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吴戈躺在坚如磐石的地面上,身体如同完全炸裂,自己的头脑中,也是一阵晕厥。
崔冀野说,你老了,你全无用处,作为一个粗人唯一能证明自己的便在擂台,可是不幸你赢不了。耿思明说,大明盛世就如一株生虫的牡丹,开满了丰美艳丽的花朵,泥土里的根却早已腐烂。卓燕客说,你没有证据,你什么也不能做什么也不能改变。芸官说,这个时代,风云际会,你若不为人上人,便是路边的一摊烂泥。何丽华说,你是一个有担当的好人,但你不是一个勇敢的人。荻小姐说,也许有一天你会找到你的丹玛嘉玛和你的幸福;而我,则永无可能。耿思明说:你真蠢,她是世界上最美好最高贵的女子,你真蠢你真蠢你真蠢
吴戈在茫然中缓缓伸出手,拨开了人们向他伸出的援手,他翻了个身,像一把曲尺,僵硬地支撑起身体,终于慢慢站了起来。崔冀野正蹲在擂台上俯视着自己。他咧嘴一笑,说:“你可有感觉到极乐世界?是不是很美丽?”
一个孩子拉住了他,是芸官的儿子阿珏:“长脚伯伯你别打了,你看上去很吓人,别打了吧!”芸官也伸出手拉住他的衣袖,想说什么,却终于没有开口。卓燕客远远看着,脸上全无血色。
吴戈轻轻分开人群,吃力地爬回擂台。擂台竟然如此高,他爬得无比艰难。人群在静默中注视着他。他伸出舌头,嘴角的血是刚才咯出的,咸咸的一种末世的味道。然而他的心中却坦然了。
“我不会手下留情。我会杀死你的。”崔冀野说着冲了过来。 多年以后,八臂天王梁公度的幼女让眉捐弃仇恨拜入卓燕客门下成为其关门弟子,之后更成为燕山拳馆的第一位女掌门。梁让眉常常回忆起师父叙述这一场比武时的表情。
倘若有人记录武林历史,则这一战将永载史册,卓燕客肃然说。
“这是一场最为经典的战例。三十六岁的吴戈对阵二十六岁的崔冀野。这一战从此改变了我对武术的理解。在此之前,我的武学之道是一个字:准。因为我把每一个招式,每一种发力都分解下来仔细研究。吴戈也许不懂这个,他不懂分解,他只是用心灵感应到了如何将武术发挥到人体能的极致。吴戈没有小崔力大,没有小崔快,会的拳法也远没有小崔精博。他没有小崔那种快如闪电的虚招,没有小崔猛似雷霆的攻击,也没有小崔那种华丽炫目如同舞蹈的步法,然而他的一招一式,却是那么从容舒展,那么出人意料却又无比合理。于是我恍然明白,将招术分解开来之后,还需要有一个极大的智慧,把它包含融化进去——这便是我与吴戈的不同。所以,在武术上,小崔用的是身体,我用的是技艺,而吴戈用的则是智慧。”
梁让眉蹙眉问道:“可你说吴戈被摔下擂台,是如何支撑下去的?”
“当比武比到五十招外,人最需要克服的,乃是自己的体重。当时崔冀野再次使出了‘喀喇里帕雅图’的印度武功。他甚至叫嚣,说自己闭着眼睛也能打赢吴戈。你知道,这种招式最耗体力——小崔等于是在挥霍着自己的体力。而吴戈这时,却一直匀速腾挪,他的身体放松了,步履轻松,像一匹在高原上飞跃的羚羊。当比武进入八十余招,小崔已经发不出重拳,我明白,撑到这个时候,吴戈不会输了。” 第八十三招,崔冀野的印度拳法一收,忽然一招峨眉派拳法中的“桓伊吹笛”左脚一勾,同时右掌推中吴戈。吴戈再次倒下。崔冀野弯着腰喘着粗气,看着躺在地上的吴戈,说:“你,你,你比我还能挨打”因为吴戈又已站了起来。第九十一招。崔冀野孔雀拳中的一招摆尾侧踢使到一半,被吴戈一脚踢中右肋。他在倒地前奋力飞起左腿,挂中吴戈右肩。两人一齐倒下后一时都站不起来,头对头躺着。吴戈觉得自己的肺已经快炸了,崔冀野则无法控制自己快如爆豆的心跳。
“你还能站起来么?”崔冀野问。
“不知道。”
“我恐怕也站不起来了。你怎么撑下来的?”
