子,作为“本钱”光是办购置造报销的连史纸,就将琉璃几家纸店的存货都搜空了。
“这个花样倒不错!”胡雪岩有意出以轻松的姿态“不过这笔‘部费’可观。我替殉节的王中丞经手过,至少要百分之二。”
“就是这话罗!”左宗棠说“我要跟你商量的就是这件事。我前后用过七千万的银子,如果照例致送,就得二十万银子。哪里来这笔闲钱,且不去说它;就有这笔闲钱,我也不愿意塞狗洞。你倒想个法子看,怎么样打消了它!”“打消是容易,放句话出去挡驾就是。可是以后呢?恐怕不胜其烦了!军费报销是最噜苏的事,一案核销,有几年不结的。大人倒仔细想一想,宝贵的精神,犯得着犯不着花在跟这些人打交道上头?”
“不!”左宗棠大不以为然“我的意思是,根本不要办报销。军费报销,在乾隆年间最认真;部里书办的花样也最多。不过此一时,彼一时,那时是‘在人檐下过,不敢不低头’;如今我又何必低头?户部也没有资格跟我要帐!”
这话说得太霸道了些。诚然,湘军和淮军的军费,都是在地方自筹,户部并没有支付过;但在地方自筹,不管是厘金、捐募,总是公款,何致于户部连要个帐都没有资格?胡雪岩不以左宗棠的话为然,因而沉默未答。
“雪翁,”左宗棠催问着“有何高见,请指教!”这就不能不回答了,胡雪岩想了一下答道:“那不是大人一个人的事。”
“是啊!不过事情来了,我可是脱不了麻烦。”“就有麻烦,也不致于比两江来得大。”
这一说,左宗棠明白了“你的意思是,策动曾相去顶?”他问。
这是指曾国藩,他以协办大学士兼领两江总督,也算入阁拜相,所以称之为“曾相”;胡雪岩正是此意,点点头答说:“似乎以曾相出面去争,比较容易见效。”
“我也想到过,没有用。曾相忧谗畏讥,胆小如鼠;最近还有密折,请朝廷另简亲信大臣,分任重责。你想,他怎么肯不避嫌疑,奏请免办报销?何况时机亦还未到可以上折的时候?”
“难处就在这里。”胡雪岩说“军务究竟尚未告竣,贸然奏请免办报销,反会节外生枝,惹起无谓的麻烦。”“可是消弭隐患,此刻就得着手。倘或部里书办勾结司员;然后说动堂官;再进而由军机奏闻两宫,一经定案,要打消就难了。”
胡雪岩觉得这番顾虑,决不能说是多余;而且由他的“书办勾结司员”这句话,触机而有灵感,不暇思索地答说:“既然如此,不妨在第一关上就拿书办挡了回去。”“喂,喂!”左宗棠一面想,一面说“你这话很有意味。然而,是如何个挡法呢?”
“这等大事,书办不能做主;就如大人所说的,得要勾结司官。司官给他们来盆冷水,迎头一浇;或者表面上敷衍,到紧要关头,挺身出来讲话,只要有理,户部堂官亦不能不听。”“话是有理。难在哪里去找这么一位明大体、有胆识的户部司官?”
“不一定要明大体、有胆识。”胡雪岩答说“只要这位司官,觉得这么做于他有利;自然就会挺身而出。”“着!”左宗棠又是猛拍自己的大腿“雪翁,你的看法,确是高人一筹,足以破惑。”略停一下,他又说道:“听你的口气,似乎胸有成竹;已经想到有这么一个人了。”
“是的。就是杭州人。”
“杭州人,”左宗棠偏着头想“在户部当司官的是谁?我倒想不起来了。”
“这个人是咸丰二年的进士,分发户部,由主事做起,现在是掌印郎中了。他叫王文韶;大人听说过此人没有?”左宗棠凝神了一会,想起来了:“似乎听人提起过。”他问“他的号,是叫夔石吗?”“正是。王夔石。”
“此人怎么样?很能干吧?”
