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都惊愕住了。玉娇龙又隔窗补充了一句,声音又低又急地说:
“你开开门吧!我无恶意。”这时才听见屋里又是一阵忙乱。
少时门开了,蔡湘妹走了出来,她借着月光把玉娇龙看了看,就笑着走过来,悄声地说:
“玉小姐!您今儿来,可真是我们这儿的贵客,您快请进屋来吧,外边冷。”
刘泰保这时也一边扣着大棉袄上的钮子,一边走出来,向玉娇龙恭恭敬敬地问说:
“您是才看完了灯吗?后门大街今年的灯可比去年的多,我们是才逛完回来,您没去瞧瞧吗?”
玉娇龙并不言语,她就轻快地走进了屋内,只觉得扑身的一阵暖气。小炉子很旺,满屋子烤尿布的气味。蔡湘妹随着进屋把灯挑了挑,就见屋中四壁洁白,粘着各种的年画,还贴着朱红的“抬头见喜”、
“立春大吉”的春联。桌上有煮元宵的锅,炕上有被褥,另一份小的被褥里边,睡着一个小娃娃。刘泰保是满面红光,蔡湘妹是温和地笑着,玉娇龙看着人家的这个小家庭,倒觉得很好,亦羡亦妒。
当下刘泰保给倒了茶,蔡湘妹就拉着玉娇龙的手,请她在椅子上坐,玉娇龙却摆手说:“我不坐,我也不喝茶!”
刘泰保又请安说:“今天在庙里我实在是一时高兴,就忘了形啦!
并不是我要故意向大家指出您来。事后,我见大家竟然给您让出了一条路.我倒也有点儿害怕了,我想您一定得恼了我们!”
玉娇龙叹了口气,就摇了摇头说:“过去你们太逼迫我了,但我也有许多对不起你们之处,现在全不必提啦!总算我败于你们之手!”
刘泰保听了这话,倒吓了一跳,赶紧说:
“玉小姐的这话我们哪当得起?早先。说实话,我实在是想借您的事出风头,露一露脸儿,好找一碗饭。现在幸蒙铁小贝勒开恩,又叫我回去啦,一节还给我加了几两银子”’
玉娇龙打断了他的话,问说:“李慕白、俞秀莲现都住在哪里?我还想见一见他们,有几句话要说!”
刘泰保跟蔡湘妹两人彼此望了一眼,全都有些发怔,蔡湘妹就说:“俞秀莲早就走啦,早回巨鹿县去了,难道您还不知道吗?那李慕白是”
玉娇龙说:
“你们也不必替李慕白隐瞒,我去找他,只是说几句话,并不想和他再争斗,因为我在他们的手下也早就认输啦!’,说着又微微地叹气。
刘泰保笑着说:
“您别说啦!您的武艺堪称今世无敌,李慕白的武艺,不过是徒负虚名”说到这里,他赶紧吐了吐舌头,又停住了话。向窗外听了听,然后又说:
“李慕白那位爷,完全学的是江南鹤的派头儿,小事儿他不管,闲气他不惹,女人他不斗,富贵荣华他不贪。铁贝勒爷把他供若上宾,最近把书房,就是当年藏青冥剑的那间屋子,收拾得干净极了,让他大爷居住,然而他大爷常常三日五日也不归。铁贝勒的意思是留他长住,将来给他谋取功名,也算是出于一片爱才之心。但大爷他却不肯,住了这么几个月,见京中无事了,他还是要走,铁小贝勒也无法挽留。我们跟他又没有多大的交情,更是劝留不住。玉小姐,您要是想找他,还是得快点儿去,不然他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走啦!走后,大爷他闲云野鹤,到处云游,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回北京。”
玉娇龙一听这话.就点了点头说:“好!明天我就许找他去谈谈。”
她刚要转身出屋。却听刘泰保又说:“玉小姐留步!”
玉娇龙倒不由得一怔,就见刘泰保去掀开炕布乱找。玉娇龙这时才看见他们的被窝里.原来藏着刀,大概是刚才自己初来时,他们一定是预备着拼斗,后来自己隔窗表示此来并无恶意,他们便把刀藏在被窝里才去开门的。当下玉娇龙心里明白,但也没有说什么。
刘泰保在炕席下摸索了半天,连蔡湘妹也不知道他摸的是什么。半天他才摸出一张纸来,他就亲自递在玉娇龙的手里,笑嘻嘻地低声说:
“这就是早先小姐第一次施展奇能,从铁府盗出了青冥剑,后来又派了个小叫化子送去的那半张信,那时,这封信就到了我的手里啦。一年以来,我把这半张信纸,宝贝一样地存着。实说吧!我实在是居心不善,留着这半张笔迹。为的就是将来对付您。如今蒙您不究往事,还肯光临到我家,可称得是光明磊落,宽宏大量。您既然如此,我倒不好意思那么小器啦!现在我将这信奉还给您,以表我从今后再无与您作对之意!”
蔡湘妹推了他一把,说:“你就别说啦!这么絮烦,人家小姐哪耐烦听呢?”
刘泰保说:
“不是!我得把话跟小姐表明啦,因为小姐不能常到咱们这儿来,今天见了面就许不能再见面。小姐的名头高、声气大,以后还难免有些江湖小辈,要在她老人家的太岁头上动土,到那时别又疑惑是我。我现在幸仗李慕白大爷的面子,贝勒爷又将我召回叫我教拳,从今我一定安分守己,你在家里抱孩子也少出门,这全得跟玉小姐说明了.不然,将来万一,倘或”
蔡湘妹又推了她的丈夫一下,把刘泰保推得坐在炕上,她就笑着望了望玉娇龙,又望了望她丈夫,说:
“人家还不知道咱们两人统共才会几手儿吗?你放心,以后人家车受惊了、轿被撞了,绝不能找到咱们头上来!”
玉娇龙听了她后边的那两句话,不由脸色一变,但自己急于要走,不愿多听他们絮烦,就将那半张信纸在灯上烧了。她又握了握蔡湘妹的
’手,微笑着说了声:“后会有期!”
刘泰保赶紧说:“快送小姐!”
蔡湘妹也说:
“您请再坐一会儿好不好?我们待会儿才睡觉啦”这时孩子在炕上呱呱地啼哭起来,蔡湘妹赶紧叫刘泰保去看孩子,她就往外去送。到了院中,蔡湘妹正要去开门,玉娇龙却摆了摆手,只见她身躯一拧,也没听见什么声音,便已跳过院墙走去。
这时月轮已转向西方,月光惨淡,寒风益紧,四下更为岑寂。玉娇龙踏着月色疾疾地行走,少时便到了铁贝勒府前。这宽大庄严的府门前,此刻也十分寂静,门前的一对石狮,浴在月光里,远望着就如同两堆云似的。此时玉娇龙的精神愈为振奋,行动更是小心,她将长衣卷起来,紧系在身上,就耸身越进了府墙,然后又蹿上房去。因为是元宵佳节.府中的下人们都在聚赌,所以各院中的屋里多半有灯光,但是也没有人再顾到外边了。玉娇龙两次盗剑,一次还剑,曾来此三回,所以这是她的熟地方,她便躲避着月光,专寻着房影墙根那些黑暗的地方去走。
少时玉娇龙就来到了那西廊下,这里早先是藏那口青冥剑的屋子,如今是李慕白下榻之地。她见窗里一片昏黑,就想也许李慕白没在这里,但她仍加倍地谨慎,其行轻如鹤鹭,其动敏似猿猴。她先在廊下蹲了一会儿,然后才慢慢地站起身来,隔着窗向屋里去听,却一点儿声儿也没有。她很是诧异,便走到门前拿着拳脚的姿势,一手高举在前,一手向下去摸门锁,原来门上并没有锁,而里边倒是另有一层门,可关闭得很严。她知道屋中有人在睡觉,就更不敢作出一点儿响声。
然而玉娇龙现在是急于要跟李慕白会会,即使是再打斗一番她也不怕.于是她就从头上拔下来一支半截玉半截银的簪子,大着胆子去拨门。自然她做得极为小心,一点儿声音也没有发出来。门拨开了,她便轻轻地推开了一道缝,见屋里并没有人。忽然背后有个人一拍她的肩膀。轻声说:
“你来有什么事?”