“因为我知道,你的体力也撑不到一百招。”吴戈笑了笑“我去过撒马尔罕,我听说过山中老人的极乐丹。它并不是什么让你飞升的仙药。它是毒药。你服用它,在比武受伤时几乎不觉得疼痛。但它对你的身体有一种缓慢的侵蚀作用。它让你的身体短期内空前强大,可也让你的耐力在下降——你可有发现自己不能再像以前一样飞奔二十里地了?所以,我知道,只要我能撑下来,撑到一百招,就有机会赢你。”
崔冀野苦笑:“你怎么知道我在服用极乐丹?”
“你去过缅甸,那里也出产甘尼伽,你学过天竺武术,你向往山中老人的极乐世界,还有,你身上那股怪异的香味。所有这些巧合凑到一起,加上我有一个比较灵敏的鼻子和比较好的记性。我曾在撒马尔罕闻到过这怪味。”
“我们还比不比?”崔冀野叹了口气“我答应要杀死你的。不是贪鳞,而是另一个人,他许诺我五千两银子——我需要钱,过去开销实在太大了。我说过打完这一场,我也要离开中原。”
吴戈挣扎着站了起来,说,你要比就再比。
崔冀野也站了起来,他哈哈笑了,说:“算了,咱们今天算打平,那五千两银见鬼去吧。”说着便一瘸一拐地走下了擂台。远远地他忽然回头问:“你怎么知道我认识贪鳞?”
吴戈迟疑了一下,说:“贪鳞,她已经真的去到灵魂的极乐世界了——她身上也有同样的香味,所以我找到了她”
崔冀野怔住了,两颗极大的混浊的眼泪从他脸上落下。贪鳞死了,北京再没有值得他留恋的东西。他决定离去,曹吉祥许他的五千两银子虽然落空,但也许正好可以趁此戒了这可怕又极端诱人的极乐丹。 月光比白天的日色更加模糊。阴暗的天气不见一丝好转。又窄又长的街道和胡同里,更夫提着小灯笼,敲着破铜锣,瑟缩的影子在黑暗之中时隐时现。
秋天的第一缕西风已吹到了树梢,聆鹤园的草色现出一抹衰黄。耿思明与卓燕客对坐着,相顾无言,酒菜早已凉了。只有一名绝美的女子,叮叮的琵琶声,敲响了这如琉璃般沉寂的夜。
耿思明这时已经知道,荻小姐离开了京城。他最初却并没有特别失望和吃惊的样子,直到雪汀主人一曲幽咽的琵琶终了,他才掩饰不住颓唐的神情。他取出一壶酒,喃喃地说,果然是这个结局。
而吴戈在这个时候出现了,一瘸一拐地来到他们面前坐下。
耿思明的惊喜只是一瞬:“我已经知道你没有输!”他递给吴戈一封荻小姐留下的信,说“她走了。她不但离开了我,也离开了你。她说她要去找什么丹玛嘉玛——我们都失败了。”
吴戈不语。他的眼睛忽然湿润了。
“你肯放过燕客了么?”耿思明问,指指桌上的酒杯,招呼吴戈喝。吴戈说,我戒了。他笑了笑,说,果酒,不碍事。
吴戈便喝了一杯,道:“我没有直接的证据抓燕客。唯一的证据,是贪鳞。可惜,她也死了。”
“贪鳞死了?”耿思明和卓燕客齐声问“你找到他了?”