“很能干,也很圆滑;人缘不错。加以户部左侍郎沈桂芬是他乡试的座师,很照应这个门生,所以王夔石在户部很红。”“既然人很圆滑,只怕不肯出头去争!”左宗棠说“这种事,只有性情比较耿直的人才肯做。”
“大人见得是。不过,我的意思不是鼓动王夔石出头去力争,是托他暗底下疏通。我想,为了他自己的前程,他是肯效劳的。”
“何以见得?雷翁,请道其详。”
照胡雪岩的看法,做京官若说不靠关系靠自己,所可凭借者,不是学问,便是才干。当翰林靠学问;当司官就要靠才干。这才干是干济之才,不在乎腹有经纶,而是在政务上遇到难题,能有切切实实的办法拿出来。至少也要能搪塞得过去。王文韶之所长,正就是在此。
可是,做京官凭才干,实在不如凭学问。因为凭学问做京官,循资推转,处处得以显其所长;翰林做到兼日讲起注官,进而“开坊”升任京堂,都可以专折言事,更是卖弄学问的时候。
也许一道奏疏,上结天知,就此飞黄腾达,三数年间便能戴上红顶子。而凭才干做官。就没有这样便宜了!“为啥呢?因为英雄要有用武之地。做部里司官,每天公事经手,该准该驳,权柄很大;准有准的道理,驳有驳的缘故,只要说得对,自然显的的才干。可是司官不能做一辈子;象王夔石,郎中做了好多年了,如果升做四品京堂,那些鸿胪寺、通政司,都是‘聋子的耳朵’,没有它不象样子,有了它毫无用处。王夔石就有天大的本事,无奈冷衙门无事可做,也是枉然。”胡雪岩略停一下又说:“司官推转,还有一条出路就是考御史;当御史更是只要做文章的差使,王夔石搞不来。而且他也不是什么铁面无情的人;平时惟恐跟人结怨,哪里好当什么都老爷?”
“我懂了!”左宗棠说“王夔石是不愿做京官,只想外放?”“是的。外放做知府;做得好,三两年就可以升道员。”胡雪岩笑笑说道:“做外官,就要靠督抚了!”这一下,左宗棠一心领神会,彻底明了。因为做外官靠督抚,没有比他更清楚的。清朝的督抚权重,京官外转府道;督抚如果不喜此人,从前可以“才不胜任”的理由,奏请“请京任用”等于推翻朝旨。乾隆初年,虽曾下诏切责,不准再有这样的事例;可是督抚仍旧有办法可以不使此人到任,或者奏请调职。至于未经指明缺分,只分省候补任用的,补缺的迟早;缺分的优瘠,其权更操之督抚。
因此可以想象得到,王文韶如果志在外官,就必得与督抚结缘;而能够设法搞成免办平洪杨的军费报销,正是可遇而不可求的良机。因为这一条,湘港将领,无不感戴;而天下督抚,就眼前来说,两江曾国藩、闽浙是左宗棠自己、江苏李鸿章、直隶刘长佑、四川路秉章、湖广官文、河南张之万、江西沈荷桢、湖北严树森、广东郭嵩焘,哪一个都花过大把银子的军费;能够免办报销,个人要见王文韶的情,等他分发到省,岂有不格外照应之理?
想到这里,左宗棠心头的一个疙瘩,消减了一半“王夔石果然是能干的,就得好好抓住这个机会,普结天下督抚之缘。”他又回想了一下胡雪岩的话,发现有件事令人惊异,便即问道:“雪翁,你到京里去过没有?”
“还不曾过去。”
“那就怪了!你没有上过京,又是半官半商,何以倒对京官的推迁升转,如此熟悉?”
“我本来也不懂。前年跟王夔石在上海见面,长谈了好几夜;都是听他说的。”
“原来如此!不过能说得清源流,也很难得的了。”左宗棠又问:“你跟王夔石很熟?”
“是的。”胡雪岩又说“不过并无深交。”
“看你们谈得倒很深。”
“有利害关系,谈得就深了;交情又另是一回事。王夔石没有什么才气,也没有什么大志,做人太圆滑,未免欠诚恳。我不喜欢这个人。”
左宗棠觉得胡雪岩这几句话,颇对自己的胃口;同时对他的本性,也更为了解,确是个可以论大事、共患难的人。因而不断点头,表示心许。
“大人的意思是,”胡雪岩问道:“让我写封信给王夔石,请他从中尽力?”
“是的。我有这个意思。不过,我怕他一个人的力量不够;四处去瞎撞木钟,搞得满城风雨,无益有害。”“他一个的力量,诚然不够;不过事情的轻重,他是识得的。他的本性也是谨慎小心一路,决不致于飞扬浮躁,到处瞎说。大人这样说,我信上格外关照,叫他秘密就是。”
“能这样最好。”说到这里,左宗棠向左右吩咐:“拿‘缙绅’来!”
