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首先读内功心法,他的内功从开始练的时候起,本来就是经常得到师祖指点的,因此阅读毫不困难,有些奥妙精微的地方,一时间虽然还不能够理解,但也隐隐觉得有理路可寻,自信假以时日,当可领悟。但读到剑诀的时候,就不禁有点惶惑了,这剑快和他师父所授的剑诀,并不完全相同。令他最感为难的是,师祖只传剑快却并没有写下剑式,究竟应该如何出招才对,根本一字不提。
不过在剑决的后面,却有一段文字:“本门武学,贵在神悟。昔日张真人观龟蛇二山山势,始创太极剑法。你当领会此旨,不必拘泥,顺其自然,天地万物,皆足以法。要旨在于:太极圆转,无使断缺,意在剑先,绵绵不绝。守此真言,任何招式,都可自创。你天资聪颖,当能参透,到你把过去所学招式尽都忘掉之时,便是大成之日。”又另有两行小字,是说他自己学武的心得的:“从有到无,无中生有。此乃武学最高境界,亦剑术之最高境界也。”
蓝玉京对那十六字真言,似懂非懂,但怎样才能“从有到无,无中生有”他苦苦寻思,却是想破脑袋也想不出来了。
一阵清风吹来,蓝玉京霍然一省,暗自失笑:“祖师当年以百载光阴,潜研武学,方始能够另辟蹊径,自成一家。我如今不过才读了一遍,要是这么容易便能参透其中奥妙,张三李四也可以成为一代宗师了。”于是暂且抛开不想,先行熟读。
他第一次离家,不去苦思剑法,就难免想起家人来了。他想起了爹娘,跟着也想起他的姐姐。自然而然的就想到了那次在展旗峰下,玉镜湖边和姐姐拆招的事。“为什么那次我用师父传授的最得意的一招,也会输给她?”又想:“既然是要从有到无,这个‘有’字当是指我已经懂得的武功而言,俗语有云熟能生巧,把已经学过的熟练,恐怕还是必要的。到了熟练的程度可以自创新招之时,这不是已经过一个循环,又再无中生有了吗?嗯,师祖说的,恐怕就是这个意思了?”
于是他把师父所授的太极剑法重练一遍,练到他那次输给姐姐的那一招“白鹤亮翅”之时,果然发觉好像有点不对。不过,这只是个模糊的感觉,究竟是哪个地方不对,他可还说不上来。
第二日一早,他照平时习惯,一早起来,迎着朝阳,做了一回吐纳功夫,练了内功之后,跟着练剑法。使到“白鹤亮翅”这招,咔嚓一声,削下一枝树枝。
这一剑之势甚急,削下的树枝又过长,树枝急速飞坠,他来不及跃升,给树枝的一头打着肩膊。虽不至于受伤,也感到有点疼痛。
他先是一呆,心里想道:倘若这树枝是个活人,他会躲闪也会反击,像刚才那个来势,岂不是我还没有将他的手臂削断,反而会给他一剑刺穿我的琵琶骨了?
他放慢招式,再演一趟,终于悟出一点道理。这一剑斜削的幅度太大,前半格和后半招分成两个弧形,圆圈不能相接。虽然这个“断缺”只是一瞬间吉,但已有违师祖所说的“太极圆转”无使断缺的剑意。
他不知自己所悟道理对不对,既然无人指点,他就只能凭着自己的意思修改剑式。练了几次,渐渐觉得出招已无窒碍,削下来的树枝也不会碰着自己了。
他开始窥测到一点门径,就跟着这条思路练下去,一套太极剑法练完,隐隐发觉,恐怕最少有十几招是不符合那“十六字真言”所含的剑理的。他每发现一个破绽,心里就多一分疑惑:“义父的剑法是跟无色长老学的,无色长老是本门公认的第一剑术高手,为什么这些破绽他看不出来?”
破绽太多,头绪繁忙,改不胜改。他只能专注一招,先把“它鹤亮翅”这招改到自己满意为止。
第三日一早,他继续按照自己参悟的剑理练习剑法,忽然发觉,昨天自己觉得满意的今天却仍是似有破绽可寻了。他叹了口气“师祖创的这套剑法,真是精深博大,不知何日方能练成?”