“对。我看着她自杀的。不过,我还是从她那儿找到了许多杀人契约。包括杀徐介臣的。这些东西,我已托人送去交给沈天涯。后面的,就看沈天涯有没有魄力和勇气把这案子查下去。”
卓燕客的脸色仍然波澜不惊,他对这个结果毫不意外。耿思明一直有些恍惚,这时才真正有些吃惊。
吴戈又道:“真没想到,贪鳞跟许多朝廷高官都有瓜葛。”他又叹了口气“更没想到其实,她长得相当好看。”
耿思明心情仍然很郁结,他心思恍惚着,抻了抻灰色的长袍,随口说道:“是啊,美丽的野花可能有毒,美丽的女子也会杀人。”说完,他发现,卓燕客和吴戈都看着他。
吴戈缓缓道:“我从来没说过贪鳞是个女人。”
死寂的沉默中。两个人对视着。
“是你么?”吴戈问“燕客背后的人,是你么?”
“什么时候怀疑我的?”耿思明问。
“直到刚才你的口误表明你认识贪鳞之前,我一直不愿意相信自己的判断。你说你只听过两次雪汀的琵琶。可在她的卧房里,有幅她写的字,上面有首卜算子,我记得那是十六年前你初上京时写的。你没有刊过诗集,她不可能从别处抄来这首词。她是你的女人。而你,更是高侍郎他们卖官鬻爵的真正幕后之人。你岳父不过是个无能的傀儡。你、徐有贞、曹吉祥才是罪魁祸首。燕客也只是你们手中的一把刀。”
耿思明闭上眼,半晌才睁开,眼中却满是泪水。
“你说的都是对的。我从八年前开始,一直在帮我岳父卖官,帮燕客牵线洗赃银。燕客在梁公度之后,一直想找个能与小崔匹敌的人,让京华英雄会吸引更多的赌客。于是他找到你。一开始我曾经极力反对过,我担心你参与英雄会,迟早会发现这里的玄机。但另一方面,我们也不愿意看到,一个曾经的英雄,却被贫穷和生活压倒,所以我最终也同意让你上英雄会——结果事实证明了我的担忧但我还抱着一丝幻想,我真的希望我们这几个少年时的朋友能够重新在一起,如果你能变得世故一点、不再像当年一样不合时宜。嘿嘿,我这幻想不可能实现,你仍然是这样的固执
“我知道,你做的是对的。我做的是错的。我也曾经不合时宜,我曾经的志向,我曾经的理想,都早已化为泡影。我在朝中愈久,看到的事就越多越深,而失望便愈大。大明王朝就像一只嵯峨笨重、老朽但仍足够坚固的巨舰,滑行着,缓缓游动,苟延残喘。它不需要外力推动,不需要帆樯橹桨,也没有人能够有这个力量。可悲的是,我们这些大明真正的精英中坚,不但无法奋力挽住帆樯,反而在它滑向深渊之时推了它一把。百年以后,当我们的子孙回首从前,他们会否原谅我们?”
吴戈缓缓道:“我还是会说,面对未知的无尽苦难和无边黑暗,咱们只有拼命活下去。就算咱们的子孙看不到,子孙的子孙总有一天会看到,一个更加干净的世界。”
耿思明指了指雪汀,说:“确实我认识她已有三年了,但她并不是我的女人。我梦想迎娶的,只是荻小姐那种坚强伟大的女子,只有那样的女子才能拯救我的灵魂。雪汀是我找来的,燕客付了很大的价钱,希望让她牵绊住你。我们本来是想最后一次问你,只要你点头,她便属于你,而我们仍将是兄弟。可是现在已经迟了,这一切已无意义。我很了解那些人,就算沈天涯把这案子一查到底,恐怕也查不到我岳父、徐有贞和曹吉祥那里,他们随时可以牺牲燕客、甚至我,丢车保帅。燕客和我,恐怕都会为徐介臣、严紫嫣、甚至贪鳞的死受到惩罚。但现在,更重要的是,我希望得到你的原谅。”
耿思明抬起头,有些虚胖的脸庞在微微颤抖:“刚才你喝的是一杯毒酒,贪鳞亲自调制的,无药可救。”
这时雪汀缓缓走过来,深深地看着吴戈,道:“你还记得我么?”