玉娇龙这一惊非同小可,她急忙闪身回头,就见身后站着的正是手持青冥宝剑的李慕白,吓得她头发都要竖起来了。她索性拼了出去,抡手跳起来就去夺李慕白的剑,李慕白却一脚向她踹来。就听咕咚咚一阵响。屋门撞开了,玉娇龙整个被踹到了屋里,她跌坐在地下,并且撞翻了一张小桌。
玉娇龙赶紧挺身立起,知道李慕白是持剑堵着门呢,便不敢直接往外去撞去跑。便想要抄起个什么东西先出去。但见这时身旁起了一片光,原来李慕白已在自己滚进来时,就进屋来了,他一手持剑,一手便将灯点上。玉娇龙急忙退到了墙角,双手抱起了一只花瓷的绣墩,想要拿这做兵器。
李慕白昂然站在灯旁,对她说:
“玉娇龙你不要动手!自你回到家中安分居住后,我便不愿使你难堪。青冥剑现在我这里,铁贝勒也不愿再留它了,叫我后天带走。九华拳剑全书二部,一共四卷,也都被我取来了。你我已没有再争的理由,今天你来,还有什么事?”
玉娇龙放下绣墩。却哭了,她顿着脚,也不顾声音大小,就急急地说:
“我来找你就为的是这两件东西!青冥剑你给不给我,还不要紧,可是那书,一部是我保存的,一部是我抄写的。没有我保存,那原书早就落在恶人的手里了!没我抄写”她又顿了顿脚,说:
“我抄写那书多不容易!虽然我多半已经记熟了,可是我还是得要回来我的书,今天你不将书还我,我们就再斗吧!我并不怕你!”
李慕白却摆手说:
“不要嚷嚷,你嚷嚷得使人来了,于你玉小姐的身分有损。你抄写的书当然要给你,连这口宝剑,我都可以送给你,假使你是个明义气、晓道理,真正行侠仗义、助弱扶危的人。但拿以往的事来说,你实与盗贼无异,我不能给你利器,助你去横行!”
玉娇龙流着眼泪,想了半天,忽然她叹了一口气,说:
“我知道你厉害,我在你眼前认输就是,以后我也不能再到外面去横行了。你要那两部一样的书有什么用?你快些把我抄的那一部还给我吧!我就走!”
李慕白竟未料到玉娇龙会认输,见她此时颓唐懦弱的态度,与早先那种倔强骄傲已大不相同,而且她只是要她自己誊写的那部书,并无奢望,便也有些心里活动。他放下宝剑,沉思了一会儿,就说:“以你过去杀人放火的行为,我不信你能够改悔,而且你在家中绝住不长,早晚你还是要出去为非作歹的!”
玉娇龙忽然就扬起脸来,忿然地说:“你不信又当怎样?你不是我的师傅,又不是我的亲族,你凭什么要永远来管辖着我呢?”
李慕白说:
“因为你的武艺全是自书中学来的。书是九华老人所传,我盟伯江南鹤所写,后来被哑侠不慎遗失。所以你若在外作恶,便如同是我九华山上的人作恶一样,这次我将书收回,也是为此之故。我看你的武艺虽然精熟,但真正的书中奥妙你还并未得到,倘若给了你书,你的恶性仍然不改,再将书中的奥妙得到,就越发难制了!”
玉娇龙说:“你说我恶,我就不服,干脆你就说,你是怕我将书中的武艺再学几年,本领将你迈过去罢了!”
李慕白说:
“我要将这两部书都送到江南鹤之处,他现在在江南九华山上。如果将来你确已改过,我想他必能将书送还你,你也可以派人去取。”玉娇龙只是冷笑不语。李慕白便转过脸去,也不看她,只拂手说:“快走吧!”
玉娇龙咬着牙,发着狠,往门外去走,同时她却斜眼溜着放在李慕白身旁的那口青冥剑。蓦然她就蹿将过去,刚要用手去抓,不料李慕白早已将剑高举起来。玉娇龙跳到桌上又用脚去踢,并狠狠地说:
“还我!”李慕白却将剑身平击在她的脚上。她立足不住,便摔下桌来.虽然没有倒下,那盏灯烛却掉在了地下,火焰突突地腾起。
李慕白愤怒地说:“快走!不然我就要用剑伤你了!”
玉娇龙却嘿嘿冷笑着,说:
“将来再会面吧!无论你将来到哪里去,无论有多少人锁着我,困着我,我要得不回我的书,取不回这口剑,我誓不为人!”李慕白厉声说:
“你若再怙恶不改,我剑下绝不饶你!”玉娇龙又一声冷笑,出屋上房而去,李慕白也并没有追她出来。
铁府中夜深院大,这时候护院的仆人们有的还聚在前院赌钱,有的已喝醉了,还有的回家去了,连打更的都敷衍了事,所以玉娇龙踏着房瓦到了府外,竞无人查觉。玉娇龙来的时候是一股勇气,及至败在李慕白的手里,她便有些伤感灰心。后来她又去夺剑,是想趁李慕白的一时疏忽,图自己的侥幸,但也没有成功。这时候她是伤感气愤交杂在一起,她限李慕白是当世的奇侠,但对她竟毫不客气,而且看她不起,这个仇将来非报不可,这口气将来非出不可。她又想自己自从学会了武艺,空负一身本领,但所得到又是什么呢?得到的只是被辱遭欺、坎坷失意、骨肉乖离、情人分散,因此又不禁伤悲起来。
在澹澹月色,呼呼寒风之下,玉娇龙就如同孤零的鬼魂一般.飘飘荡荡地走回到家里。家中更如同一座古坟一般,她直回到屋中也没有人察觉。一进屋她就一头趴在床上哭泣了一阵,忽然记起来门还没有关,她就坐起身来,先取火将蜡烛点着,然后去关闭了屋门。她一回身,又对着那后窗户发了半天怔,接着叹息了一声,便重进到里屋。拨了拨炭盆,见灰里还埋着两块红炭,她又续上了两块新炭,屋子里渐渐暖和起来。她就坐在椅子上,手拿筷子拨着炭灰。这时壁上的自鸣钟虽都已交到了三点,她却还不困乏,思前想后,一阵悲一阵气,有时落泪,有时又冷笑。过了许多时,她忽然吧的一拍桌子,心中决定了主意,这才更换了寝衣去睡。
由次日起,玉娇龙的态度又骤变,但除了跟她最接近的绣香之外.别人也看不出来。她不再像往日那般忧愁,也不再落泪,但脸儿却永远沉着。金刚经她已不再抄写了,她却命人买来了顶上等的白绫,钉了个很厚的本子。她每天在本子上写极小的字,画很精细的抡拳舞剑的小人。有时画着画着她忽然停住了笔,仿佛是想不起来了,就立刻离开椅子,回身掖起衣襟,挽起了袖子,以笔作剑,在屋中舞练一回,练完了又呆呆地细想一阵,然后才接着再往下去画,有时能画到深夜还不休息。
她又命绣香出去买了一些黑色的布,叫绣香整天的在套间屋里,给她做衣服做鞋。她倒不是做男子的衣服,可是全都做得又短又瘦,而且不用什么漂亮颜色的里子,也不镶花边。鞋也是做平底的,而且底儿都要用极软的绒布。做完了她就秘密地收了起来,有旁人要问绣香近些日做的是些什么活计,她也不许绣香实说。因此绣香也终日提心吊胆的,猜不出她的小姐又要做出些什么惊人之事,但是玉娇龙毫无表示,也不像是心里存着什么着急的事情。玉娇龙现在对绣香更好了,她把自己很新的花缎衣裳.很值钱的首饰全都赏给了绣香。并且她渐渐干涉起家务来了,家中出入的大宗银钱,时常要由她经手。绣香曾亲眼看见她克扣下了许多银钱.全都私藏起来,并且将宅中的几件贵重细软的东西她全都收起。
有一天晚上,玉娇龙又叫绣香早些睡觉。这是个沉沉的黑夜,绣香知道她的小姐今夜必是又要做怪事,所以很是担心。她一个人在套间里睡不着觉,便诈着胆,于深夜三更以后,到小姐的屋里去偷偷地看了看。就见床上放着换下的衣服,屋中空洞无人,门也虚掩着,她们的小姐却不知哪里去了。绣香吓得几乎要叫了出来,她浑身哆嗦着,心里极度地忧虑和惊惧。门也不敢掩。回到套间,更不能睡了,她就扒着门窗缝向外偷听,但是一夜门也没响,窗也没动。可是第二天早晨,照样见玉娇龙由床上懒慵慵娇怯怯地起来,也不知道她昨夜是往哪里去了,是什么时候回来的,绣香不敢问,更不敢向别人去说。
就在这天下午,忽然那早先在门前踏软绳,后来嫁了刘泰保的那个小媳妇来了,还送来了几包茶叶、点心等礼物。门房的仆人惊慌慌地来问绣香,说:
“怎么办呢?是请进来呢?还是谢绝呢?那媳妇是夜猫子进宅.无事不来,不定刘泰保又撇着什么坏!”
