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没有道理,我一杯罚三杯。”
“真硬气!”刘不才撺掇着说:“妙珍,你不能输给你妹妹。”
席面上原要这样才热闹,妙珍就装得很认真他说:“刘老爷,我听你的话。回头她的话没有道理,你可要说公话。”
“当然!当然!”刘不才亲自执勺,替妙珍斟了大半杯酒。
等她干了酒,妙珠问道:“珍姐,你倒爬上高枝儿去了,丢下我一个怎么办?”
“对!”刘不才脱口就说:“问得有道理!”
古应春和胡雪岩亦以为然,但他们的心思都快,觉得她这句话不但问得有道理,而且问得很厉害,尤其是胡雪岩仿佛看到一片罗网迎头罩了下来。
妙珍也确是这样的心思,打算着让胡雪岩娶了妙珠回去,也是个极好的归缩,但这是私下打算,不便公然透露,否则胡雪岩会起反感:原来你自己急着要从良,而抚妹之责,又不能不尽,才套到我头上。我偏不要!
因为有此顾虑,一时愣在那里说不出话来,妙珠趁机又说:“我也知道珍姐为难,自己不能不打算打算。珍姐,你让我先走一步。”
“先走?”妙珍愕然,急急问道:“走到哪里去?”
“我想先搬出去住。”妙珠以从容而坚决的语气答道:“这碗饭,吃到现在为止了!”
这一说,大家才算明白,虽未从良,愿先“脱籍”这也是好事,但总得有个着落,才是办法。
“至于住的地方,我也想过了。”妙珠说道“多的是庵堂,让我带发修行,修修来世,总也是办得到的。”
“这,怎么可以?”刘不才大摇其头“年纪轻轻,说出这种话来,岂不叫你的姐姐伤心?”
“我想,”妙珍慢条斯理他说“果然有志气不吃这碗饭,我倒也赞成。先搬出去住也可以,住庵堂就不必了。”她又加了一句:“胡老爷,你说是不是?”
胡雪岩心想,妙珠似乎胸无城府,花样倒真不少,且“将”他一“军”看她怎么说?
“我不相信妙珠年纪轻轻,会看破红尘,要修什么来世?如果,”前一句话倒没有什么毛病,坏就坏在“如果”他说:“如果真的要修行,我替妙珠造一座家庵。”
这真是语惊四座,珍珠姐妹无不变色,刘不才和古应春也深为不安,觉得他这句话太重了。
在妙珠,不但气,更多的是恨,心里在想:真看不出他,好狠的心肠,一死回不了他的意,现在还要逼自己出家。然而她也是好强的性格,说了不算,叫人笑话。于是她又想:好!我就跟你赌这口气!
冲动之下,不假细思“胡老爷一言为定。”她站起身来福了福:“我先谢谢你!”
“说笑话的!”刘不才先喊了起来“妙珠,你怎么当真?”
“决不是说笑话。”妙珠的脸色煞白“我懂胡老爷的心思,最好我在这时候就一剪刀拿头发剪了起来。这可对不起了,修行在心,不在乎做不做尼姑!”
越是这种不进理的诬指,越见得她一片深心都在胡雪岩身上。但局面越来越僵,僵得有无法收场之势,胡雪岩当然自悔轻率,尴尬万分。妙珍和刘不才也只有从中打岔,乱以他语,倒是古应春,忽有妙语,通前彻后,略想一想,作了个“大胆”的决定。
“妙珠!”他起身招招手说“你来,我有句话问你。”
“古老爷!”妙珠率直拒绝“有话,你在这里说好了。”
“喔唷!”古应春故意抚摸着前额“这个钉子碰得好厉害。”
虽是玩笑,含有指责之意,勾栏人家以不得罪客人为第一要诀,所以妙珍代为道歉:“对不起,对不起,古老爷!她年纪轻,不懂事,一切包涵。”
接着,便正色向妙珠训斥:“你怎么连好歹都不懂!古老爷有话问你,自然是好意。‘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还不跟古老爷赔罪。”
妙珠也觉得自己不对,但要她赔罪,却又一时变不出那样的脸色来,幸好古应春体恤,连声说道:“赔什么罪,赔什么罪。来,来,我们到这面来谈。”
一面说,一面拉,妙珠也就顺势收篷,跟到一边,悄悄说道:“古老爷,真对不起,我不是有心的。”
“我知道,我知道,这不必去谈了。我问你,”古应春停了一下,用很郑重的语气问道:“你是不是下定决心,非姓胡不可?”
妙珠抬起一双大大的眼睛,很快地看了他一眼,接着便垂下头去,然后,微微颔首。
“好的!不过事情一时不会成功,一年半载,说不定三年两年,你等得及吗?”
“没有啥等不及!”妙珠用极轻的声音回答。
“那就让胡老爷替你造一座家庵,反正带发修行,不要说带发修行,就真的做了尼姑,也可以留起头发来还俗的。”古应春又说:“你想想,你住的是姓胡的替你造的房子,还不算是胡家的人?”
这不但是一句话指点了迷津,也因为古应春站在自己这边,越发增加了信心,因而妙珠眉开眼笑地不断低声称谢:“古老爷,谢谢你,谢谢你!”
“我的话,你摆在心里。”
“是的。我晓得。”
话虽如此,妙珠到底不是那种老于世故,深于城府的九尾狐,开朗的心情,不知不觉地摆在脸上。妙珍和刘不才看她神情舒坦,自然都感到快慰,只有胡雪岩的心情矛盾,一方面觉得妙珠是宜喜宜嗔春风面,一扫愁苦之容,格外显得明艳照人,看在眼里,爱在心头,一方面又怕古应春擅作主张,投其所好,如果所许的愿心是自己办不到的,则又何以善其后?
心里六上八下半天,终于趁刘不才大谈赌经时悄悄问妙珠:“古老爷跟你说点啥?”