他只准备三天干粮。过了这一天就要离开了。虽然在路上也可找僻静的地方练习、究竟没有在荒山方便,因此他必须做好准备功夫。
师祖给他的内功心法和太极剑决,他早已读得烂熟,恐防有失,在心中再默念几遍,几乎可以倒背如流,这才放心将它焚毁。
他是把那个手卷撕成片片,放在破庙的香炉里焚毁的。破庙破窗,香炉也没盖子。忽然有一阵大风吹进,把未焚化的几张碎片吹走。他赶出找寻,拾回几片,重新焚化。但是否还有“漏网”他也不知。
“今天是在这里的最后一天了,我得加紧练习。”
他希望在这一天之内,最少也得把“白鹤亮翅”这招练到自己完全满意为止。
他练了一遍又一遍,觉得“白鹤亮翅”这招似乎是再也找不到破绽了,跟着又练已经发觉有破绽的第二招、第三招。
他正在练得全神贯注之际,忽然听得有个人说道:“好,很好!不对,大大不对!”
这句话也如他的剑法一样,是一口气说出来,中间并无“断缺”的。
何以刚刚赞完好,跟着又说‘不对’呢。
蓝玉京呆了一呆,定睛看时,那个人已经从树林里走出来了。
是一个约莫二十来岁的少年,脸色苍白,一双眼睛却是炯炯有神。
蓝玉京道:“我的剑法,哪处不对?”
那少年道:“你是武当派的弟子吗?”
蓝玉京道:“我又不认识你,我为什么要告诉你?你是谁?”他已经“无师自通”知道对陌生人是要保持警惕的了。但毕竟未够老练练,这句话已经是等于作了正面的答复。
那少年冷冷说道:“我只想和你公平交易,你倒想占我的便宜!”
蓝上京愕然道:“我几时想要占你便宜?”
那少年道:“我问你是该,你说了没有?”
蓝玉东方始省悟,目己既然不肯告诉份人,那就难怪别人不肯告诉自己。
“好、那我也不想知道你是难了。你走!”蓝于京道,
那少年道:“这里是你的地方吗?我为什么要走?”
蓝玉京赌气道:“你不走我走!”
那少年道:“且慢!”
蓝玉京道:“干什么?”
那少年道:“你不想知道我是谁、但你是想要知道你的剑法哪处不对吧?”
蓝玉京给他说中心事。停下脚步道:“我已经问过你了,你不肯说,我何必再求。”
那少年道:“只是空口说有什么用?来,咱们比划比划!”脚尖一挑,把蓝玉京刚刚削断一根树枝挑了起来,说道:“小兄弟,进招吧。”
蓝玉京那日在展旗峰下和姐姐拆招、用的也是木剑。但木剑还有剑的形式。这人手里拿的却是一枝上面有几片树叶的柔枝。
蓝玉京少年好胜,心想:“你这样小觑于我,不给你一点厉害瞧瞧.只怕连武当派也给你看小了。”便道:“你的年纪虽然比我大,但我用的可是宝剑,我不能占你便宜,你进招吧。还有,我可得把说话在前头,切磋武功,本来应该点到即止的,但你这枝树枝,只怕,只怕”
那少年道:“你怕伤了我?”
“不错,你要不要换过兵刃?”
那少年微笑不答。“好,你既然自信可以抵挡得了宝剑。我若误伤了你,你可别怨。”
那少年哈哈笑道:“小兄弟,别说你伤了我,你有本领,杀了我,我也死而无怨。”
蓝玉京哼了一声,说道:“这话可是你自己说的!请赐招吧!”
那少年笑道:“你不想占我便宜,我倘若还要让你,那倒真是不够尊重你了,小心,接招。”
声出招发,也不知他用的是哪一门哪一派的招数,但见他树枝一抖,四面八方都是碧绿色的树枝绿影,蓝玉京面对的不是一枝树枝,而是好像陷身在一片绿色的树林中了。
蓝玉京吃了一惊,谨依剑诀“太极圆转”要旨“任他泰山压顶,我只当清风拂面。”使出太极剑的起手式,划了个圈圈,剑锋并未碰着树枝,绿影则已四方流散。
斗了几招,蓝玉京被对方节节进逼,剑法施展不开,心里不觉有点集躁“十招之内”我若削不断地的树枝,纵然得胜,也是胜之不武!”把心一横,飞身跃起,便即使出了他认为已经修得满意了的“白鹤亮翅”这招。
他不使这招还好,一使这招,连那人用的是什么手法都未看清楚,只觉肘尖的曲池穴一麻,当啷声响,他的宝剑已经落地。
那少年说道:“你这一招能够削掉我这树枝上的几片树叶,也算得难得了。你歇一会,咱们再比。”
蓝玉京倒吸一口凉气。这才知道那人的确并大言,自己认为满意的剑招,在别人眼中还是破绽百出!