绣香也提心吊胆的,她便赶紧去向小姐请示,玉娇龙却立时就说:“快请进来!”她仿佛很是欢迎,并且精神也突然振作起来。
蔡湘妹袅袅娜娜,大大方方地走了进来,仆人仆妇全都偷眼瞧看,偷着谈论,仿佛宅中来了个怪异、危险的人。绣香将蔡湘妹请到她小姐的房里,隔着门帘,蔡湘妹就笑着说道:
“小姐在屋里吗?我来瞧您来啦!”
绣香掀开帘子,玉娇龙往外迎了迎,脸色非常地和蔼,问说:“你好啊?”
蔡湘妹请了安,说:
“上次在东岳庙遇见您,我也没得工夫跟您多说话。今儿我买了一点儿礼物来瞧瞧您,找您来说会儿闲话,我知道您在家里也是怪闷得慌的。”
玉娇龙就笑着说:“谢谢你了,你何必还花钱?”
这时绣香把蔡湘妹送来的那点儿礼物放在外屋,她叫仆妇拿来了开水,泡了一壶上好的茶,倒在两只康熙五彩朱砂的茶杯里,用银盘托着送进里间。就听蔡湘妹正对玉娇龙说:
“昨天夜里您走后”突然见绣香送进茶来,她立时把话咽下去,赶紧起身来接茶,又笑着说:“大姐别张罗我!”
绣香将茶敬完了客,又送到她小姐面前一杯,然后就赶紧避到外屋去了。就昕身后蔡湘妹低声说着话,又听玉娇龙说:
“不要紧,我的事情不瞒她,上次就是她随着我出去的,她是我用的丫鬟之中最心腹者。”又听蔡湘妹说:
“李慕白早就走了。”两人低声谈了半天,可又听玉娇龙叹着气说:
“我在这里实在住不下去了!我没有朋友,只得请你夫妇俩帮助我过去,我伤了你的令尊,我真对不起你!”蔡湘妹却声音悲惨地说:
“您也不是故意不打不相识,以后我们求您帮助的地方还多着呢!”再往下的话却声音极微,听不大清楚了。
绣香在外屋很是忧虑,她晓得小姐是又要外出了,但不知道这次带不带她走,若是带着她呢,她还真有些害怕,若是不带着她呢.她可又有些舍不得离开小姐。当日蔡湘妹跟玉娇龙秘密地直谈了半日话.玉娇龙并留她在这里用的晚饭。天黑了时,玉娇龙才叫人从外面雇来了车,送蔡湘妹回去。蔡湘妹走的时候,玉娇龙送给她了两个大包裹,里边装的仿佛是些衣物,绣香又很惊异。
当晚玉娇龙很早就就寝了。但玉宅的人,只要是知道刘泰保的媳妇,那个骂过这里玉大人的女贼来过的,就全都惴惴不安,惟恐引狼人室,两三日内不定又发生什么麻烦。可是蔡湘妹回去后就没有再来过,玉娇龙也很安静,十多日后,毫无事故发生。
这期间,鲁宅又来接过少奶奶两次,玉娇龙还是说暂不回去。鲁宅的人也不勉强她,只派了两个仆妇来这儿帮助伺候。这时候在新疆的玉娇龙的母舅瑞大人来京了,一来是为参加玉太太的下葬典礼,二来是送次女玉润小姐来京就亲,给的是福公爷家的大少爷。至于玉润的姐姐瑞大小姐玉清,是于去年春间,与玉娇龙差不多同时出的阁,给的是新疆巡抚的公子。玉清过门以后很好,听说如今已有喜了,并且带来了致候玉娇龙的信,还说盼玉娇龙将来有机会时,能到新疆去玩玩最好。玉娇龙看了信后不禁感慨.觉得别人都比自己强!她因为穿着孝,所以表妹的婚礼也没有参加。
又过了些日子.玉太太的灵柩就在祖茔安葬。这一天又在广缘寺开吊,玉娇龙又穿上了孝衣。亲友们来的也很多,德大奶奶带着儿媳也来了。因为这庙中有个后院子,里边的桃花己开,一些女宾吊祭完了,就都走到那园中去观赏桃花。
因为灵旁没有别的人,杨丽芳便找着了玉娇龙,她先说了几句闲话,然后就悄悄地说:
“上一次,我随我俞姑姑出外,遇见我的哥哥罗小虎了,他现住在京西五回岭三清庙中,我见过了他。走的时候,他曾叫我把他的住址告诉您,说他将在那里长居。他如今十分颓靡不振,见了人.他连话也不爱说,他只希望将来能够再与您见上一面!”
玉娇龙听了,眼泪不禁纷纷乱落。虽然她极力忍着,不想在一个晚辈的媳妇面前显露形迹,然而竟自忍不住心里难过。她听完了一句话也没说.杨丽芳说完了话,也就走开了。
当日玉太太安葬已毕,又过了几日,玉大人的病也渐愈了,玉娇龙在娘家住着仿佛已毫无意义,也毫无理由了。
瑞大臣这次来京,带来的差官仆人共有十多个。其中有个差官是个汉人,姓萧,年纪很轻,差事当得很红,人也不错。这人要在北京顺便娶一房妻子,就托人说了一个名叫浣春的大丫鬟。玉大少奶奶本已同意了.但是此事被玉娇龙听见了,她便说:
“先别把浣春打发出去,咱们家里现在还少不了那么一个能管事的、跟亲友们都熟悉的大丫鬟,我倒是想把绣香聘出去。绣香跟了我多年,这一次回来也是专为服侍我。过几天我要回鲁宅去,她既不能跟了我去,也不便再在这儿,回到她自己家里去.她也受不了乡间的清苦。既然那个差官的人不错,就由我做媒,把绣香嫁给他,让他把绣香带到新疆去吧!那里的生活绣香也能过得惯!”