缙绅是京师书坊刻的一部职官录,全名叫做“大清缙绅全书”由“宗人府”开始,一直到各省的佐杂官儿,从亲王到未入流,凡是有职衔的,无不有简历记载。左宗棠索取缙绅,是要查户部的职官。
翻到“户部衙门”这一栏,头一行是“文渊阁大学士管理户部事务倭仁”左宗棠顿时喜孜孜地说:“行了!此事可望有成。”
“喔,”胡雪岩问道:“大人参透了什么消息?”“这倭相辊蒙古人。他家一直驻防开封;所以跟河南人没有什么两样。河南是讲理学的地方,这倭相国规行矩步,虽然有点迂,倒是不折不扣的道学先生;先帝对此人颇为看重,所以两宫太后亦很尊敬他,能得此老出头说话,事无不成之理。”
“那末,”胡雪岩问道:“这话可以不可以跟王夔石说?”“这些情形,王夔石比我们清楚得多。说亦可、不说亦可。”左宗棠又说“这倭相国与曾相会试同榜;想来他亦肯帮帮老同年的忙的。”
“既然如此,何不由大人写封信给曾相;结结实实托一托倭中堂?”
“这也是一法。我怕曾相亦在道学气,未见得肯写这样的信。”
“是!”胡雪岩口里答应着,心中另有盘算。兹事体大,而不与自己相干。甚至左宗棠亦不必太关切;天塌下来有长人顶,曾氏弟兄所支销的军费比左宗棠所经手的,多过好几倍;要办军费报销,曾氏弟兄,首当其冲,自然会设法疏通化解。如今自己替左宗棠出主意,不须太起劲;不求有功,先求无过,最为上策。
这样转念,步子便踏得更稳了“为求妥当,我看莫如这么办,先写信透露给王夔石,问问他的意思,看看能不能做得到?要做,如何着手;请他写个节略来!”
“这样做再好都没有。可是“左宗棠怀疑地问“他肯吗?”“一定肯!我有交情放给他。”
“你不是说:你们没有深交吗?”
“放交情”是句江湖上的话,与深交有别,左宗棠不懂这句话,胡雪岩便只好解释:“我是说,王夔石欠下我一个人情在那里;所以我托他点事,他一定不会怕麻烦。”“那就是了。此事能办成功,与你也有好处;曾相、李少荃都要见你的情。”说罢,左宗棠哈哈一笑。
这一笑便有些莫测高深了。胡雪岩心想,大家都说此公好作英雄欺人之谈;当然也喜欢用权术。他说这话,又打这么一个莫名其妙的哈哈,莫非有什么试探之意在内?继而转念,不管他是不是试探?自己正不妨借此机会,表明心迹,因而正色说道:“大人!我跟王夔石不同,王夔石是想做官上头飞黄腾达;我是想做大生意。因为自己照照镜子,不象做官的材料。所以曾相跟李中函见不见我的情,我毫不在乎;他们见我的情,我亦不会去巴结他们的。如今,我倒是只巴结一个人!”谈到这里,他有意停了下来,要看左宗棠是何反应?
左宗棠当然要问;而且是很关切地问:“巴结谁?”“还有谁?自然是大人。”胡雪岩说“我巴结大人,不是想做官,是报答。第一、大人是我们浙江的救星,尤其是克复了杭州;饮水思源,想到我今天能回家乡;王雪公地下有知,可以瞑目,不能不感激大人。第二、承蒙大人看得起我,一见就赏识,所谓‘士为知己者死’不巴结大人巴结谁?”“言重,言重!你老哥太捧我了。”左宗棠笑容满面地回答。
“这是我的真心话。大人想来看得出来。”胡雪岩又说“除此以外,我当然也有我的打算,很想做一番事业,一个人如果要想有所成就,一半靠本事;一半靠机会。遇见大人就是我的一个机会;当然不肯轻易放过。”
“你的话很老实,我就是觉得象你这路性情最投缘。你倒说与我听听,你想做的是什么事业?”
这一问,很容易回答;容易得使人会觉得这一问根本多余。但照实而言,质直无味;胡雪岩虽不善于词令,却以交了嵇鹤龄这个朋友,学到了一种迂回的说法,有时便觉俗中带雅。好在他的心思快,敏捷可济腹笥的不足;此时想到一个掌故,大可借来一用。
“大人总晓得乾隆皇帝南巡,在镇江金山寺的一个故事?”