她眼波闪耀,斜着从他脸上飘过,故意洋洋不睬地答了句:“不好跟第三个人说的。”
她装假,他便有意逗她:“想来是他看中了你了?你可当心!古才爷有个‘女张飞’管着。”
“女张飞?”妙珠触发了好奇心“怎么叫出这么个名字来。你倒说给我听听。”
“来!”胡雪岩趋势将她一拉,两人走到屏风背后,在一张杨妃榻上,并排坐了下来“女张飞”自然不谈了,但却别无话说,一个拉着她的手凝视,一个低头不语。
“胡老爷!”是妙珠先开口“你说要给我造一座家庵,这话算不算数。”
“我跟你说说笑话的。”胡雪岩正好改口“莫非我真的作孽?年纪轻轻的,送你进庵堂去过那种日子?”
“哼?”妙珠微微冷笑“造一座庵,也要几百两银子,自然舍不得了!”
胡雪岩再精也想不到这是激将之计,当即答道:“几百两银子小事。不要说你我有过交情,哪怕初见面,送你几百两银子,也没有什么了不得的。”
“既然你这样说,我先谢谢你,明天等家庵造好了,我供你一个‘长生禄位’。”
“不行,不行!‘家庵’两字,再不用提起。”
妙珠也不是真的看破红尘,要去带发修行,就这片刻之间,她照古应春的指点,另外打定了主意“你不用管,你总归给我几百两银子,让我造间新房子住就是了。”她又加了一句:“你肯不肯?”
“谈不到什么肯不肯。你如果不相信,我马上给你银子好了。”
“那倒不必。说过算数,”
接着,她伸出春葱样的一只小指,一钩新月似地弯着,胡雪岩也伸出小指来跟她勾了勾。接着,便一手揽住了她的腰,说了句真心话:“妙珠,我自己都不知道我是怎么回事?又舍不得你,又怕你。”
“怕我什么,我又不是吃人的老虎。”
“老虎倒不是,是一条”
“一条什么?”
胡雪岩想说:是一条会缠人的蛇。但因已领教过妙珠的脾气,不敢造次,所以话到口边,又缩了回去,等她再追问时,自然也不肯出口,笑笑而已。
“我知道你怕我。”妙珠有些悔恨不胜似地“我也知道我的脾气,就是改不掉。”
一个人能有自知之明,便容易相处了,胡雪岩心想,不管将来如何,能劝得她稍敛那种刚烈性情,总是好事“妙珠,”他先恭维她一顿“说良心话,我从杭州看到上海,上海看到苏州,象你这佯的人品,真是顶儿尖儿,再没有话好说”
“好了,好了!不要替我乱戴高帽子。捧得高,跌得重,下面就要说到我的坏处了。”
一说破,胡雪岩倒又不便再出口了,仍然只能付之一笑。
“闲话少说。”妙珠忽然问道“你住房子喜欢怎样一种格局?”
这话问得太突兀。胡雪岩想了一下,方始明白,但也不愿说破,只反问一句:“你呢?你喜欢怎样的格局?”
“我喜欢高大凉爽,前后空地要多。”
“那么,你就照你的意思去盖好了。如果要修怎么样一座亭台楼阁的大花园,我力量不够,普通一所住宅,我还送得起。”胡雪岩又说“房子是你住,不是我住,良然是你喜欢怎么样就怎么样。”
最后一句话,是有意这样说的,暗中拒人于千里以外,这,妙珠也懂,不过她受了古应春的教,已打字一个“磨”字的主意,所以并不觉得失望,神态自若地问道:“你们杭州的房子是怎样的格局?”
“普通人家前后厢房,中间是正屋,有个名堂,叫做‘四盘一汤’。”
妙珠觉得这个说法很新奇,闭上眼想一想,若是临空下望,前后厢房,分布四角,中间一座厅,果然是这样一种形状,于是笑道:“好的!我们也来个四盆一汤。”
这近乎一厢情愿的想法,胡雪岩自然也懂,认为不宜再说下去了,话越来越多,也越描越黑。因而又是笑笑不响。
“你倒真会笑!一笑、两笑、三笑了!”
是不明用意的废话,但出之于她的口中,另有一种味道,胡雪岩斗口也是很在行的,随即笑道:“你倒是胜过秋香,可惜没有一个唐伯虎!”
这又有暗中见拒之意,妙珠心中自语:总有一天叫你脱不得身。这样想着,脸上便露了诡黠的笑容。
这让胡雪岩又起警惕,不知道她在打什么主意?凝神细看,妙珠忽然“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这一笑,越使胡雪岩困惑,不过有一点倒是很清楚的:前嫌尽释!既然如此,就不必再瞎费什么工夫了,且丢开了再说。
回到席间,重又闹酒,一顿午饭,吃到下午四点才罢。妙珠道声“得罪”退了出去。接着便有个替妙珍收拾房间的心腹娘姨,进来使个眼色,将妙珍调到外面。这一去好久不见进来,冷落客人是娼门大忌,而况是这几位特客?所以胡雪岩等人,虽在海阔天空地闲谈,暗地里却都抱着一个疑团。
天快黑下来时,来了一班押客,嘈杂的人声中有一句话听得很清楚,是她们那里的相帮在说:“二小姐收房间了。”
“二小姐”就是妙珠“收房间”等于上海长三堂子里的“卸牌子”是从良的表示。问津有心的那班狎客,一看名花有主,无不惘叹,少不得有人打听,是何豪客,量珠来换去了这一粒“妙珠”?相帮以“弄不清楚”作
答。
别人不清楚,妙珍屋里的三个人,心中雪亮,古应春笑笑说道“小爷叔!艳福不浅,到处有人留情。”
胡雪岩却笑不出来“我不是假道学,用不着口是心非。人呢,当然有可取之处,不过我现在实在没有工夫来享这份艳福。”
他看着刘不才说“三爷,你来接收了去吧!”
“说笑话了!我怎么能做这种事?”刘不才大摇其头“退一万步说,妙珠一片心在你身上,九牛拔不转,就算我可以接收也接收下到。”
“麻烦!”胡雪岩有些怨恨“老古,一定是你替她做了狗头军师!你说实话,你替她出了什么馊主意?”
古应春想了一下,这样答道:“小爷叔,我劝你最好置之不理,听其自然,那就不会有麻烦,更不会有烦恼了。”
“这话倒说得有道理。”胡雪岩深深点头“我就照你的话做。”
“只怕不容易做到。”
听他的话又翻覆,自然诧异,而且不满:“这话,我弄不明白!”