姑奶奶说出了这话,玉大少奶奶当然不敢不依。绣香也是准小姐之命是听,不过从此就要离开小姐了,而且不知小姐将来会沦落于何等地步,她又忍不住伤心落泪。玉娇龙便安慰她,主婢二人又秘密地谈了一夜,次日就决定了。过了两天,那位萧差官就将绣香接出宅去,玉娇龙当然送了很丰厚的妆奁。又过了几天。绣香随着她的夫婿来玉宅拜辞,因为日内就要随瑞大人回返新疆去了。奇怪的是玉娇龙与绣香离别之时,只是互相用眼波掠视,并没有什么惜别地表现。
从此玉娇龙就一个人在屋里呆着,有时是本宅里的仆妇伺候她,有时是鲁宅派来的仆妇伺候她,但送完了茶或饭,就得立时走开。她不许任伺人在她的屋里多留一会儿,她的性情似乎是越发流于怪癖了。但是她对于两位兄嫂和侄女侄男们却是益加亲善,并且尤其关怀她父亲的病后之躯。虽然他们父女之间颇有误解,她觉得愧对自己的父亲,不敢和父亲见面,但是一切保养身体的药剂与食品,她全都亲自督促着仆人们去办理,并且时常叫侄女侄男们去到玉大人的屋里,替她给她的父亲承欢、慰病、娱情。
这时天气已渐暖,春雨落了几场,小燕子也飞回来了,人们身上的衣服渐渐单薄。后园中的海棠已开过了,一片白雪红云,如今已成了满地落英,一树繁叶。天气暖洋洋的使人发倦,蜜蜂儿嗡嗡地撞着窗户,也像是唱着催眠歌。然而玉娇龙的精神却益加兴奋,时时地像是坐也不安,立也不安似的。
这一天,忽然门首那久己断了车踪马迹的高坡上,来了一大群人。为首的穿着长袍坎肩,拿着一面三角形的黄绸小旗子,杆子可很长,上面绣着“朝顶进香”四个黑字。身后有八个穿着黑边粗布大坎肩的人,每个人负着一只缸盖大的铜家伙,像锣不像锣,像盆又比盆浅,来到玉宅的门前,就用木锤子将这八个铜家伙“当当当”地乱敲一阵。大门前立时热闹起来,拿小旗的人进去领了钱,然后在大门旁贴上一张很长的黄纸布告,就走去了。这张黄纸的布告是刻板印的,上边印着“金顶妙山碧霞元君庙”画得很粗劣,下面就写着“信士弟子某某,虔诚朝顶进香,特捐香资多少两”等等的话。这是北京城每年一次的善举。
妙山在京西,距城不过数十里,山很高,据说由山下到山顶共合就有四十里,上有敕建碧霞元君庙,供的是一位女神,皆呼为娘娘。每年春季,顺天府京师各县的人,齐往朝山进香,有的求财,有的求子,有的是为父母的病许愿、还愿。庙会是由四月初一直到十五,整整半个月的会期。在事前就有人组织什么灯油会,香烛会,都是为届时贡献在庙里。还有人集了资,届时在山上搭席棚,施粥舍馒头,并预备宿处,以利朝山众香客。如今来到玉宅门前募捐的,就是这一种人。往年玉大人做着九门提督,威风赫赫,门禁森严,他们都不敢来,如今可来了,捐了四十两银子走了.并闻说这宅里的姑奶奶,届时也要亲自朝山为老大人还愿。
关于玉娇龙要上妙山为父还愿之事,玉宅两位丁忧在家的知府宝恩和宝泽全都非常之忧虑。其实妙山离京城很近,妹妹前去烧一股香并不至于有什么舛错,可是,听说妹妹当初为父亲许的愿却是要跳崖。
妙山上有一座悬崖,其高无比,下临深涧,一般孝子贤孙常为父母之病来此舍身跳崖。据说因为是一片孝心,一秉虔诚,能够感动神明,所以时常由高崖跳下之时,有神保佑,竟能丝毫无恙,而父母之病却因之得以痊愈。但这也不过是一个传说,谁也没有看见过。如今玉娇龙要去投崖,纵使她会武艺,精拳脚,投了下去也多半是死,谁能放心呢?
所以两位知府和夫人们便劝阻他们的胞妹,鲁宅听了这信儿也派人来阻拦,但玉娇龙却意已坚决,并说:
“只要心诚,必有神灵保佑,不会摔死的,你们就都放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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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四月初一就到了,一清早,玉娇龙便带着本宅的两个丫鬟、一个男仆,还有鲁宅的两个仆妇,共乘着骡车三辆,前往妙山。临出门上车之时.玉娇龙也不禁落了几点眼泪。她们的车马出了德胜门,就往西北走去,直奔妙山。
妙山从今天起就热闹起来了,因为那些善男信女都讲究抢先烧香,尤其是传说烧第一股香最好,可是那第一股香连庙里的老道都烧不着。那平日久闭的殿门到今天一敞开,香炉里早就有香在焚烧着了。据说历年来抢这第一股香烧的人,都是那些飞檐走壁的江湖大盗,他们尤其需要神明保佑万事顺利,可是,今年的第一股香不是别人烧的,却是一朵莲花刘泰保!
今年他的兴头比往年都大,因为他现在又是铁贝勒府的教拳老师啦。去年虽然连仆连起,可是也得到了不少的名头,使他在京城中字号更叫得响了,人物也更站得起来了,朋友也更结交得多了,而且,家中的太太又给他添了一个宝宝。在外边呢,他们夫妇又结识了个秘密的朋友,就是昔为冤家今为莫逆的玉小姐。
刘泰保是上月二十八日来到妙山的,他是全家来此烧香。刘泰保是骑着一匹胭脂色的健马,鞍鞯皆新,不知他是怎么发了一笔财,竟能买得起这么一匹上等的马。蔡湘妹是坐着骡车,她在车里抱着孩子,另外还有两只鼓鼓囊囊的大包裹及一口宝剑,宝剑的鲨鱼皮鞘上嵌着崭新的铜活,剑柄上有青丝的穗子。刘泰保来到这里之时,还没有开山,所以山上的人很少,也无人注意他,他就带着妻子来到了山后的一个村落里。这村落叫做“三瞪眼”位置在一个三岔口的中间,虽在山中,交通却极为便利。这里有一家姓胡的老太太,是秃头鹰的丈母娘。他们到了这里,马就喂在胡家,蔡湘妹就在胡家住着,仿佛是在等待着什么事情似的,刘泰保却上山去了。
刘泰保有几个朋友在山上搭了一座最大的茶棚,舍粥舍馒头,棚里有十几个人尽义务做招待,供着佛,还在棚前贴着捐钱的“信士弟子”
的名单,第一名便是他。头一天半夜里,刘泰保便到山顶庙中施展了早先在玉宅、鲁宅使用的本领,烧了头一股香,然后就跑了出来,一声也不语。今天早晨他就穿着件青洋绉的长衫在山底下转悠。朝阳渐起,香客渐多,大家见了面无论认不认识,都拱手说:“虔诚!”“您虔诚!”
没有一个瞪眼吵架的。这时大家都成了善人,地上掉了一块金子也没有人肯拾。茶棚里的人高声吆喝着:
“喂!歇歇来!”无论是谁,进去就可以随便大吃大喝,临完了道声“虔诚”就走。
山下有些本地的农妇、村女、小孩售卖桃木拐杖,麦梗儿染了颜色编制的扇子、帽子、篮子,和种种玩艺,还有坐在路旁专管缝衣钉鞋的,譬如香客上山把鞋磨破了,随处都有人管修理,修理好了也不必给钱,只道声“虔诚”完事,因为这些人也都是出于“愿心”还有十七八岁的大姑娘,身穿红色罪衣,披枷带锁地去上山,更有的由山下走一步叩一个头,直叩到山顶,这也如同跳涧一样是为还愿。
不到晌午,香会就来了,先来的是“秧歌”十几个人都踏着高跷,赶情真好。刘泰保看着直伸大拇指,并向一个高跷上的人喊道:
“好啊!就是他好啊!”这人的黑脸上擦着粉,秃头上戴着首饰,穿着件花花绿绿的衣裳,拿着一块花手绢直扭。原来这人正是秃头鹰,叫刘泰保一叫好儿,他在高跷上就更是扭得厉害了,只瞧后影,别瞧前面,他倒真像个风骚浪漫、半男不女的美人儿。
接着又来了两档子“开路”七八个人都扮成大鬼的模样,勾着花脸,耍着钢叉,钢叉飞起来又接住,哗啦啦地在光脊梁上乱滚,还有锣鼓助威,十分地热闹。这耍叉的人里就有花牛儿李成,刘泰保也喊着说:“不错呀!留神叉着了脖子!”