吴戈低下头,说:“对不起这是我们之间的事,与你无关。”
她美丽无比的眼睛向三个男人一一扫过,缓缓说:“十一年前,在扬州府,发生了一起灭门命案,那一家十余口都被奸人所害。只有一名八岁的女孩正好在亲戚家玩耍,得以幸免。案子一直破不了,直到知府大人从淮安府请了一位神捕来。歹人被绳之以法。可怜这女孩,寄养在亲戚家,后来竟被卖进了青楼。她后来出名了,没有人知道她过去的悲惨故事,因为根本没有人关心。”
三个男人吃惊地听着。
“可是她永远都忘不了那个为她报仇的年轻捕快。她的恩人姓吴名戈。所以,”她微微笑道“我刚才已经把毒酒偷偷换过了。你喝下的就是一杯陈年梅子酒。毒酒在这儿。”
她把一只一模一样的酒壶从身后取出放在桌上。 “你要去哪儿?”雪汀柔声问。
“我要一直往西去,那里有大雪山,有无边的沟壑我要去找她。”
找丹玛嘉玛?
不。吴戈低声说。耿思明说过,她是世上最伟大最美好的女子。而他现在要去找的正是这个女子。 耿思明看着眼前这壶毒酒。他忽然轻松地笑了。他斟上一杯一饮而尽。金粉繁华只如一梦,烟月京华只如一梦。 在乌斯藏以南大雪山横亘之处,有碧蓝的玛旁雍措湖和雄伟的冈仁波齐雪山。吴戈说过,再往南去,那里有更高更圣洁的雪山。
于是她往南跋涉。于是她终于来到那片沟壑之前。无边无际的沟壑,千条万条,黝黑而不可测,密密麻麻地延伸在眼前;黑色的大地的裂纹仍在不断向着天边断裂、扩散着。吴戈说过,这是莲花生大师当年一掌将妖魔镇入地狱所留下的掌纹。亿万沟壑如同迷宫,只有一条能抵达彼岸。
她想,吴戈的丹玛嘉玛就在彼岸。她想对她说,请你回到人间。于是她随便拣了一条幽深的沟壑,走了进去。
雪一直下,荻小姐纤细的足迹很快湮灭在无边的白色之中。 这仍是大明景泰四年某一个微不足道的清晨。
紫禁城中,年轻的皇帝朱祁钰照例早早起来,刚从南京调回的刑部官员沈天涯跪在阶上,正等着皇上的召见。城南的南宫,几乎同样年轻的太上皇朱祁镇,也早已起身,心中照例一片萧索。
何记米行的工头余一过来到城郊的一座坟前,恭恭敬敬地上了炷香;何记的生意日益兴隆,只是老板何小姐似乎仍无嫁人的意思。九岁的阿珏正在其母刘氏的指导下给远在大同边塞驻军当一名低级赞画的父亲写信。街角的早市,叫卖声喊得正欢:“嘎嘣脆啊,萝卜赛梨啊!”“旧衣烂衫来卖”“硬面饽饽尝一个咧——”“椒盐饼子玉麦糕”“镪刀磨剪子喽”
听着温暖的叫卖声,一条破旧小巷里,挂着“燕山拳馆”的一家小拳馆,散尽了家财、正在教导三五个穷孩子练拳的卓燕客停了下来,脸上的汗,映着透过云层的第一缕阳光。
万里之外的雪域之巅,跋涉着一个倔强的背影,在他身后,万丈晨曦染亮了无边的荒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