“很容易明白!小爷叔,有道是:‘未免有情,谁能遣此?’我怕你心里抛不开。倘或如此,倒不如实事求是的好。”
胡雪岩沉吟了一会,果然有些割舍不下,因而便无话可答了。
就在这时候,到了一班客人,领头的是跷脚长根,其次是俞武成,再后面就是尤五跟他的那班江湖弟兄,殿尾的是杨凤毛和朱老大,挤得满满的一屋子,加上妙珍领着娘姨、大姐来招呼,乱得不可开交。
“小爷叔!”尤五避开古应春和刘不才,将他一拉,悄悄说道“我有几句要紧话,想跟你说。看哪里有清静的地方?”
这里找主人,胡雪岩便又去问妙珍,她毫不迟疑地答道:“妙珠的房间空着。”
“不错!”胡雪岩倒想起来了“妙珠是怎么回事?”
听此一问,妙珍的神情很奇怪,瞟了他一眼,用又象埋怨,又象调侃的声音说“我都要问胡老爷是怎么回事?”
这样一扯开来,话就说不完了,事虽关心,苦于此时无暇深问,胡雪岩只说得一句:“回头再谈!”转身而去。
将尤五领到妙珠原来的住处,进房便觉异样。古应春睡过的那张大铜床,裳枕皆已收起,只剩下一张藤棚,妆台上胭脂花粉,一扫而空,玻璃镜子上还蒙了个布套子,格外有股人去楼空,天涯何处的凄凉味道。
“唉!”胡雪岩不知不觉地轻轻叹了口气。
尤五一天都在忙着商谈“大事”布解所谓,便愕然相问:“小爷叔,你叹啥气?”
胡雪岩是深感于这短短一天之中,妙珠由一念轻生到毅然脱出风尘。已经历了好一番沧桑,情动乎中,不能自已,但到底算是闲情,这时候何必去谈它?所以问而不答,只说:“你们今天跟长根谈得怎么样?”
“那是小事。长根自然是厉害角色,不过自己人面前,不作兴说‘法兰西话’”
“什么?”胡雪岩打断他的话问:“你说什么‘话’!”
“喔,”尤五笑道:“这是最近夷场里流行的一句俗语。说洋文,英国话还有人懂,法兰西语,只听他舌头上打滚,不晓得他说些什么?所以说人自说自话,彼此永远谈不拢,就说他是说‘法兰西话’。”
“这倒也妙。长根不说‘法兰西话’,说的什么话呢?”
“说的老实话,人心都是肉做的。小爷叔这样待他,他不能做半吊子。又说:吃不穷,着不穷,不长眼睛一世穷!这句话也很实在。大家都看上小爷叔了!”尤五用极郑重的语气说:“小爷叔,江南江北的漕帮,以后都要靠你老人家了!”
“言重,言重!”胡雪岩大为诧异“怎么扯得这句话?”
“我们商量好了!”尤五慢吞吞他说:“我们大家推小爷叔,做个军师,请你来发号施令。小爷叔,你不要打岔,听我讲完。”
讲的是他们江南江北漕帮的一条自救自保之策。从洪杨起事,河道阻塞,漕米改为海运以后,漕帮生计维艰,只是遍地烽火,各地纷纷办团练自保,朝廷焦头烂额,只顾军务,尚且不暇,自然无法来管漕帮的生计。这层苦衷,漕帮的头脑,无不体谅,因此各地帮口小弟兄闹事,他们都是好言相劝,共体时艰,但朝天一张口,家家有老小,总得要喂饱肚子才行。这就不是苦口婆心的劝导所能济事的。
因此,尤五、俞武成、跷脚长根还有另外一班漕帮管事的人物,人同此心,心同此理,都觉得唯一的办法是自己来寻一条生路。
“小爷叔!大家都佩服你是天下第一等的脑筋,这条生路,不但要你替我们来寻,而且要请你领我们来走。”
“啊!”胡雪岩吸着气,已感到双肩沉重不胜了,但是,无论如何说不出拒绝的话来,只有三个字:想办法!
当然,尤五与他的同道,亦决不会仅仅定下这么一个宗旨,便将千斤重担,不问青红皂白,压在胡雪岩肩上,他们也谈到过许多能够走、走得通的路。不过,这些想头,也大都是胡雪岩的启发而已。
“小爷叔,我们也谈过,第一,漕帮有船有人,不运漕粮,可以运别的东西,甚至于载客。现在难民多,有时要搭船觅个铺位,还真不容易。你说,这行生意好不好做?”
“当然好做。难处是怕官府不准。这,我来想办法。”
“对啊!”尤五十分欣慰“我们要请小爷叔来出头,就是这些关节,都要仰仗大力来打通。”
“打不打得通,还不敢说。”胡雪岩又问:“你们还谈些什么生意,”
“丝、茶两项销洋庄,现在看样子是一定可以恢复的了。我们想集一笔资本,请小爷叔替我们来做。”
“这当然可以。不过我先要问一问,这两项生意,赚了钱,是私人的,还是公众的。”
这话问得尤五一愣“是啊!”他搔搔头皮说“我倒没有想到这一点,现在是请小爷叔来替漕帮弟兄想办法,如果赚钱公众分,当然没话说。不然,就只好搁在后头了。”
“我也是这个意思。五哥,”胡雪岩迟延了一下,终于问了出来“我倒要请教,你的意思,是为公,还是”
“我的情形,你晓得的,无所谓公私。有钱,老太爷的用度先提起一份,此外就是大家用,手长的多用几个,脚慢的少用几个。”
“这不是办法,你总要定个章程出来。不要说你是一帮之主,就是我自己的生意,对伙计们也要一碗水往平处端,大家才会心服,”
“是!小爷叔说得是。”尤五深深点头。
“这件事你不妨请老古替你参赞。现在不必会谈它。丝、茶两项生意,当然要做的,不过应该还有别的,大家有饭吃的生意好做。等我空一空来替你们动脑筋。”
“是的。我先跟你说明白了,回头席面上,他们还有话说。”
这一夜的盛宴,算是漕帮公众特请,虽非鸿门宴,但这顿饭也着实难吃,大家越是恭维,胡雪岩越觉责任沉重。所以一面谦虚,一面腹中寻思:江湖上行事,有时要“充”不会的也得要大包大揽,满口答应,有时要“冲”不管做得到做不到,硬做了去。但是,有时既不能充,更不能冲,一要诚实,二要稳健。象此时的情形,充对了、冲过了,未见得见好,充不好、冲不过,则误人大事,吃力而不讨好,不智之甚!