那少年似乎看破他的心思,微微一笑,说道:“还不至于到破绽百出的地步,你这一招,只不过有三个破绽。”但一招就有三个破绽,已是足以令他惭愧了。
他盘膝而坐,闭目沉思,过了一会,脸上渐渐露出笑容,忽地张开眼睛,说道:“好,咱们再比!
他自以为已经想得通透,哪知还是不行,使到了“白鹤亮翅”这招,那剑势分明已经罩住对方的身形,但对方的脚步却仍是向前迈进,树枝也并不闪避剑锋,反而投入他所划的剑圈之中。这一下来得奇兀无比,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之外。结果反而是他被逼倒跃避招,虎口的关元穴才不致于被对方点中,虽不至于宝剑坠地,也总是输了招了。
“为什么还是不行?”蓝玉京坐下来再想。那少年道:“不要灰心,你这一招现在只剩下两个破绽了。”蓝玉京把两次过招的经过,在脑海中重温一遍,隐约看到了一线曙光,但仅是一线曙光,还不能够令他豁然开朗。
那少年道:“不要太过劳神,今天想不出来,明天再想。”
蓝玉京心想:“明天我就走了,哪里还有明天?”时间有如奔流不息的长河,它是不会停顿下来的。蓝玉京在感慨中,突然心头一亮:“对了,师祖留给我的十六字真言,我只做到了太极圆转,无使断缺这一半。可还有意在剑先,绵绵不断这一半呢!”想通了这一层,好像“暗室”已经打开,眼前豁然开朗。
他一跃而起,说道:“好,再来,再来!”
他和第一次比试那样,从起手式开始,使了几招,那少年面有诧色,似乎想说什么,却没有说。蓝玉京的那招“白鹤亮翅”突然就使出来!那少年“咦”了一声,这一次是他被逼闪躲了。
蓝玉京收剑说道:“这一招行了么?”
那少年比他还更欢喜,说道:“你进步得真快,一次能够修补一个破绽已算不错,这一次你竟然一举就修补了两个破绽,现在你这一招白鹤亮翅可说得是没有丝毫破绽。不过,你要注意‘现在’这两个字,这句话是我现在说的,过了一些时候,或许我的说法就不是一样了。你懂得我的意思吗?”
蓝玉京道:“我懂。我有进步,你也有进步,今天你找不出我这一招的破绽,并不等于明天你也找不出来。”少年微笑道:“你的悟性真高,不过,你的这套剑法,并不是白鹤亮翅这招才有破绽。”
蓝玉京心悦诚服,说道:“你愿意继续指点我吗?”
那少年道:“我不会教学生,我只会和人比剑。”
蓝玉京道:“好,那就再比。”
这一次是他在“玄鸟划砂”这一招,首先露出破绽。也和“白鹤亮翅”那招一样,经过好几遍修改,方始能够抵挡那少年的攻击。
天色已黑了。蓝玉京蓦地想起,说道:“你不用赶路吗?”
那少年道:“我有这样问过你吗?”
蓝玉京也有点舍不得离开他,说道:“对,你不管我,我也不管你。”过了一会,叹口气道:“只可惜今天才碰上你。”
那少年道:“今天碰上也不为迟。”
蓝玉京道:“你不知道,明天,我”
那少年道:“明天你怎么样?”
蓝玉京想起“逢人但说三分话”这句教训.说道:“我不是住在这座破庙的。”
那少年道:“我知道。”
蓝玉京道:“所以明天我也不知道我是不是还在这里。因为”
他本来想捏造一个‘藉口’的,但那少年却道:“你喜欢留就留,喜欢走就走。我又没有问你,你就不用告诉我是为了什么了,其实。明天的事情又有谁能知道?”