又待了会儿,耍“钟幡”的来了,这个幡足有五丈高,上面系着铃铛无数,耍的人讲究扔起幡来拿脑袋接住,并且不准用手扶。歪头彭九就是这个会上的,他的头歪,可是顶着幡却最准最周正,刘泰保又捧了一会儿场。
再接着是“花坛”就是拿脑袋顶绍兴酒坛;“双石头”就是练石锁;“舞仙人担”就是拿个大磨盘压人,上面还站着人。再后面还有
“旱船”、“小车会”、“跨鼓”、
“莲花落”和专耍贫嘴的“杠箱官”等等。这些也多半是由各乡农民、五城弟子、街头流氓组合而成,几乎没有人不认得刘泰保。刘泰保的手不知拱了几百回,口中道出的“虔诚”
也不计其数。
又待了一会儿“五虎棍”来了,这是扮成赵匡胤杆棒斗五虎的故事,在锣鼓声中,大家拿着棍子乱打,这里头的人刘泰保也认识不少。
又过了些时,忽然有人喊道:“‘少林棍’来了!”“少林棍”耍的全是真刀真枪、钩镖剑棍、流星锤等等家伙,练的人都是南城的镖头,当然刘泰保在这里的朋友就更多了。大家道个“虔诚”之后,就有人来请他练一手儿。
刘泰保本来看着技痒,于是就脱去了青洋绉的大褂,青洋绉的短衫,光着健壮的脊背,露出他胸脯上的那一朵莲花,只穿着青洋绉的肥腿裤子,系着青洋绉的汗巾,青洋绉的腿带,下面蹬着一双白缎子帮儿的“抓地虎”靴子。在锵锵的刀枪声中,咚咚的锣鼓急奏中,他一手拿着流星锤,一手拿着单刀,练了一通三义刀夹流星、单锤赶月、快刀刮风、水里摸鱼、天空捉雁,外带就地十八滚,四面的喝彩声如雷声一般地响起。刘泰保是出尽了风头,他东边练练,西边走走,北边道声“虔诚”南边又找人开个玩笑,就像是千万香客之中最忙碌的一个。
到了下午,刘泰保突然看见由东边来了三辆骡车,他的脸色就立刻变了,可是也没有人注意到。又过了些时,许多熟人再找他,他已然没有了踪影,也不知道他混到哪儿去了。
这时三辆车已来到了山下,离着山口还很远就停住了,因为山口这边的人太拥挤,车过不来。头一辆车上有个跨车辕的男仆,下来在前面开道,挺和气地嚷嚷着说:“诸位虔诚!借借光!让我们过去!”随后车里又下来了两个仆妇,后面的车上也下来两个丫鬟。两个丫鬟全都是二十岁上下,穿的衣裳虽然素,可是也很漂亮,就招得一些闲人不去看那正在耍得热闹的种种香会,而来看她们来了。
就见一个丫鬟打开了中间那辆车的纱帘,由里面搀下来一位旗装的少妇。这位少妇不过十**岁,身材细高而窈窕,如临风杨柳,傍水翠竹,是那么婷婷可爱。她穿着一件雪青色的绸子夹袍,镶着彩绣的宽边.下穿薄底的雪青缎子平金的坤鞋,那鞋帮上用金丝缀成的“风穿牡丹”.在阳光下闪烁着光亮。这少妇的头上并没戴着两板头,只挽着旗髻,乌云高堆,上戴着珍珠宝玉的首饰。鬓边斜插着一只雪青色的绒凤,凤翅和凤口里衔着的垂穗,全都是用许多极细小的珠子所串成,头一动就闪闪发光。这位少妇是瓜子脸儿,有些清瘦,但也因清瘦,才愈显得俊俏。高鼻梁显出她的多才、有威,但性情似流人于偏狭,两条柳叶形的细眉,是告诉人们她天资聪明。她的两眼尤大而美,且明亮有神,但是常凝滞着,不爱流动,且时时用细长的睫毛遮覆着,这表示她的身份尊崇,人品娴雅,而又似含着一些渊深难测的忧郁。
下了车来,仆妇丫鬟就搀扶着她慢慢地走着,还有仆妇在后面提着包袱,里边装的是顶上的香烛。这时两旁锣鼓喧天,人声嘈杂,香会一班跟着一班地过去了,有踏高跷的“丑锣”、
“俊锣”、“老坐子”、
“渔婆”还有莲花落会上的“老妈上京”有几个莽汉子扮成的小娘们儿正在卖俏,然而谁还爱看?“五虎棍”的真刀真枪也没有人理啦!无数人的目光齐集于一处,有的就说:
“啊!这是哪个府里的?真赛过天仙呀!”
有的人在东岳庙里听刘泰保介绍过,就说:
“妈呀!这是大名赫赫的玉娇龙呀!”听到有人道出了玉娇龙的名字,于是更是万头攒动,接踵摩肩,许多老太太、小媳妇、大姑娘也全都争着看,就仿佛是看见了碧霞娘娘下了界似的,人人都觉得那么新奇,且含着些惊讶。鲁宅随来的那两个仆妇,都被人看得有些害怕了,但是玉娇龙却连眼皮也不抬,便慢慢地上了山。
山上怪石嶙峋,树木繁茂,香客众多,那些山兔及山下罕见的鸟儿,早已逃逸无踪,但黄莺和山雀仍在树荫深处婉转地歌唱,嘀呖呖地密语,燕子掠过人群,在如洗的晴空中飞翔。山道旁生着密密的青草,开着惹人怜爱的野花,清风送来阵阵的草香,使人不禁想起了边塞草原。顺着石头缝儿流下来的涓涓泉水,渐渐地汇成了一道碧清如玉的小河,潺潺地流动着,又泻于深涧之下。上面的茶棚里正敲着磬,有人高声唱着说道:“进来歇歇吧!您虔诚哩”但一瞧见玉娇龙由下面上来了,便中止了吆喝声,眼睛也直了。
许多山轿过来争着让座,玉娇龙都一概拒绝了,因为她是为父还愿而来的,不能乘轿朝顶。步行的艰难她并不害怕,她也不是没行过山路。鲁宅跟来的两个仆妇全都是小脚,虽然每人买了一根桃木棍子,可是往山上走着还是觉得非常吃力。她们越走越气喘,身后又跟着许多人,都像是舍不得离开她们似的,所以她们真是气恼极了。可是因为是随着少奶奶出来的。少奶奶又是这么可怕,她们便不敢发半句怨言,何况山顶上还有“娘娘”呢!来这儿朝山,要因为走不动了就抱怨,岂不是要被“娘娘”降灾吗?所以她们现在是走得动也得走,走不动也得走。她们一边走一边看着下面的山涧,真有点提着心,真怕少奶奶不改志愿,不避艰险,往下一跳,纵使“娘娘”能够保佑少奶奶摔不死,可是她们也没法给拉上来了,那才坑了她们呢!两个玉宅的丫鬟都是大脚,她们倒都不觉得累。
往上走了多时.过了一岭又是一岭,山风渐冷,夕阳如同一只血红的大火球,渐渐地落在了山后,群鸦惊飞,红霞纷落,各茶棚里都已点上了灯。虔诚的香客,都讲究连夜朝顶,平常这座山,即使是在白昼也没有什么人走,可是现在竟如不夜城,成了个通宵的山市。眼看天快黑了,那男仆征得姑***同意,这才找地方去投宿,预备天明时再朝顶上香,好在离着山顶也没有多远了。
这个男仆对于妙山的路径很熟,在许多茶棚里也有熟人,他就带着众人迎着暮色又向上走了不远,来到了一座很大的茶棚之前。这棚里悬着十多只宫灯,设备也极为款式,在这里做招待的人都是长袍青坎肩,都是很规矩的人,当中供着佛桌,两旁插着黄旗子,上面都写着是“铁贝勒府”原来这个茶棚是铁府特设的,并派了一个侍卫和几个仆人在这里经管,专为接待本府眷属朝山在此休息,但是本府中的眷属得过两天才能来呢。这是善事,到此就讲不了身份的尊卑,即使是乞丐来这儿道声“虔诚”也得照样竭诚地招待,不过有“铁府”的贵气逼着人,平常的人都不敢接近。只有些贪便宜的人,来这儿喝碗上好白米的稀饭.吃两个飞罗白面的馒头,然后拱拱手就走,也不敢多停留。可是这里棚中还设着暖棚,暖棚又分出男女座位,里边物器俱全,山风儿一点儿也吹不到,已有几位官眷早就来到这里歇息了。
玉宅这仆人上前一道“虔诚”随着就把姑奶奶往里请。棚里的人一看见来了官眷,本来就更得恭敬,及至一听说来的是玉宅的姑奶奶,鲁宅的少奶奶,就是曾在他们府里两次盗剑之人,谁不惊讶呢?便一齐说:“请!请!请到堂上棚里!”但不禁声音全有点发颤,眼睛也不敢顺着灯光去瞧那姗姗走来的一条儿雪青颜色。