因此,他等大家的话告一段落,从容冷静他说道:“刚才尤五哥跟我说,承各位台爱,我说不出推辞的话来。此刻想想,有两句话,一定先要向各位说明白。”
这不能不预先声明的两点苦衷是:第一,他个人的生意,以及招揽在身上的闲事很多,而且也都到了不容再拖,必须料理的时候,所以一时还无法为漕帮效劳,其次,他感叹着说:“做事容易做人难”将来必不能尽如人意,希望大家谅解。
对于第一点,自是同声应承,提到第二点,尽管他措词委婉,仍有好些人觉得不安,尤其是俞武成,很费劲地申述,大家决没有任何成见,希望他不要多心。胡雪岩对“麻布筋多,光棍心多”这句江湖上人人皆知的谚语,深具戒心,所以本来还想在这方面再发挥几句的,见此光景,也只好缄口不言了。
这一顿酒吃下来,已是斗转参横,除掉跷脚长根,其余都回到朱家歇宿。
尤五因为同里事毕,而松江、上海都还有许多事要等他去料理,决定第二天一早离去,特地到胡雪岩那里话别。不想一谈起来就没有完,胡雪岩一再催促,他总舍不得走,话虽多,其实以后有机会再谈亦可以,只是久别重逢,乍逢又别,觉得依依不舍而已。
就这样一谈谈到夭亮,尤五索性直接上船,睡到松江。由于有他的朋友在一起,胡雪岩在礼节上不能不送行。河千握别,人已疲乏不堪,正待回朱家蒙头大睡,在一起的古应春眼尖,拉了他一把,急急说:“你看!”
注目看时,一顶小轿,如飞而过,只从两方镶嵌的玻璃小窗中,看出是个女人,却不辨是何面貌。
“是哪个?”
“还有哪个?”古应春笑道:“请问在同里,还有哪个女人是小爷叔你关心的?”
这当然是指妙珠,但古应春这样硬指他对妙珠关心,却使他感到有口难辩的委屈。就在这苦笑无以为答之际,只见轿子已转入一条小巷,他便脱口问了一句:“昨天搬出去以后,不知道她住在哪里?”
“也许就住在这条巷子里。”古应春怂恿着说:“去看看!”
拉着走到巷口一望,果不其然,轿子已经停了下来。胡雪岩心想,既已如此,不如看个明白,因而不必古应春相劝,先就走了过去。
到那里一看,首先触入眼帘的是,一幅簇新的朱笺,写着乌光闪亮的两个径尺大字:“胡寓”
胡雪岩大为诧异“老古,老古!”他慌慌张张地问:“妙珠也姓胡?”
“我不晓得。”
“这就有点奇怪了!”胡雪岩狐疑满腹“这样‘霸玉硬上弓’的事!我还是第一回看见。回去倒要问问妙珍!”
“何必那么费事?现在有妙珠在这里,为啥不问?”说着,古应春伸手便去叩门,胡雪岩想要阻止,已是不及,古应春拉起铜环“当当”地拍了两下。
黑漆双扉开启,垂鬟小婢正是妙珠身边的小大姐阿金。
“胡老爷!”面团团象“无锡大阿福”的阿金,笑嘻嘻他说:“你莫非千里眼、顺凤耳?一早就寻得来了。”
胡雪岩无心跟她逗笑,只问:“二小姐呢?”
“刚刚回来。”
一句话不曾完,妙珠已掀帘而出,布衣布裙,屏绝铅华,已俨然“人家人”的样子了。“古老爷,”她含笑迎客:“请里面坐。”说着,抛给胡雪岩一个眼风,作为“尽在不言中”的招呼。这样的举止,是以胡家的主妇自居,胡雪岩心想:这就不必再问她的本姓了。如今要动脑筋的是,设法让她将“胡寓”这张朱笺取消。
这样盘算着,便声色不动他说:“你这房子,倒不错。难为你觅得着,说搬就搬,一搬就有合适的房子,倒真凑巧。”
“是啊,巧得很!”妙珠很高兴他说“我领你们看看。”
于是从前到后,走了一遍,最后到客堂落座。家具似是现成有在那里的,屋角堆着箱笼什物,还未整理。
“今天还乱糟糟的,没有地方坐。古老爷,你下次来就好了。”妙珠又说“做丝生意,总少不得要到同里来,如果没有地方落脚,就住在这里好了。这里,古老爷,你当它自己的家一样。”
“多谢,多谢。”古应春说“如果到同里,一定来看你。”
修行的话也不说起了!胡雪岩心里好笑,想挖苦她两句,又怕她动气,便忍住了。但嘴角掩不住那种近乎捉住人错处的笑容,使得妙珠忍不住要问。
“胡老爷,你笑啥。笑我做事顾前不顾后,是不是?”
“顾前不顾后”五个字,不堪寻味,胡雪岩却不说破,只问:“你这房子是租,是典,还是买的?”
“租的,”
“房东卖不卖?”
“卖也可以谈。”
“看样子,你倒象很中意这所房子。”胡雪岩略停一下说:“我看为了省事,我就买这所房子给你好了。”
“随你的意思。”
“照我的意思,你先把‘胡寓’这张条子拿掉?”
“不!”妙珠断然拒绝“我姓胡,为啥不能贴那张条子?”
“你将来不是要改做家庵吗”
“对,”妙珠抢着说道“那时再换一张条子,叫做‘胡氏家庵’。”
“那也随你的便。反正天下姓胡的多得很,随你高兴姓啥就姓啥。”依然是拒人千里的语气,妙珠觉得他太过于簿情,脸色便有些不大好看了。
胡雪岩神思困倦,肝火上升,认为妙珠过于惫赖,有意想跟她吵一架,吵散了拉倒。但未及开口,为古应春看出端倪,急忙抢在前面做和事佬。“啊!”他故意装作耽误大事,突然想起的那种吃惊的神色。目瞪口呆地望着妙珠。
这是为了想移转他们的注意力,两个人当然都上当,胡雪岩先问:“怎么回事?”