左宗棠笑了。笑的原因很复杂,笑的意味,自己亦不甚分明。不称“高宗”或者“纯庙”而说“乾隆皇帝”是一可笑;乾隆六次南巡,在左宗棠的记忆中,每次都驻驾金山寺,故事不少,却不知指的是哪一个?是二可笑;“铜钱眼里翻跟斗”的胡雪岩,居然要跟他谈南巡故事,那就是三可笑了。
可笑虽可笑,不过左宗棠仍持着宽容的心情;好比听稚龄童子说出一句老气横秋的“大人话”那样,除笑以外,就只有“姑妄听之”了。
“你说!”他用一种鼓励的眼色,表示不妨“姑妄言之”胡雪岩当然不会假充内行,老老实实答道:“我也不晓得是哪一年乾隆皇帝南巡的事?我是听我的一个老把兄谈过,觉得很有意思,所以记住了,据说——。”
据说:有一次乾隆与金山寺的方丈,在寺前闲眺,遥望长江风帆点点;乾隆问方丈:江中有船几许?方丈答说:只有两艘,一艘为名;一艘为利。
这是扬州的盐商,深知乾隆的性情,特意延聘善于斗机锋的和尚,承应皇差的佳话。只是传说既久,变成既俗且滥的一个故事;胡雪岩引此以喻,左宗棠当然知道他的用意,是说他的事业,只是“做大生意”图利而已。
然而,他没有想到,胡雪岩居然另有新义“照我说,那位老和尚的话,也不见得对。”
雪岩很起劲地举手遥指:“长江上的船,实在只有一艘,既为名,亦为利1“噢1左宗棠刮目相看了“何以见得?”“名利原是一样东西。”胡雪岩略有些不安地“大人,我是瞎说。”
这比“既然为名,亦为利”企求兼得的说法,又深一层了。左宗棠越感兴味;正待往下追问时,但见听差悄悄掩到他身边,低声问道:“是不是留胡老爷便饭?”“当然。”左宗棠问道:“什么时候了?”
“未正!”
未正就是午后两点,左宗棠讶然“一谈谈得忘了时候了。”他歉然地问“雪翁,早饿了吧?”
“大人不提起,倒不觉得饿。”
“是啊!我亦是谈得投机,竟尔忘食。来吧,我们一面吃,一面谈。”
于是午饭就开在花厅里。左宗棠健于饮啖,但肴馔量多而质不精;一半是因为大劫以后,百物皆缺,亦无法讲求口腹之欲,席中盛馔,不过是一大盘红辣椒炒子鸡。再有一小碟腊肉;胡雪岩知道是左宗棠的周夫人,远自湖南寄来的,客人非吃不可,而且非盛赞不可,所以下箸便先挟腊肉。
腊肉进口,左宗棠顾不得听他夸赞周夫人的贤德,急于想重拾中断的话题“雪翁,”他说“你说名利原是一样东西,这话倒似乎没有听人说过;你总有一番言之成理的说法吧?”
“我原是瞎说。”胡雪岩从容答道:“我常在想,人生在世应该先求名、还是先求利?有一天跟朋友谈到这个疑问,他说:别的我不知道,做生意是要先求名,不然怎么叫‘金字招牌’呢?这话大有道理,创出金字招牌,自然生意兴隆通四海,名归实至。岂非名利就是一样东西?”
“你把实至名归这句话,颠倒来说,倒也有趣。”左宗棠又问“除了做买卖呢?别处地方可也能用得上你这个说法不能?”
“也有用得上的。譬如读书人,名气大了,京里的大老,都想收这个门生,还不曾会试,好象就注定了一定会点翰林似的。”
说到这里,胡雪岩记起左宗棠数上春官,铩羽而归,至今还是一个举人,所以听见人谈中进士、点翰林,心里便酸溜溜地不好受;自己举这个例,实在不合时宜。好在他的机变快,就地风光,恰有一个极好的例子可举。“再譬如大人。”他说“当年我们远在浙江,就听说湖南有位‘左师爷’,真正了不起!大人名满天下,连皇上都知道,跟贵省的一位翰林说:叫左某人出来给我办事。果不其然,不做官则已,一做便是抚台。从来初入仕途,没有一下子就当巡抚的;大人的恩遇,空前绝后。这也就是名归实至的道理。”
这顶高帽子套在左宗棠头上,顿时使他起了与天相接之感,仿佛在云端里似的,飘飘然好不轻快!不自觉地拈着花白短髭,引杯笑道:“虽蒙过奖,倒也是实情。一介举人而入仕便是封疆大吏,这个异数,老夫独叨,足令天下寒儒吐气!雪翁,来,来,我敬你一杯!”