蓝土京越来越觉得和这人投机,笑道:“你这人真是有点古怪,但却正对我的脾胃。”
那人说道:“我没说你古怪,你反而说我。”
蓝玉京笑了一笑,不再说话,回到破庙吃最后一份干粮,吃饱了就睡。那少年没进古庙,蓝玉京小知他是要树林露宿还是已经下山。想到今后或者再也见不到这个人,不觉怅然若有所失。但他也委实是太疲倦了,想呀想的,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第二天他醒来的时候;阳光已经射进庙中,他张开眼,第一眼就看见供桌上堆满野果.还有一包干粮。他“咦”了一声,跟着就看见那少年走进来了,在他手里,还拿着已经拨光了羽毛的两只野鸡。
那少年道:“早餐你先吃一点果子,午餐咱们再吃烧鸡。”
蓝玉京喜出望外,说道:“啊,你还没有走,要你给我去找这许多食物回来,可真不好意思。”
那少年道:“你觉得不好意思,明人你去打猎好了。”
蓝玉京怔了一怔,说道:“明天,我”
那少年道:“对。明天将会怎样,那是谁也不知道的,咱们只管今天。你吃饱了没有?”
“吃饱了。”
“好,吃饱了那就来吧。”
“做计么?”
那少年已拆了一根树枝,把树枝一扬,说道:“比剑啊!”蓝玉京心痒难熬,暗自想道:“迟一天去少林寺也不打紧。”说道:“比剑我是比不过你的,只希望你今天在我的剑法中找到更多的破绽!”
那少年道:“为什么你希望越多越好?”
蓝玉京道:“不断发现破绽,那就会不断改进。到了一天,你完全找不到我的破绽之时,我的剑法不就练成功了吗?”
那少年冷冷道:“取法乎上仅得乎中,取法乎中,仅得乎下,我的剑法,最多只能列在中等,你就算练到完全和我一样,距离成功二字也还远呢。更何况破绽总是补不完的,要想没有破绽.除非没有招数。”
蓝玉京不觉一呆,心道:“要想没有破绽,除非没有招数。那不是和师祖说的,从有到无,无中生有,差不多同样意思吗?”
心念未巳,只听得那少年叹口气道:“这种上乘境界.谈何容易达到。接招吧!”
这一天蓝玉京练好了原来发现已经有破绽的两招剑法,所谓“练好”当然只是指能够防御得了那少年的攻击而言。
蓝玉京练得兴致越高,第三天不待那少年挽留,他自己也不想走了。
如是者,日复一日,不知不觉,过了七天。蓝玉京最初发现有破绽的那十三招剑法,还未修改得完善,本来没有破绽的剑法也发现有破绽了。
蓝玉京叹道:“怎的破绽越来越多?”心中本来就已经存在的疑团更加扩大了:“师父教我的这套太极剑法是得自本门第一剑术高手所传,难道本门最高剑法竟是如此漏洞百出?”那少年似乎知道他的心思,说道:“你的破绽越来越多.你想知道原因何在吗?”
“我不知道,请指教。”
“因为我也发现我的剑法之中,还有破绽。”
“你的剑法这样好,还有破绽?”
“你没发觉我这两天所用的剑法,和再前几天所用的剑法,多少也有点不同么?”
蓝玉京仔细一想,说道:“好像是这样。”
那少年道:“这就是因为我在发现了自己的剑法有了破绽之后,我也和你一样,把它修改了的缘故。”
蓝玉京道:“我还是不懂。你发现你自己剑法中的破绽,和我的破绽越来越多,却又有何关连?”