“喔,”他忽又放缓了神色,摇摇头说:“没有什么!想起来了,不要紧。”
“真正是!”妙珠拍着胸说:“古老爷真会吓人,”
胡雪岩对他,当然远比妙珠来得关心,因而追问:“你想起什么?什么事不要紧?”
根本无事,如何作答?古应春便信口胡扯:“我想起个很有趣的故事。”
胡雪岩啼笑皆非,妙珠却是想想滑稽,这古老爷莫非有痰疾?再看到胡雪岩那副懊恼而无可奈何的模样,不由得“噗哧”一声,忍俊不禁了。
这破颜一笑,便至少是安抚了一方,古应春旁观者清,此时若得妙珠的一番柔情蜜意,则百炼钢可以化为绕指柔,因而先抛个眼色,然后指着胡雪岩对妙珠说:“他跟尤五爷谈了一夜,又送他上船,又来看你,这会儿真的累了。你让他好好睡一觉吧!”
说完,起身就走,脚在移动,眼睛中不敢放松,一看胡雪岩也要站起,立即回身硬按着他坐下。
“朱家人来人往,嘈杂不过。你这两天精神耗费得太多了,难得几样大事都已有了头绪,正该好好息一息,养足了精神,我们明天一起到苏州,转上海。”
“古老爷是好话!”妙珠从容接口“一个人,好歹要晓得,好话一定要听。”
胡雪岩也实在是倦得眼都要睁不开,勉强撑持在那里,经他们两人这样相劝,一念把握不住,如水就下,浑身劲泄,不但懒得动,连话都懒得说了。看古应春刚要出门,他想起一句话,非说不可“老古,老古,你等等!”他吃力地说“老周只怕今天会从苏州回来,如果有啥信息,你赶紧派人来通知我。”
“我知道了。你尽管安心在这里休息好了。”
等古应春一走,妙珠亲自去绞了一把热毛巾,递到胡雪岩手里,同时问道:“饿不饿?”
“饿倒不饿,心里有点发虚。”
“不是心里虚,是身子虚。我煨了一罐莲芯粥在那里,你吃一碗,就上床去吧!”
一面说,一面便走了开去,不多片刻,阿金捧着一只闽漆托盘,端来了一碗桂花冰糖莲芯粥。胡雪岩本来就爱甜食,那碗粥清腴甘糯,吃完了意有未尽。妙珠仿佛预知他的心意似地,紧接着端来了第二碗。
“没有打算你会来,不曾多预备,就只有这一碗了。我马上再炖,等你起来再吃。”妙珠又向:“另外还想吃点啥?好趁早动手。”
这样深情款款,胡雪岩心头的樊篱尽撤,看看阿金走得远了,便笑笑说道:“啥也不要,只要你的人!”
嘴里说着话,一只手便伸过来拉,妙珠腰肢一扭,翩然避开,带着顽皮的笑容说:“君子动口,小人动手。”
胡雪岩一笑而罢,伸过懒腰,站起身来,妙珠便引着他到卧房,房间甚大,却犹未布置妥帖,不过窗帘已经装好,床上衾枕整洁,尽堪安卧,身子一歪,倒在床上,就不想动了。
“起来嘛!等我铺床。”
“马马虎虎好了。”胡雪岩的眼睛已经合拢“我不想再动了。”
妙珠无奈,叫进阿金来,替他脱靴宽衣,一个身子拨过来拨过去,费了好半天的事,刚把他的头搬到枕上,鼾声已经起了。
他这一觉睡到下午才醒,首先听到的是柔靡的小调,用鼻音低低哼着,转身朝外,从雪白方孔纱帐中望出去,只见妙珠正坐在窗前通头发,发长及腰,一梳子通不到底,不能不抬起又白又腻的一弯手臂,反握发梢,才料理得了。胡雪岩看在眼里,痒在心头,便咳嗽一声,等她揭帐来视,很快地将她一拉。
猝不及防的妙珠,恨声说道:“总是这样子蛮来!”等她一放手,她脱身退后,正色而言:“这里地方不同了。”
胡雪岩愣了一下,才明白她的意思,是良家妇女了,不同于她们姐妹一起张艳帜的时候。一夜之隔,居然身分不同,然而对一个睡在她床上的男人,说这样的话,不太可笑吗?
因此,他不假思索地问了一句:“那么我呢?睡在这里,算是啥名堂?”
“问你自己!你不说明白,我只好拿你当客人看。”
“客人?”胡雪岩忍不住好笑“睡在女主人床上的客人!”
妙珠也忍不住抿嘴笑了,但很快地又绷起脸来“难得一次。”她说“下次再来,就对不起了。”
“怎么样?莫非赶我出门?”
妙珠词穷不答,只叫阿金舀脸水进来,自己虽也在招呼照料,却总是远远地躲着胡雪岩,深怕他要动手动脚来轻薄似地。
这样子见他如见了一条蛇的神情,使得胡雪岩大起反感,便忍不住挖苦她:“真象个人家人的样子了!是不是想造贞节牌坊?”
话说得太重,妙珠勃然变色,强自按捺怒气,冷笑着说:“随便你怎么样说好了!总而言之一句话:我的主意打走了,你一天不拿真心出来,我一天饶不了你。你等在那里!自有麻烦来找上你的门。”
象要挟,又象恫吓,但更象撒娇,胡雪岩笑道:“你倒说说看,怎么样找我的麻烦?”
“不告诉你。”妙珠恨恨地说:“没良心的人,值不得可惜,你看我!总有一天要你讨饶。”
明知是因爱生恨,胡雪岩仍不免哑然失笑“到底你我有啥解不开的仇?”他问“你拿我恨成这个样子?”