就这杯酒交欢之间,左宗棠与胡雪岩的情谊又加深了;深到几乎可以推心置腹的地步。因而说话亦越发无所隐讳顾忌。谈到咸丰曾向湖南一位翰林表示“叫左某人出来给我办事”时;胡雪岩问说,这位翰林可是现任广东巡抚郭嵩焘?“正是他!”左宗棠的声音不自觉地高了,似乎有些激动似的。
这使得胡雪岩不免困惑。因为他曾听说过,郭嵩焘救过左宗棠;对于己有恩的故交,出之以这种的异样口吻,听来真有些刺耳。
左宗棠也是善于察言观色的人;而且心里也有牢骚要吐,所以很快地接下来问:“他跟我的渊源,想来你总知道?”“知道得不多。”
“那么,我来说给你听。是咸丰八年的事——。”
咸丰八年春天,湖南永州镇总兵樊燮,贪纵不法,又得罪了势焰熏天的“左师爷”因而为左宗棠主稿上奏,严劾樊燮,拜折之时,照例发炮;骆秉章坐在签押房里听见声音,觉得奇怪。
看时候不是午炮,然则所为何来”听差的告诉他说:“左师爷发军报折。”左宗棠在路秉章幕府中,一向这样独断独行;因而又有个外号叫“左都御史”——巡抚照例挂两个衔:一个是兵部右侍郎,便于管辖武官;一个是右副都御史,便于整饬吏治,参劾官吏。
而“左师爷”的威权高过骆秉章,称他“左都御史”是表示右副都御史得要听他的。这一次参劾樊燮,骆秉章事前亦无所闻;此时才要了奏折来看,措词极其严厉,但也不是无的放矢,譬如说樊燮“目不识丁”便是实情。既已拜折,没有追回来的道理,也就算了。
其时朝廷正倚任各省带兵的督抚,凡有参劾,几乎无一不准;樊燮就此革了职。只以左宗棠挟有私怨,大为不服;便向湖广总督衙门告了一状,又派人进京向都察院呈控,告的是左宗棠,也牵连到路秉章,说湖南巡抚衙门是“一官两印”
这是大案,当然要查办。查办大员一个是湖广总督官文;另外一个是湖北乡试的主考官钱定青。官文左右已经受了樊燮的赌;形势对左宗棠相当不利。幸亏湖北巡抚胡林翼,与官文结上一层特殊的关系——官文的宠妾是胡老太太的义女;所以连官文都称胡林翼为“胡大哥”这位胡老太太的义女,常对官文说:“你什么都不懂!只安安分分做你的官,享你的福;什么事都托付给胡大哥,包你不错。”官文亦真听她的话;所以胡林翼得以从中斡旋,极力排解,帮了左宗棠很大的一个忙。“总而言之,郭筠仙平地青云,两年之间,因缘时会,得任封疆,其兴也暴;应该虚心克己,以期名实相称。不然,必成笑柄;甚至身败名烈!我甚为筠仙危。”说到这里,左宗棠忽然忍俊不禁了“曾相道貌俨然,出语亦有很冷隽的时候了。前几天有人到营里来谈起,说郭筠仙责备‘曾涤生平生保人甚多,可惜错保了一个毛寄云’。这话传到曾相耳里,你道他如何?”
“以曾相的涵养,自然付之一笑?”
“不然。曾相对人说:‘毛寄云平生保人亦不少,可惜错保一个郭筠仙!’针锋相对,妙不可言。”
左宗棠说完大笑。胡雪岩亦不由得笑了;一面笑一面心里在想,郭嵩焘做这个巡抚,可说四面受敌,亏他还能撑得下去!看起来是一条硬汉;有机会倒要好好结识。左宗棠却不知怎么,笑容尽敛,忧形于色“雪翁,”他说“我有时想想很害怕!因为孤掌难鸣。论天下之富,苏、广并称,都以海关擅华洋之利。如今江苏跟上海有曾、李;广东又为曾氏兄弟饷源。郭筠仙虽然官声不佳,但如金陵一下,曾老九自然要得意;饮水思源,以筹饷之功,极力维持郭筠仙,亦是意中之事。照此形势,我的处境就太局促了!雪翁,你何以教我?”
这番话,左宗堂说得很郑重,很深;胡雪岩亦听得很用心,很细。话外有话、意中有意;是有关左宗棠的前程,也可能有关自己利害的一件大事,不宜也不必遽尔回答,便以同样严肃的神色答道:“大人看得很远;要让我好好想一想,才能奉答。”
“好!请你好好替我想一想。”左宗棠又说“不足为外人道。”
“当然!”胡雪岩神色凛然“我不能连这个道理都不懂。”“是,是,”左宗棠歉疚地“我失言了。”
“大人言重。”胡雪岩欠一欠身子“等着见大人的,只怕还很多,我先告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