那少年微笑道:“其实只有‘破绽’两个字,是不大恰当的。你的剑法,有些有破绽,有些本是没有破绽的。但没有破绽,并不等于就已经尽善尽美了。”
蓝玉京道:“这道理我懂,这叫做精益求精。”
那少年道:“对了,这叫做精益求精。你的剑法进步得很快,到了最近这两天,原来没有破绽的那些招数,也给你练得更加完善,或者是另有创意了。于是这就显出了我剑法中的不足之处,于是我也精益求精,又达到一个更新的境界,我又能够发现你的剑法中不足之处了。这就是你为何感到你的剑法之中破绽越来越多的缘故。”
蓝玉京这才彻底弄清楚其中道理,叹口气道:“我现在才懂切磋的重要。我用切磋二字,你不嫌我自高身份吧?其实你是先生,我是学生。”
那少年道:“其实你也是我的先生。你一定要和我客气的话,那么用教学相长这四个字就更加适当了。”
蓝玉京叹道:“学然后知不足。圣人之言,确是不错。但不管是切磋也好,是教学相长也好,那都是永无止境的了。这许多头绪纷繁的破绽,也是永远补不完的了。”
那少年道:“你说对了一半。到了没有招数之时,就没有破绽。但即使到了可以随心所欲之时,也还可以创出新的剑意的。亦即是说,武学之道,那才真正是永无止境!”
蓝玉京悠然神往“可惜我还要往少林寺,师祖虽没有定下期限,也不能在这里耽搁得太久了。嗯,现在已经是第十天啦。”
他心里踌躇,脸色不觉也露了出来。那少年道:“小兄弟,你怎么啦?”
蓝玉京道:“天下无不散之筵席,我、我想,我应该走了。”
那少年淡淡说道:“你想走就走,我不会拦阻你的。”
蓝玉京道:“这七天来,你帮忙我练剑法,我得益不少”
那少年似乎知道他要说什么,抢先说道:“我不是已经说过了吗,咱们只能算是切磋剑法。我没有多谢你,你也不必多谢我。”
蓝玉京感激他的恩惠,暗自思量:“要是我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岂不是说不过去。”
他想了一想,说道“你不肯做我的老师,但不知”
那少年道:“怎么样?”
蓝玉京道:“咱们已经相处了七天,该可以算得是朋友了吧?”他这带有孩子气的说话,逗得那少年笑了起来。
“朋友是自己结交的。那个人算不算是你的朋友,也只能由你自己决定。你认为是就是,你认为不是就不是。”那少年道。
蓝玉京道:“我姓蓝,名玉京。”初时他本来不愿意把自己的姓名来历告诉对方的,但此时反而是他想要知道对方的姓名了。既然要知道对方的姓名,当然就得先把自己的姓名说了出来。
那少年听了他的名字,脸色似乎有点古怪,说道:“好,很好!”蓝玉京道:“什么很好?”
那少年霍然一省,笑道:“我是说你这名字取得很好。”蓝玉京不过是武当派一个未成年的小弟子,从来也没下过武当山,他当然想不到外面的人竟然会知道他的名字,是以他虽然觉得那少年的面色似乎有点古怪,却也不怎样放在心上。
蓝玉京见他没说下去,只好再加一句:“我的名字已经和你说了。”
那少年道:“又不是我要你说的,你说了又怎么样?”
蓝玉京逼得说道:“你不愿意和我交朋友吗?”
少年这才笑了起来,说道:“哦,原来你想知道我的姓名,不过,我的姓名可有点特别。”
蓝玉京心想,姓名就是姓名,又会有什么特别?心念末已,只听得那少年已在缓缓说道:“我的姓是两个字的,姓‘东方’,单名一个‘亮’字。”
说罢,似乎带着一点紧张的神态注视着蓝玉京,好像是等待他的反应。
蓝玉京却是不觉笑起来了,复姓虽然比较少,但也并不“特别”啊。
“你不觉得特别?”东方亮问。
“姓东方的人我是第一次听到,但这个姓我是知道的。”蓝玉京道。
东方亮道:“那你在笑什么?只是笑我自认特别么?”
蓝玉京道:“你的姓名取得很好。”他不想令对方没趣,对方既然称赞过他的姓名,他便也礼尚往来。
东方亮道:“好在何处?”
蓝玉京想不到他还要“纠缠”下去,好在他脑筋动得快,不假思索,便即说道:“东方一亮,就用不着在黑暗中摸索了。这不正好比喻我见到你一样,许多我在剑法上想不通的地方,便都明白了么?”
东方亮微笑道:“你的小嘴巴倒是真甜。”
他对姓名问题这么“重视”今得蓝玉京颇为不解,因而也就不免有点奇怪了。“真想不到只是通名道姓,他就能说上这么一大串,不有点无聊么?”