玉娇龙一看见这是铁府新设的茶栅.她就有点儿心里不痛快,一进了堂客的暖棚,却又见这里有三四位太太正在闲谈,旁边还全有仆妇丫鬟在伺候。其中有位四十多岁的太太,身穿紫色绸袍,托着个水烟袋,一见玉娇龙进来,就惊讶地笑着说:
“啊!鲁少奶奶!您怎么也来啦?”接着就问候了一遍府里的这个好,那个好.玉娇龙又不得不依照辈数的尊卑来上前行礼,并且赔笑答话。
原来这位是展公爷的太太,跟玉娇龙的娘家没有多大来往,但却是她婆家鲁太太的好朋友,玉娇龙叫她展三婶儿。这位太太向来是信佛的,当下见了玉娇龙也来此烧香,她就特别地喜欢,及至听说玉娇龙要为父还愿,舍身跳崖,她更是大大地赞成,她就说:“跳吧!只要到时候你一秉虔心,自有神灵保佑你。我的祖婆婆年轻时就跳过,是真的。那时她闭眼跳下去的时候,就觉着身子被云托着,忽悠悠地把她送走了。等她睁眼一看,原来已经回到家里啦,连皮肉也没伤着。从那回起,我那位老奶奶就一辈子没灾没病,直活到九十九,死的时候真像个老比丘似的,那一定是成佛啦!”
她又说:
“顶上的娘娘可真灵!比方这座山上.平日里有的是豺狼虎豹,可是现在一个也没有啦,因为在开庙的几天前,娘娘就派了灵官,把那些东西全都赶走了。所以咱们在这儿处处有神灵保护着,何况你又是个孝女呢?”
玉娇龙一听,居然有人对这件事表示同情,而且是位贵族太太,是婆家的亲友,她就非常欣喜,便敛起了愁容,跟展太太很高兴地谈起闲话来。两位丫鬟听了那些话,全都半信半疑,但在这里也没有她们插言的份儿。那两个仆妇也像是放了心了,因为万一少奶奶跳涧摔死了呢,她们回宅也有话可以推诿,反正这个展太太知道,而且是她主张的。
旁边的几位太太也是城中公侯大臣之家的女眷,展太太大都给玉娇龙引见了。这几位在初见玉娇龙之时,全都惊赞她的雍容曼美,但是听说了她要跳崖,却有的惊异,有的赞叹,及至展太太说出姓名来了,知道了她就是玉娇龙,她们就谁也不再跟她说话了。因为玉娇龙的父亲本已退休,两个兄长又都丁忧,丈夫也因中风失掉了官位,所以大家就觉着没有必要联络她,亲近她,何况这一年来的那些传言谁不知道?因此在暗中又都对她生出来些鄙视和疑惑。茶棚内预备着很好的稀饭、馒头,展太太还有自带的素菜,请玉娇龙在一起吃了。
这地方像客厅不是客厅,似驿舍又非驿舍,棚中的灯越来越暗,外面的山风却越吹越紧。山深夜静,门外夜行的香客还彼此道着“虔诚”桃木棍敲击在山石上.声音极为清脆,如刀棍交鸣。顶上的磬声散下来,清彻而悠扬,如壮士放歌,如大江拍浪,如远漠驼铃,如草原牛吼。四壁的人就都坐在椅子上打盹,展太太也说得疲倦了,趴在桌上直打鼾。
玉娇龙却终宵未寐,心中是一阵酸楚,又一阵兴奋。渐渐棚中的蜡烛和灯油已将烧尽了.暖棚里的炭火也将熄灭,身上觉得很冷,但天色已渐发曙光。玉娇龙看了看身边带着的金表,长短针已指在四点三刻,她就赶紧把仆妇丫鬟全都叫醒,催着说:
“咱们就往顶上去吧!”两个仆妇都揉着眼睛说:“天还早吧?”就听棚外足声杂沓,许多人彼此道着“虔诚”玉娇龙说:
“你们看有多少人都往顶上去了?烧香不赶早儿还行?”
展太太打了个呵欠,直起腰来,她也把表掏出来看了看,就说:
“哎哟!睡得过了时候啦!天都快亮啦,我们可要朝顶去啦!再晚一点儿,娘娘可就回宫去啦!”遂就疾忙叫醒她带来的仆妇,匆匆忙忙地这就预备走。鲁宅的那两个仆妇就都慌了,一齐说:
“展太太,您等一等,跟我们少奶奶一块走吧!”展太太点头说:“好!你们也快着点儿!”
这时玉宅的那个男仆,也站在门外问姑奶奶何时朝顶,丫鬟向外告诉他了,他就叫茶棚的人端来了热腾腾的稀饭和馒头。玉娇龙和展太太、丫鬟、仆妇们匆匆地用了些,身上又都觉着暖和了,丫鬟并取出来一件夹坎肩给玉娇龙穿上,展太太也披了一件皮马褂。那几位太太虽然已被吵醒,可还不愿这么早就朝顶去。展太太拿起了她的那根枣木棍子,别了几位太太,她们就都带着些倦意,一齐走出了茶棚。
这时天还黑着,繁星还在高坡上闪烁,风很寒,吹得两腿发抖,可是确实有不少人在往顶上走去了。虽然沿着山路隔个百十步远,尚有一只“路灯会”捐助的玻璃灯,香客们手里也都打着玻璃的、纸的、牛角的各式灯笼,但还是照不明这段山路。大家都须用木棍向前试探着,半步半步地往前走。玉娇龙却不用拄棍,而且走得非常之轻快,但是她必须压着脚步等等展太太。往上走了一会儿,回头再往下看,就见巍然起伏的山岭,崎岖宛转的山路上,处处是悠悠荡荡的灯光。又走了一会儿,顶上的磬声就散漫下来,而辉煌的香火也可以望得见了,此时的情景真是十分神秘。
她们一共是九个人.到了顶上.先到了灵官殿,然后就到了碧霞元君宫。这座殿建筑在山顶之上,本来不大,可是现在却香火旺盛,钟磬齐鸣,拥挤着叩拜的香客,求钱的老道,真是纷乱极了。她们好不容易才挤进了庙门,但是想到殿中去从从容容地烧香可也不能够,玉娇龙只好在许多人的后头,跪倒叩了个头。那男仆一股一股地点香,因为已没有地方插,就随手扔在大香炉里。天虽未大明,可是这里的火光很亮,厚厚的香烟弥漫着,谁也看不清楚谁的脸,玉娇龙被丫鬟搀扶着站了起来,那丫鬟就觉得小姐的冷泪坠在了她的手上。
她们一时也挤不出去,并且展太太还手举着火光熊熊的香跪在地下,一边叩头,一边嘴里咕噜咕噜地念经,所以只好等着。等了半天,展太太方才起来.就见她手里拿着的香,把自己身上的皮马褂都烧着了,吓得她直叫唤。鲁宅的两个仆妇急忙上前用手去扑救,但已烧掉了一片皮毛,幸未延及全身。展太太手中的香也在了地下,散了,许多人吓得都往旁边去躲,她又不敢在这儿抱怨,连叹气都觉得不大吉利,只得说:
“香烧完啦!就算跟娘娘见了面啦!咱们走吧!”于是,又由那男仆在前面开路,她们几个人便挤出了庙。
这时天空上的星光已隐,云已渐明,东方泛起了一片紫色的曙光,山鸟也噪起了清细的歌声。她们愈往下走,天愈发明,紫色曙光的面积愈大,东方的一片云也成了玫瑰色,景象颇为绮丽。但晨风却吹得更紧,云雾都向顶下坠去,更显得稠密。
此时,她们这一行人的精神都十分紧张,全都用眼盯着玉娇龙,盼着她忘了那许下的心愿才好。但是玉娇龙却直朝着一座悬崖走去,她双眉愁锁,发鬓微蓬,绒花乱颤,雪青色的衣裙被山风吹得时时飘起。崖下是山涧,云雾弥漫如一片茫茫的大海,旁边的人全都不敢往近去走。玉娇龙站立在悬崖之上,脸色如同这里的云雾一般,灰蒙蒙的。她以纤手弹泪,就回首说:
“你们全回去吧!”声音凄惨而坚决,说完了话便再不回头。两个丫鬟全都跪下来痛哭,仆妇们也颤抖着说:“少奶奶!别
别”展太太也双腿不住地哆嗦,她打着问讯,闭上了眼,嘴不住地动。男仆便过来躬身哀求说:
“姑奶奶!您来了就是啦!大人的病也好啦,娘娘早就知道您的孝心啦!您跟我们回去吧!您还得保重千金之躯,还得照顾您那几个侄男侄女呢!”