妙珠也是一时冲动,发泄了固然快意,事后却不免失悔。由他这一问,少不得从头想起,也不过几天间的事,象他这样场面上的人,走马章台,不足为奇,如说有人喜欢她,就得量珠聘去,世上哪里有这样的事?置妾虽不比娶妻,也不是一件小事,当然他有他的难处。只为自己一片痴情,都在他身上,相形之下好象显得他薄情,其实他守着他做客人的道理,丝毫不错,怪来怪去,只怪自己一厢情愿,钻到牛角尖里去了。
这是有苦说不出委屈,既以自怨,又以自责,更以自惭,那眼泪就止不住了,面朝外坐在妆台边,泪水沾湿了衣襟一大片,也懒得去拭一拭眼。
胡雪岩坐在床沿上,是在她身后,看不见她的脸,只觉得她无语兀坐,态度可怪,等走过来一看,方始惊惶“咦,咦!”他问“怎么了?伤这么大的心!”
“我也想穿了,”妙珠哭过一阵,心境比较开朗,情感不再那么黏滞“各人有各人的处境,硬凑到一起,也没有意思。回去是决不会回去了,不过,我也不会再嬲住你。”说着,擦一擦眼睛,醒一醒鼻子,走了出去。
胡雪岩的心情很矛盾。听她这样的表示,原该有如释重负之感,却反觉得无趣,就坐在妙珠原来的座位上,茫然不知所措。
坐又有些坐不往,站起来随便走一走,一定走到窗前,无意中向外一望,恰好看到妙珠,手里拿着一张红笺,上面仿佛有字,这很容易理解,她将那张“胡寓”的门牌取消了。
这反使得他怅然若失。但是妙珠两手空空走了进来,不提此事,他也不便先问,搭讪着说:“老古怎么不来?”又问:“几点钟了?”
“快打三点了。”妙珠换了一副态度,平添些周旋的形迹“还是吃饭,还是先吃些点心?”
“午饭、晚饭并在一起吃了!我也不饿。”他说“哪家馆子好,晚上叫一桌席来,我借你的地方请客。”
妙珠似有难色,但终于点点头:“是哪几位客?”
“还不就是这几个熟人。主客是朱老大,在他家打搅了好几天,应该表示点意思。”
“叫酒席倒现成。”妙珠提醒他说“如果你是临时起意,要赶紧通知客人。”
“是的。我自己去。”
于是妙珠伺候他穿上长衫,送他出门。等她关上大门,他才回身去看,果然,那张“胡寓”的朱笺消失了。但深红的四只纸角残迹犹在,好比“家有喜事”的条子刚刚撕去那样,令人兴起一种曲终人散的怅惘。
胡雪岩站了好一会,方始回身又走,走出巷口,就是一家笺纸店,他买了一张虎皮笺,看着柜台上的大墨海说:“你们这里哪位字写得好,劳驾替我写两个字。”
“喏,”小徒弟指着坐在帐台旁吸水烟的白胡子老头说:“我们老东家的字,呱呱叫!”
那个鬓眉皆白的老掌柜,便捧着水烟袋起身,含笑招呼,问明了胡雪岩要写的字样,就着现成的笔墨,一挥而就,年虽衰迈,腕力不弱,一笔魏碑,将“胡寓”二字写得典雅凝重,很够气派。
写完裁齐,一客不烦二主,托小徒弟带着浆糊,领他到妙珠家,在门柱上悄悄贴好,然后出巷雇了顶小轿一直来到朱家。
进门就遇见周一鸣,他是中午到的。因为古应春体恤胡雪岩连日辛苦,特意不让周一鸣去扰他的好梦。此时自是先谈这一件大事,据说何桂清接信颇为高兴,也颇为热心,当时就上督署接洽,由营务处指派一位委员,是个姓奚的候补同知,专责办理此案。奚同知在一两天内,就要到同里来跟跷脚长根见面。
“姓奚的,是我极熟的熟人。”俞武成在一旁插嘴“此人极能干,也极四海,是个好朋友。”
“那太好了!”胡雪岩喜不开言,拱手长揖:“大哥,偏劳了!我本来就在发愁,只怕分不开身,如今就都拜托大哥了,我把老周留在这里,听你招呼。”
“大家都有分的事,说什么偏劳?”俞武成慨然应承“我也晓得你这阵子管闲事,耽误了好些正经。这里都交给我好了。你啥时候走?”
“明天一定要走了。”胡雪岩趁机邀客“打搅了朱老大好几天,无以为敬,今天借个地方,专请你们几位叙一叙。这个地方,老古知道,请他陪了去。”
“是啥地方?方便不方便?”俞武成说“我最怕在陌生地方应酬。”
“方便,方便!”古应春代为回答:“包你不会拘束。”
客是请好了,妙珠那里却还令人放心不下,怕她只有一个阿金,主婢二人,铺排不开,因而又带周一鸣,赶回“胡寓”去照料。
到了那里一看,才知是过虑。妙珠叫了半副“茶箱”茶水、烫酒,兼带值席,一起都有人照应。另外馆子里派来三个人,一个厨子、一个下手、一个打杂上菜,请一桌客有这么多人料理,女主人根本清闲无事,在廊上嗑瓜子闲眺,显得十分悠闲。
“不过,老周,”妙珠很高兴地说:“你来得正好,要劳你的驾,给我去借几副牌来。”
这是“余兴”中少不得的。周一鸣回朱家去借了麻将、牌九、摇缸,刚刚铺设停当,大队人马已经到了。
一马当先的古应春,见了女主人就问:“妙珠,刚贴上去,簇簇新的一张条子,为啥又换过?”
妙珠一愣,想不通是怎么回事“什么条子?”她问。
“还不是那两个字!你难道不明白。”
她是真的不明白。空言相辩无用,所以先不作答,奔出大门一看,虎皮笺上“胡寓”二字,看墨迹已经干了,不是刚贴上去的。
“是哪个?”她心里疑惑,莫非是如果是他,又是什么时候贴上去的?