他哪知道这件事可一点也不是“无聊”他之所以觉得“无聊”只不过因为他尚未知道这个东方亮曾经做过什么事情而已。如果他知道这个东方亮就在他下山那天,曾经向他的师祖挑战,他不知将会如何惊诧了。
东方亮放下了心上的一块石头“看来他是的确不知我是谁了。”
蓝玉京虽然依依不舍,但见红日已经东升,要走也该是时候了,便学大人的口吻说道:“东方大哥,小弟要走了。但愿青山绿水,后会有期。”
东方亮哈哈一笑,说道:“青山绿水可是到处都有的呢!”蓝玉京走,他也走。
蓝玉京道:“你也下山?”
东方亮道:“我一个人留在这山上做什么?”
蓝玉京只道到了山脚,东方亮就会跟他分手,哪知东方亮还是和他同行。蓝玉京不敢再像刚才那样冒失,心想:大概他只是和我走同一个方向而已,彼此要去的地点当然是不同的。他也巴不得和东方亮同走一程。
路上自是不免要找些话来说说,蓝玉京受了他的恩惠,觉得什么都隐瞒他有点过意不去,便道:“我这一家是在武当山上种菜的,闲时看那些道土练武,所以我也多少懂得一点武当派的功夫。”这话当然是不尽不实,但他也只能说到这个地步了。
东方亮笑了一笑,说道:“那你倒是造化不小啊,你这剑法大概是无色长老这一支的吧?”
蓝玉京吃了一惊道:“你也知道无色长老?”
东方亮笑道:“我不但知道无色长老,我还知道武当派的太极剑法是有两支的,无色长者创新的太极剑法是一支,原有的太极剑法以无相真人作为代表的又是一支。论功夫的纯厚,当然得推无相真人,但无色长老的创新也不无可取之处。将来若是两支合流,那就更可观了。”
蓝玉京惊诧不已,说道:“怪不得那天你一见我练习剑法,就说得出我是武当派的。但你好像不是武当派的吧,怎么对武当派的剑法这样熟悉?”
东方亮道:“我是江湖浪子,各家各派的剑法见过不少,因此我的志愿也是博采各家之长,练成自己的剑法。”
蓝玉京叹道:“如此说来,你可真是聪明绝顶了。”
他哪知道,东方亮曾经上过武当山挑战,和他的师父不歧,他的师伯不波等人都交过手,是以才能对两种不同的太极剑法了然于胸。东方亮确实是非常聪明,但若论到聪明的程度,他却是更胜东方亮一筹。“过目不忘”的本领两人不相上下,触类旁通抒发新意的天赋才能,则是他更高了,只是蓝玉京自己不知道而已。
两人一路同行,不知不觉走到了三岔路口,蓝玉京踏上当中的那条路,东方亮也是亦步亦趋。走了一程,蓝玉京忍不住问道:“东方大哥,你上哪儿?”
东方亮道:“你呢?”
蓝玉京心想:“我若不说,那就不够朋友了。何况又是我先问他。”便道:“实不相瞒,我是想到嵩山少林寺去。”
东方亮道:“很好!”蓝玉京道:“什么很好?”
东方亮道:“我也正是要去嵩山。”
蓝玉京一怔“怎的这样巧?”说道:“不知大哥和少林寺的哪位禅师相识?”
东方亮淡淡说道:“嵩山也不是少林寺的,我去游山玩水不行么?”
蓝玉京道:“我也不是和少林寺哪位大和尚相识,只不过有位道长托我办点私事”正自思量要不要如实告诉这个有恩惠于自己的新交,东方亮已是哈哈一笑,说道:“我才没工夫管你的什么私事呢。你忘记了吗,咱们见面的第一天,就曾经说过你不管我,我也不管你的。所以,不论什么事情,你喜欢说就说,不喜欢说就不必说。只除了比剑的时候发现对方的破绽乃是例外。你不要我说,我也要说。”
蓝玉京大喜过望,说道:“这样最好。”
两人一路边说边走,蓝玉京听他讲一些江湖上的见闻,和一些必须知道的常识,听得津津有味,得益不少。
他们在一个小镇吃了中饭,继续前行,走了一程,踏入山路。山路崎岖,除了他们之外,没有别的行人,两人无须顾忌,又谈论了一会剑法。不知不觉已是日影西斜。山风吹过,黄叶纷飞。东方亮忽然停止说话,好像凝神在听什么。蓝玉京可是只听见风声和落叶声,心想风声和落叶声有什么好听。
东方亮忽道:“小兄弟,我说过不管你的事的,但现在有一件事,我却是非管不可。”
蓝玉京道:“什么事?”