玉娇龙却并不回答,只低头看着崖下的云雾。忽然见她一顿脚,丫,鬟仆妇们立时齐都惊得举起手臂来,高喊着:
“哎呀”那男仆急忙上前去揪她,也没有揪着。只见玉娇龙向下跳去了,风一吹,头上的一支绒凤簪子落在了山石上,她那雪青色的身影已如一片落花似的坠下了万丈山崖。
下面云雾茫茫。什么东西也看不见,丫鬟仆妇都齐声大哭,那男仆也急得直要往下去跳,说:
“咱们还怎么回去?大少爷二少爷都嘱咐过咱们,到时候无论如何也得把她拦住,现在,咳!咳”展太太见人已然跳下去了,仿佛倒不害怕了,她打着问讯念了声:“阿弥陀佛!,,就说:
‘‘你们就都别哭啦!这绝不要紧,不信咱们进城里去瞧瞧,她早比咱们先回去啦。顶上的娘娘要是连这么一点儿灵验都没有,那还能有这么些个人来这儿烧香吗?”
此时又有许多往上走的和往下走的香客们,一齐赶过来看,听说有小姐投了崖,全都啧啧地赞叹不止,都认为这事绝不要紧。因为这座山崖虽然是最高的,涧也是最深的,现在涧里全是云雾,什么也看不见,但是本地的人都知道,云雾之下是乱石荒地,有点儿涧水也不算多。虽然向来没人到那里去过,可是那里若是有石可攀、有路可行的话,就离着“三瞪眼”那地方不远了,人也许不致摔死。
当下仆妇和丫鬟们的心里,全都将信将疑,那男仆仍愁眉苦脸的,想着:完了!这还有个不死的吗?展太太虽然口里还在说:
“不要紧,一定没妨碍!就是有了舛错,玉宅也问不着咱们,又不是咱们逼着她,是她自己许下的心愿!”但是心里也不住地打鼓。此时太阳已然高升,山上的人更多了,人们都争传此事,展太太便雇了一顶山轿,带着她的仆妇下山去了。
这里玉宅的男仆也同着仆妇丫鬟们向山下去走,他们走一会儿,歇一会儿,直走到过午方才下了山。这男仆叫车先把仆妇丫鬟们送进城去,分别向玉鲁两宅去报信,他自己就去叫了许多人跟他到山涧里去寻找。
这时各项香会来得更多,京城八邑、天津卫、保定府,各处的人也都到这儿进香来了。玩艺更多,人更热闹,但都没有这件事儿能够惹人听闻。
玉宅的男仆在这儿连住了五天,玉宅、鲁宅又派了几个仆人来这儿帮助寻找,并且悬出来很重的赏格,可是山崖依样巍峨,涧云犹然飘荡,玉娇龙却毫无下落,连一只鞋也没找着。
有的人就说:
“她还会摔死?她那身本领,别说跳崖,就是从天上摔到地下,由灵霄殿的瓦上摔到森罗殿的地坑里,她也不会死呀!别是借着这个因由儿,她飞了吧?”
有个才从妙山回来的人,却摇头说:“不行!那座崖我看了,太高!涧太深,无论多大的本领,掉下去也准没有活命!”
因此又有人传来了谣言,说是有人在山涧里拾着了一缕青丝发.尸首大概是叫狼吃了,那只狼才算有艳福呢!又有人说:
“玉娇龙给她的爸爸托了一个梦,说是她确已死了,她的爸爸因此吐了一口血,病又反复了。”传说不一,谁也没有凿实的根据,不过鲁宅却延僧请道,为少奶奶念了一场经,从此再也不提这件事了。
刘泰保夫妇在妙山足玩了半个月,十六那天才一同坐着骡车进城.马也没有了,宝剑和那两只包裹也都不知送给谁啦。有人向他问到玉娇龙跳崖之事,他却连连摆手说:
“别提别提!我姓刘她姓玉.我是穷光蛋,人家是名门小姐少奶奶,去年我是一时好事,跟她家捣过几次小麻烦,那倒是真的,但我们只有一面之识,实无两面之缘。人家跳了崖,只要不是我给推下去的,就休来问我。至于玉娇龙是活着或是已然呜呼了,那恕我跟阎王爷没有交情,不能去查那本生死簿,得啦,诸位别来问我,现在我一切闲事儿都不管,只顾的是我的饭锅!”蔡湘妹和街坊邻居们谈起这事,也是叹息,她拿手背拍着手心,说:
“咳!这真是想不到!可惜了儿的!她还待我怪好的呢!”