会不会是古应春呢?他是个热心人,也许说动了胡雪岩,回心转意,有些抚慰的表示。但再想一想,便知不然,古应春根本不知道自己跟胡雪岩怄气,撕下门牌这回事,则何由而出此举?照这样看来,还是胡雪岩自己改变了主意。到底把他感动得“降服称臣”拜倒在石榴裙下。妙珠十分得意,当然,更多的是欣喜和感动。
走回里面,只见胡雪岩望着他一笑,这就是证实了是他干的事。只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干下的?这样一件小事,都有点神出鬼没,这个人实在厉害!不能不佩服,也不能不小心。
心里这样在想,脸上也报以莫逆于心的一笑。古应春看在眼里,越觉好奇心起。只是这样的场合,他要帮着胡雪岩应酬,一时无法去盘根问底。
“吃饭还早,”刘不才这时已很起劲地在拉搭子了“我们怎么玩?请俞老出主意。”
“都是自己人,不好当真。”俞武成说“今天妙珠从良,我们该有点意思,我出个主意,请大家公断。我们推一桌轮庄牌九,赢了的不准落荷包,都拿出来,替妙珠置点啥!”
“不必,不必!”胡雪岩急忙辞谢:“没有这个规矩。”
大家都赞成,只有胡雪岩坚辞不允,俞武成心直口快,便即问道:“老胡,你是不是怕我们扫了你的面子?”
“大哥!”胡雪岩觉得他的话不中听,但不能不表示惶恐“你怎么说这话?我只好不响了。”
“对!”俞武成笑道:“不是我这样子说,没有办法叫你不开口。来,来,我痴长两岁,第一个庄该我。”这桌牌九,味道特别,大家都想输几文,让妙珠有点好处,结果反而扯平了,四个庄,俞武成、刘不才、古应春、杨凤毛分别推完,结帐只多了两百五十两银子。
“这不够!再来!”俞武成掳过牌来洗着“这一下推小的,大家放开手打。”
于是下风出手都不能太少,台面上有一千六百两银子,掷骰分牌,他看了一下,扣住牌不响,三门翻牌,点子都不小,俞武成轻轻将牌一掀,一对宝子,统吃。
“够了,够了!我替妙珠谢谢。”俞武成将牌一推,拿银票集中在桌子中间,笑盈盈地站起身来。
一方牌九只推一条便散场,刘不才赌了这么多年,还是第一回见过这种事。输钱还在其次,赌瘾被勾了起来,未免难受,但亦无可奈何,只能罢手。
古应春的感想不同“俞老真是快人快事!”他说“我就佩服这种爽快的性子。”
俞武成本来就觉得得意,听古应春这一说,越发有兴,不假思索地大声说道:“今天我们索性再做件痛快的事。我一说,大家赞成,不过,老胡不准开口。”
“何以不准我开口?”胡雪岩笑着抗议。
“怕你煞风景”
俞武成刚说了这一句,古应春已猜到他的心里,深怕一个说出口,一个有推托,好事变成僵局,所以急忙拦在前面说:“俞老,俞老!你请过来。”拉到旁边一问,果不其然,俞武成就趁此刻,要为胡雪岩与妙珠撮合,现成的酒席,便是喜筵,贺客贺礼,也都来了。办了喜事,胡雪岩明天好回苏州去干正经。
“俞老,你的美意,我那位小爷叔一定感激。不过,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他到底有何难处,还不晓得。你老的一句话,重似千金,说出来,他不能说个不字,但心里如果有什么嘀咕,想来你也不愿意。交朋友,总也彼此丝毫无憾,你说是不是呢?”
“丝毫无憾”这句话,俞武成听不懂,但他的意思是很容易明白的。仔细想一想,自己有点冒失,说出话来,收不回去,面子上下不来,岂非自讨没趣?这样想着,便对古应春油然而生敬服之心。
“不错,不错。老古你想得周到,如今,你看这件事怎么办?”
古应春知道他好热闹,更知道他的性情是那种自以为是好意,便不许人不受的纨袴脾气。再细想一想胡雪岩的态度,对妙珠已经回心转意好事有望,便答应由他去作个探问。
私下一谈,胡雪岩的答复是古应春再也想下到的“我已经叫老周接妙珍来了。”他说:“俞老一开口,我就懂了,既然如此,回头就烦你们两位跟妙珍谈一谈,什么都好答应,只有一样:不能老住在外面。”
“小爷叔!”古应春楞了一下说:“我晓得你意思已经活动了,不想变得这么快?是怎么想了一想?”
男女间事,无理可喻,胡雪岩的改变心意,是决定于重新贴上“胡寓”门牌的那一刻,而到底又是什么原因让他决定贴上“胡寓”的门牌,是为了妙珠忽作悬崖勒马之计而受了感动,还是一时兴起?已莫可究诘。不过,他是个不肯欺心的人,既然有此决定,即令不为人知,亦不可相负。至于趁今天纳宠,无非不愿辜负朋友的好意,乐得“凑兴”
感到兴趣的,自然不止俞武成和古应春,未吃喜酒,先闹新房,都挤在妙珠屋中,欢然谐笑。等妙珍一到,俞武成和古应春“做媒”代为谈判条件,问她有何要求?
“我没有要求,这是件好事,我只有高兴。不过,我总得问问妙珠的意思。”
这是理所当然的,便让她们姐妹密谈。妙珍的意思,怕胡雪岩将来会变心,要他拿出一笔钱来,以防人老珠黄,后半辈子的衣食可以无忧。
“你心里要放明白,不是我在打什么主意。初出来那两年的债务,总算弄清楚了,我不想一个钱的好处,他那笔钱拿出来,用你的户名去存去放,折子仍旧交给你。”妙珍又说“我们姐妹一场,我完全是为你着想。”
“那就跟他要三千银子好了。”
妙珠的身价,应该不止三千两。不过这桩喜事,与一般情形不同,妙珍也就不便再多劝。把话转到古应春那里,他不需征询胡雪岩的意见,便代为答应了下来,当时向这一晌掌管着胡雪岩的财务的刘不才,如数要足银票,用个红封袋套好,封签上写明“奁仪”交了给妙珍。
妙珍再转交妙珠,她却不肯收,送给姐姐,作为敬意。妙珍无论如何不要,姐妹俩推让了半天,最后作为妙珠托她代为放息,妙珍才收下那个“红包”
酒阑人散,妙珠方得有机会跟胡雪岩说话。只是原有无数语言,迫不及待地想倾吐,而到了此时,反觉无从说起。望着高烧的红烛,回想这两天的波折,心里不辨是悲,是喜,是感慨,还是感激——感激日日在念经礼拜的白衣大士,菩萨有灵,终于如愿以偿。
胡雪岩的心思也跟她差不多,在绯色的光晕中,有着如梦似幻的感觉,凝视着镜中的宜喜宜嗔春风面,自不免兴奋而得意,但想到在苏州的芙蓉,不由得又生歉意。就这样心潮起伏,便想不起该怎么找两句话来跟妙珠说了。
“洞房”中是出奇地沉寂,寂静得灯花爆裂的声音都听得见。这使得炒珠大起警觉,也可以说是大起疑虑,如此良宵,决不该有这样清冷的光景,于是觉得有句话非说不可。
“你懊侮了是不是?”她问。
胡雪岩很诧异“懊悔什么?”他反问一句。
“懊悔不该自己贴上‘胡寓’那张条子?”