东方亮道:“待会儿要是碰上什么人,那个人和你说话,你不要理他,一切由我替你说。”
蓝玉京道:“是个什么人?”
东方亮道:“我想你大概不会认识这个人的。”
蓝玉京道:“那就不关我的事了,你要管也不是管我的事。”
他说得轻松,心里可是甚为诧异,东方亮的武功那样好,难道还会害怕什么人不成?因何他如此郑重其事,好像生怕自己说错了话,会惹出锅似的。
心念未巳,只听得一阵银铃似的笑声,那个人已经出现了,是个女人。
东方亮道:“五娘,什么事情这样欢喜?”
那女人道:“碰上了你啊!东方亮,你这小子怎么今天还在这儿?”
这个女人不是别人,正是从武当山上铩羽而归的“青蜂”常五娘。东方亮没答,反问她:“为什么你也还在这儿?”
常五娘看了蓝玉京一眼,说道:“这位小兄弟是”东方亮笑道:“你说对了,他正是我的小兄弟。”
常五娘道:“胡说八道,你哪来的兄弟?”
东方亮道:“他是我的师弟,师弟不也就是兄弟吗?”
常五娘道:“这就奇了,我可从来没听说过向天明还有另外一个徒弟。”
东方亮模仿她的口吻道:“这就奇了,我也好像从来没有听说过你和我师父是、是”
常五娘道:“是什么?”
东方亮道:“嘻、嘻,是、是老相好?”
常五娘喷道:“你作死了,竟敢调戏老娘!”
东方亮道:“你不是家师的老相好,家师另外收下弟子,又何须要告诉你呢?”
常五娘道:“岂有此理,我和你说正经的”
东方亮道:“我也不是和你开玩笑啊!”常五娘怒道:“不给你点厉害尝尝,你也不知”突然一个转身,扑向蓝玉京。
她刚刚说的那句话,口气分明是针对东方亮的,谁想得到她却忽然袭击蓝玉京。
但东方亮却料到了。
“如封似闭”、“龙跃深渊”!常五娘身形一动,东方亮就把这两招先叫出来。
他是提醒蓝玉京用这两招来对付常五娘。
蓝玉京反应极快,不过,假如他没有别人提醒,仓猝受攻,他是绝对不能够在这瞬息之间就想得出最佳的应着。
蓝玉京和他练习了七天剑法,一听他说出招数的名字,不假思索的就使出来。
刀剑相交,铮铮数声,来得快,去得也快,待到蓝玉京脚尖着地之时,常五娘已是站在原来的位置,长刀短刀都已入鞘,笑吟吟地看着他了。轻功之佳,固然是蓝玉京见所未见,出刀之快和收刀之快也是难以形容。
瞬息之间,双方的兵刃碰击了七八下。更确切地说,这“瞬息之间”就是蓝玉京使出第一招“如封似闭”的时间。
第二招“龙跃深渊”他的身形是平地拔起,然后再凌空刺下的。以常五娘的身法之快,当他的宝剑从上方刺下来的时候,当然是连她的衣角都没碰着了。
他身形拨起之时,几乎感觉得到常五娘那把刀是站着他的鞋底削过。他脱下鞋子一看,果然发现鞋底原有的泥垢都已给刀锋刮得干干净净。
蓝玉京骇然自思:“要不是我使龙跃学深渊这招,只怕半条腿已经给她削下来了!”
常五娘好像知道他的心思,笑吟吟说道:“你别担心,要是我损坏了你的鞋子,我会赔你一双新的。嗯,小弟弟,你今年多大,十五还是十六?小小年纪,虽然是得师兄指点,这两招也真是难为你了!”蓝玉京给她一赞,满面通红。他记着东方亮的嘱咐,不管常五娘和他说些什么,他都不应。
常五娘又再问道:“你是东方亮的师弟,为何你的剑法之中,却有武当派的招数?”