他们夫妇自玉娇龙跳涧之后,日子过得倒是特别地平安,蔡湘妹头一胎生的这个男孩,十分肥胖可爱,刘泰保在铁府里也比早先得脸啦。虽然群雄俱去,他在街面上大可以为王了,但他却不再像早先那样好吹了,非他力量所能及的那些闲事儿,他也不爱管了。他的朋友秃头鹰也不知最近从哪儿发了一笔邪财,处处都显出阔来了。至于德啸峰和邱广超两家的人,对玉娇龙之事,也丝毫不加以评议。妙山的会期一过去,京城中倒显得冷冷清清。玉娇龙之事已无人再提,就像是大家已经把她忘记了,她的生死问题,也算是以没有结果而结束了。
天气又一天比一天热了,草已由青变绿,柳条也一天比一天长了。在西陵五回岭一带,那地方按位置说是在北京的南边,所以气候更暖,山上的草也更高。山下不知是谁家的几间庐舍.附近有山泉流成的一道小溪,汇聚在庐舍旁边,成了一亩小湖。岸上芦苇新生,槐柳成林,湖面上浮着五六十只雪白的鸭子,附近山坡上还放牧着四十多只雪白的绵羊。这地方很少有人来往,只有岭北一座庙里的道士.常至庐中访问这里的主人。
这庐舍里只有主一仆二,二仆之中一个管牧羊,一个管养鸭。但牧羊的这个人,并不像画上画的牧童那样,吹着短笛,风流潇洒,却是个形容古怪.两只红眼的人,他长得像个老鼠似的,常坐在羊群里闻鼻烟。那个管养鸭子的,也不像江南水村的娇娆村女那样,坐在小船上以竹竿赶鸭.却是个悍的,脸上有一块刀疤的家伙,这家伙很懒,白天常在林中睡觉.倒像是只在坟窟窿里住的獾。但是他们的这份家计也就仗着这两人操持了,羊养肥了就去卖给附近镇上的羊肉铺,鸭子也是养肥了就送到烧房,或是自己炖着吃。
这庐舍的主人却是什么事情也不干,每天都是愁眉不展的。他天天刮脸.天天站在庐舍前或山坡上东瞧西望,有时又顿脚、叹气、唱歌,但他只唱一句,只唱‘‘天地冥冥”四个字,往下他就不唱了。他仿佛是在焦急地盼望着什么人来,但是一阵春风过去了,又是一阵细雨,白天过去了.又是黄昏,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了,他所盼望的人却永久不至,所以他越来越愁,越来越急。
这时候燕子已经成双,蜜蜂蝴蝶已在花间寻侣,羊儿互相追逐,鸭子也成双成对地游水。这一天夜晚,柳梢上拱出来一轮圆圆的明月,月光照得山石似玉,树影如描,池水亮得像一汪水银似的。舍中没有灯光,鸭子已回到栏中去睡,羊群也挤到林下安眠。那两个仆人这时却坐在山坡上,像是赏月的诗人似的,其实他们并没有注意这月亮,只是闻着鼻烟,坐在那里闲扯。
这时便从北边有一阵清脆的马蹄声传来了,听声音并不急,但由远而近,越来越响。那个耗子似的人就把耳朵一竖,推了他的伙伴一下,说:
“你听听!是有马来了不是?”于是两人就都跑下了山坡,把路挡住,直着眼睛看着北方。
北方是一重重的峻岭,白天由那边的岭上爬过来都不容易,何况是在月夜,来的是什么人呢?是有多少人呢?渐渐便由蹄声听出来了,来的只是单人匹马。蹄声,不多时马已临近,这边脸上有刀伤的小子,就高举着双臂吆喝着说:
“喂!喂!你是干什么来的呀?”
身后那老鼠一般的家伙,却拉了他一下,说:
“别是咱们的太太来了吧?”因为他已看出来了,来到二三十步之内的是一匹胭脂色的骏马,马上带着两只大包裹,还挂着一口宝剑。在月光映照之下,剑上的铜护手、丝绦穗,和鞍鞯上的全份新铜活、银镫等等,全都闪闪发亮。
马上的人是个高身细腰的女子,一身紧紧的青色短衣裤,头上却蒙罩着一块花绸的帕子,掩住了云鬓。那个老鼠似的人便赶紧转身欢跳着跑了,有刀疤的便疾忙上前拉马,并说:
“我们老爷在这儿等着您呢。等了快有半年啦!”
马上的女子就说:
“人家告诉我的,说你们是住在岭北这三清庙里,叫我往那儿去找,那里的老道却说你们早就搬到这里来了。早要知道你们在这儿,我可以省走好多的路!”她的语声清细而急快。
花脸獾说:
“这是我们老爷的主意,因为老爷觉得在庙里会您,有些不方便。恰巧,这儿有几问没主儿的房子,又很雅静,过日子正相宜。地底下虽然有个大洞,可是也叫我们填死啦。我们搬在这儿就等着您来,太太”他又赶紧改口说:
“小姐”
这女子听了并未作什么表示,她款款地向前走了几步.就见庐舍里点上了淡红色的灯光。庐中的主人,那个虎背熊腰,脸刮得比月亮还亮的少年男子,已疾忙地走出。于是这女子赶紧下了马,又嘱咐花脸獾说:
“马上的东西别动!”说着她便一手提着丝鞭,袅袅娜娜地走了过去,如同月中下凡的仙子一般。两人见了面,手就紧拉在一起了。那男子微叹了一声,便低下头来看着她,她的俏脸上现出来娇笑,是多情而感动的笑,睫毛上却挂着露水一般的泪珠,被月光照得晶莹闪动。两人就携着手进了短垣、竹篱,而到里屋去了。
屋里有着一张床的那个里间,窗上映着淡红色的灯光,那男子雄健的身影,和那女子掠鬓倚身的俏媚身影,都很清晰地印在窗上.并时时变换着姿势。外面的人把那匹胭脂马牵到门中系在桩上,两人就蹲在厨房的檐下,抬着头瞧着那窗子笑着,他们彼此挤鼻子弄眼做手势,可是却不敢近前去偷听。
那屋里的男女二人谈话的声音都很低微,传不到窗外来,窗上的人影也是一闪一闪地断续无定。过了许多时,忽然听到那女子发出一阵咯咯地笑声,声儿极为娇细,并见那个男子把手放在了她的肩上,斜托着她的脸儿,那男子也哈哈大笑起来。
这外边的两个人都吐着舌头彼此看了看,就悄声说:
“今天怎么这么喜欢呀?这样看来,可以在这儿过上日子啦!咱们哥儿俩可怎么办呀?看看人家!”
室中的笑声突然中止,灯光忽灭。这时明月已走到天心,地下显得更加明亮,树影、竹篱的影子,都描绘得更清楚,四周的景象越静越幽美。屋檐下的这两个人,就彼此拉了拉说:
“得啦!别看啦!进屋睡觉来吧!明天早晨.别忘了给咱们太太贺喜就得啦!”当下两人便进厨房去睡了。外面愈静,只有山风吹着树叶颤动,泉水在石隙中作微微的细语,两三颗星向着下面眨眼微笑。
次晨,天微明.朝雾还弥漫在岭上林间,一切都还在沉睡之中。桩子上的那匹胭脂色的骏马,身上仍备着鞍鞯,挂着两只大包裹和宝剑,鼻孔还噗噜噜地往外吹气儿。月已转向西方,已成了一轮无光的银盘,风撼着树枝,似是要将树上的鸟儿摇醒。
此时.正房的帘栊忽然一动,那女子走了出来,一手提着丝鞭,一手向上掠着那蓬松的云鬓。她压着脚步毫无声响,很快地走到了桩子旁,解下马,牵出了短墙,然后上了马,用绢帕揉了揉眼睛,就挥鞭向东驰去,连头也不回。蹄声一响,宿鸟惊飞,鸭子、绵羊也乱叫起来。庐中的那男子已然惊醒,发现失去了那女子,他便疾忙追了出来,四下张望,连声喊叫,但那女子的俏影与骏马早已无踪无影。
东方已现出了玫瑰色,天际薄云作鱼鳞状,云雾也渐渐消散,大地长天如扯去了一层美丽的幕,飘去了一个迷人的幻梦,而又露出了苦闷、惆怅的脸来。那男子站在山坡上发了半天呆,他明白,所以他觉得即使去追上也无用。他既惋惜又懊恼,便叹着气,懒懒地走回了庐舍。厨房里的那两个仆人还在梦乡之中,并不知道他们主人的这场绮梦又已散了。
卧虎藏龙写至此处,作者应当搁笔了。聪明的读者应然知道,昨夜在庐舍中同圆好梦的那一男一女是谁,也当知道他们为什么要分散而不能长聚。从此罗小虎便住在这里,时时回忆着这一段梦境一般的绮丽温柔,他心灰意懒,不自做事。更不斗气横行,竟成了一个庐中高“卧”的隐者。而至玉娇龙。她既难忘爱人的痴情,又不能不守母亲未殁之时的遗言。总之,玉娇龙虽已走出了侯门,究仍是侯门之女,罗小虎虽久已改了盗行,可到底还是强盗出身,她绝不能做强盗的妻子。所以玉娇龙来此一会,绮梦重温,酬情尽义,但又不敢留恋,次日便决然而去,如神龙之尾,不知“藏”往何处去了。尘海茫茫,人生繁琐,其后尚有许多事情,留待铁骑银瓶中再述。