“没有这话!我做事从来不懊悔的。”
妙珠默然。这总算是一种安慰,但究不知他真心如何?也许口中否认,心里真有悔意。那样子倒是自己该懊悔孟浪了。
生米已经煮成熟饭,却还未了咽。她心里在想,错了一步,错不得第二步,宁可落下笑柄,也不能自误一辈子,无论如何得要试出他的真心来。一念到此,立刻有了计较。要试别人的真心,先得自己表示真心,她毫不迟疑地打开一只描金皮箱,从箱底取出首饰箱来,开锁揭盖,送到胡雪岩面前。
箱子里有玉镯、宝石、戒指、珠花、金镑、珈南香手串,都用新棉花包着,此时一样一样揭开来放在桌上,五光十色,令人目眩。胡雪岩不解所谓,忍不住问道:“你这样献宝干什么?”
“我的私房都在这里。喏,你看!”她捡起一扣存折,递给胡雪岩。
“你自己的东西,用不着给我看!”他不着存折,顺手抛在首饰箱里。
“这些首饰,我自己估一估,值两万银子。你看呢?”
“我不大懂。”胡雪岩说:“快收起来!财不露白。如果这时候外面有个贼在偷看,以后就危险了。”
“不要紧的!这房子严密得很,围墙极高,不怕贼来。”妙珠略停一下,回入正题:“我留着这些东西无用,说不定如你所说,叫贼偷了去,反害得我心疼,不如交了给你。”
“交给我做什么?”
“咦!那还不是随便你,做生意派点本钱也是好的。”
听得这两句话,胡雪岩的感想极多,但最后却是笑了出来,想到“唱本”上的故事:公子落难,花园赠金,大魁天下,奉旨归娶。看起来,妙珠多少也有这样子的想法。
这一笑,显得有些轻侮,妙珠微感不悦,正色说道:“我是诚心诚意的正经话。”
“我晓得你是诚心诚意。可惜,”胡雪岩想了想,还是将那句话说了出来:“你这番诚心,用错了地方。”
“怎么呢?诚心待人还会错?”
“本心不错,用得不得当。你要遇见一个肯上进的穷书生就好了,将来不说中状元,进京赶考中个进士好了,明媒正娶,还挣副诰封给你。那有多好?”
“我不稀罕。只要”
“只要怎么样?”
“只要”妙珠很吃力地说:“只要你不变心就好了。”
胡雪岩默然。觉得所遇到过的几个女子,以妙珠用心最苦,胁之以死,动之以利,先怕嫁不成,嫁成了又怕人变心,心眼儿这么多,将来怕难得相处。
他的心里很矛盾,有畏惧也有怜惜,因而既想设法将刚结上的红丝剪断,却又觉得割舍不下,就这踌躇莫决之际,听得妙珠幽幽地叹了口气。
“唉!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我也跟你一样,做事不会懊悔的。将来都看你!反正不管怎么样,我姓胡是姓定了。”听得出来,这是从心底掏出来的真话。她有这样的表示,自己便再无别的主意好打。但是胡雪岩也警觉到,此时不宜轻许诺言,宜乎硬起心肠来,言明在先。
“你这样一片诚心待我,我怎么肯变心。不过,我有为难之处,你也该体谅。将来有不得不让你委屈的地方,你肯不肯咬起牙关来承受?”
妙珠咬一咬牙,答了一个字:“肯!”
“那就好了。什么委屈,这时候也不必去说它,总之将心比心,到时候你肯为我设想,就晓得我要你受那种委屈,也是无奈。”
这番话暧昧难明,妙珠认为必须问个清楚:“你倒说说看,是啥委屈?让我心里也好有个预备。”
“譬如说,我明天一早就要走了,丢下你一个人在这里,岂不是委屈了你?”
“象这样,不算委屈。”妙珠又问:“还有呢?”
“还有?”胡雪岩摇摇头“一时无比说起。反正都是这种事出无奈的情形。我们先谈明天,我走了以后,你怎么样?”
“自然是关起门来过日子。”
这样的答复,是可以意料得到的。但说出口来,有声音灌入耳中,少不得要想一想,这一想,便有疑问了。
“你是过惯了热闹日子的,一个人清清冷冷,熬得下来吗?”
话问得很坦率,也很实在,可是妙珠却觉得不中听,因而语声中便有不服气的意味:“你看着好了,看我熬得下来,熬不下来?”
熬不下来又如何?胡雪岩心里在想,将来红杏出墙丢了自己的面子。这件事非同小可,必得好好想个办法。生米已经煮成熟饭,说不算也不行,那就只有一条路好走。
对这一重姻缘,一直优柔寡断、访煌游移、自己都不知道如何是好的胡雪岩,恢复了他的明快果断的性格“妙珠!”他用毫不含糊的语气说:“这些东西你自己先收起来,有机会我替你做点‘小货’,是你的私房,我决不来动你,至于丢你一个人在这里,我也不放心,你等我明天一走,就收拾收拾行李,我再来接你,我想把你摆在上海。”
到底有了个明确的了断!转弯抹角,终于逼出了他心里的话,妙珠大为欣慰。但是,他还有个芙蓉在那里,又将作何处置?
“此刻在苏州的‘那一个’呢?”
“你是说芙蓉?”胡雪岩毫不迟疑地答道:“我拿她摆在湖州。”这就很容易明白了,他预备立三个“门口”除了杭州在老家,上海、湖州各一处。上海是繁华之地,而且要做生意,就碍常住上海,比较上以自己的处境最优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