蓝玉京好生奇怪,心里想道:“原来她刚才只是试探我的武功,但怎的她也懂得我的武当派刻法呢?”
常五娘道:“咦,你这师弟是哑巴吗?”
东方亮道:“他当然不是哑巴,他只是不爱说话。”
说罢,突然拨剑出鞘对蓝玉京道:“你那两招是使得不错,但还不够完美。瞧清楚了!”如封似闭和龙跃深渊这两招使出,蓝玉京看得心悦诚服,自愧不如。想道:“要是我使得这样好,如封似闭这招就可以把她的双刀夺出手去,龙跃深渊那凌空下刺,料她也决计躲闪不开。”
常五娘格格笑道:“小亮,你是向我示威吗?”
东方亮道:“不敢,我只是帮我的师弟向你解释,现在你该明白了吗?你总不至于说我的剑法也是武当派的吧?”
常五娘笑道:“不错,是我忘记了。令师祖和武当派的掌门人三十六年前是交过手的。不过,你的聪明,看来更在令师祖之上。”
东方亮淡淡说道:“多谢你给我脸上贴金。正因为敝师祖当年曾得与无相真人切磋剑术,所以在他所创的剑法之中,也就把武当派剑术的精华融化进去了。他老人家精思好学,不仅采纳了武当派的长处,其他各派的长处,他也是兼容并包的。”
常五娘道:“但我还有一事未明,想要请教。”
东方亮眉头一皱,道:“请说。”这两个字显然说得甚为勉强。
常五娘道:“据我所知,令师虽可说得是青出于蓝,但他的剑法也还未出令师祖的范围之内。比较起来,你的剑法之“青出于蓝”则似乎‘出’得更多了,就以刚才那两招而论,令师就决计使不出来,这又是什么原故?”
东方亮道:“青出于蓝这四个字我是绝不敢当的,剑法的变化,倒是颇有一些。其中原故,我不说你也应该知道。”
话中之意巳是含有“心照不宣”在内,也不知常五娘是真的不懂还是假的不懂,仍要打破沙锅问到底:“你不说我怎么知道?”
东方亮道:“这很简单,只因为我比师祖更多一些和武当派高手切磋的机会。”
这句话在常五娘听来“高手”二字即使不是指无相真人,无色长老,这两个顶尖的高手,最少也是指武当派“不”字辈如不波不歧这些高手。心中想道:“他不怕给这少年知道他上武当山挑战之事,这个少年纵然不是他的师弟,大概也不会是我要找的那个人了。”要知她之所以打破沙锅问到底,目的就是在想要查明蓝玉京的身份。
但这句话在蓝玉京听来,想法却又不同了。他想:“东方亮大哥也未免说得太过份了,怎能把我说成武当派的高手呢?”又想:“原来他的师门和本派还有这样一段渊源,他一直没有说出来,这又是什么原故。难道到了如今,他都未曾把我当作朋友吗?”只觉这个东方大哥好像谜样人物,而这个叫做常五娘的女人。则更加处处透着古怪。
常五娘虽然不敢断定蓝玉京的身份,但对东方亮的话却仍然是半信半疑,微笑说道:“如此说来,你不但比今师祖聪明,也比令师祖更加幸运。”
东方亮哼了一声,没有回答。
常五娘道:“那天你下山的时候只是独自一人,你是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碰上你这师弟的?”
东方亮忍耐不住,板起脸孔道:“五娘,你是老江湖,我也想要向你请教一事。”
常五娘道:“好说,何事?”
东方亮道:“不应该知道的事情,最好莫向别人打听。江湖上是不是有这么一条禁忌?”
常五娘道:“不错。”
东方亮道:“好,那就请吧!”
常五娘变了面色,勉强笑道:“小亮儿,你这是什么意思,要撵我走么?你的师父也不敢对我这样无礼!”
东方亮道:“师父和你有交情,那是师父的事,我这个人嘛,却是不买任何人的交情,去做任何自己不愿意做的事的。你恼我无礼,大可以到师父跟前告我的状。”
常五娘道:“你不愿意说的,我当然不会勉强你说。不过”
东方亮道:“没什么,‘不过’了,我已经言尽于此!”
常五娘笑道:“你言尽了,我可还未曾言尽呢。”
东方亮冷冷说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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